死,他也要宋越给他陪葬。

朱瑞自顾沉吟,默不作声。

作为天子,他有自己的权衡。

若是只关一个徐延,那他永绝后患的意图就太明显了些,让宋越一并接受三法司会审,能够掩饰他除掉徐延之心,徐党的人就还会对徐延重回首辅之位抱有希望。

徐延党羽众多,一旦其失势,朝堂局势失衡,其下之人必定蠢蠢欲动,引起动荡。到时候,烦的是自己。让宋越一起下狱,徐党的人心里好过一点,行事便也不会过激。

“把宋越一并带下去吧。”天子终于开口。

话音落,青辰的心里咯噔一下,打心底渗出的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猛然看向宋越,他看上去却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灯火幢幢中,她看到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她站立在人群中,纤瘦的身子并不打眼,可他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她。

轻轻地那么一阖眼,在这金銮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锦衣卫将他扣下前,他的目光清寂而淡然。

目光里所蕴含的意义,她不幸读懂了。

那是一种如愿以偿的释然与平和。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论要承受怎样的折磨和栽赃,他终是亲手将徐延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送进了大牢。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送她去云南,为什么一次次把她推开,为什么要假装与贵妃有私情。

在那个眼神中,她读到了那句让她撕心裂肺的话——忘了我吧。

因为,我无法许你将来。

*

散朝后,在徐斯临的目光中,青辰急忙步出大殿。

大殿外,细碎的飘花在灰蒙蒙的空中满天飘舞,她穿着一身绯袍,背影显得那么匆忙,那么焦虑。

徐斯临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下簇拥到他身旁的徐党的人。

父亲下了狱,担子就都落到他身上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青辰追上了赵其然,两人回到她的官署,关上了门。

看她眉间微微抖动,赵其然未等青辰开口便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的老师做的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事前他并未说得那么详细,我也不知道他竟然……为了扳倒徐延搭上他自己。不过他应该是料想到了,徐延的不依不饶,皇上的权衡,这些应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

“所以什么?”青辰看着他,有些激动。

“他拜托我照顾他的父母。”

青辰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这是什么意思?猜到了不好的下场所以交待后事?

三法司还没审呢,他为什么一点生存的**都没有?

还有,他凭什么不让她参与他的计划,凭什么只对赵其然说了他的打算,凭什么一句话也不给她留!

泪水在泪腺中蠢蠢欲动,青辰的眼眶红了。她用冰凉的指尖掩饰地拭了拭眼角,赵其然别过头,只当看不见。

“三法司还没有审呢,他既无罪,就不会有事的。对吗?”青辰心乱如麻,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赵大人,我们能做什么?”

赵其然只是摇摇头,“两个阁老虽然都下狱了,但这事还没完呢。徐党势必想方设法为徐延脱困,也会趁机攻击我们这一派的人,到时候两派相争,会牵扯到很多人。粮食是我截的,这回我怕是也跑不了,要进去陪你的老师。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会如何审、如何判,那还都是未知数。所以你的老师会如何……唉,他当初疏远你,就是不想把你卷进来。”

语毕,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枉他用心良苦,没有让你参与此事,如今总算是能保住你。明年内阁看来是要大换血,青辰,你是最有希望的人。倘或入了阁,就学你的老师,多为百姓做些事情吧。”

话音落,一室寂静。北风在屋外拍打着门窗。

青辰的眼眶彻底湿了,看着赵其然半晌无语。

连赵其然都牵扯进去了,还有那么多心学门人,尚不知要被徐党如何编排。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孤立无援。

沉默片刻口,青辰终于开口,“赵大人,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等我。

第162章

夜里,青辰坐在几前,望着灯盏一言不发。

屋子里烧着地龙,墙角边还烧着火盆,可她还是觉得冷。

牢狱里是没有这些的,眼下天寒地冻,他在狱里还不知如何难熬。他有没有厚衣穿,有没有被子盖,有没有热水喝,又会不会受刑……这些都不能想,一想,她的心就发疼。

青辰坐在这案几前两个时辰了,她很清楚她现在应该做的,不是胡思乱想,不是兀自哀痛,而是想办法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她孤身一人,能做什么呢。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案子又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陈奏的,把他下狱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如何才能救他出来,她毫无头绪,毫无章法,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官至三品,又能如何!

心急、烦乱,她浑身紧张却又有种无力感,每每强迫自己冷静,逼自己写对策,提起笔来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手都已经冻僵了。

此时,有叩门声响起。她有些急躁地对着门口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了,拿走吧。”

片刻后,门外那人才道:“是我。”

熟悉的声音,跟人一样清冷。

她自责地轻轻叹了口气,把笔搁下,走去开门。

陆慎云站在门外,穿着黑袍黑披风,白色的毛皮围领上,耳朵冻得红红的。他浑身上都落着雪,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听说京郊又出乱子了,快过年了,黄瑜又不在,他大约总得要四处奔忙。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青辰带着歉意看着他。

“有点晚了,我……”陆慎云知道此时不该来,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她,“你还没歇下吧?”

青辰摇摇头,侧了下身,“还没有,进来坐吧。”

他在屋外拂去了身上的雪,然后才提着一个盒子进了屋来。

“朝堂上的事我听说了……怕你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带了些糕点来。”他斟酌地开口。

那盒子被他放在桌子上,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说完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打开食盒,仔细捧出几碟糕点,摆到她面前。

几碟糕点,做得很是小巧精致,仿佛是这灰暗冬天里盛开的娇艳花朵,像是特意做给女人吃的。

这些糕点还微微冒着热气,他家离得并不近,可以想见糕点出锅后,一路上他是如何披风沥雪,策马狂奔。

青辰看了,心中微微发胀。

“这是梅香枣泥糕。”陆慎云捧起其中一碟,从食盒中抽了备好的筷子,搁到碟边一起递给他,“儿时我不想吃饭,母亲都会做给我吃。甜的,带点酸,很开胃。”

青辰点点头,伸出手去接。

“啪!”

只可惜她方才执笔时间太长,手冻僵了,碟子没端好落了地,登时就碎了。几块枣糕本就是软糯的东西,这一下,都摔散了。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好意……”青辰慌忙道歉,弯下身子要去拣,却被陆慎云捉住了手腕。

“我来。”他很快蹲下身去,三两下处理了地上的碎碗残羹。

她默默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慎云收拾完了,又将另一个碟子推到她面前,说:“碎了就碎了,还有其他的。来,尝尝这个。”

她夹起一块尝了一口,酥软香甜,入口即化,舌尖上的味蕾总算还没有被冻得麻木。

他的目光追着她执筷的手,“好吃吗?”

“特别好吃……谢谢。”

他满足地微微一笑。看到她杯子里的茶少了,他又给她添了些热的。

又吃了几口,青辰就搁下筷子,“对不起,我有点饱了。”糕点还剩很多,可是她实在吃不下了。

“吃了就好。”陆慎云不善言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囿困于心的话,“是不是还想着今日朝堂上的事……在担心他?”

她不想骗他,点了点头,“今日朝堂上一片混乱。山东的那些粮食分明在徐延的粮仓里,山东布政使张茅却指认是老师贪污,皇上就把他们都下了狱,责令三司会审。我听说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所以……”

烛光下,她的眸子很明亮,眼里有着无尽的担忧,瘦削的肩膀看着很是无助。说完了,她便端起他斟满的茶杯,捧着暖手。

陆慎云站起来,解下身后的披风,绕到她身后将披风覆到她的背上。然后,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终是又忍不住伸出手,自她身后轻轻地拥了她一下。

青辰怔了一下,眨了眨眼,没动。

“我来帮你。”他轻声安慰,有些笨拙却尽量轻柔,“你还有我。三法司也有我认识的人。”

灯火簇簇地燃烧着,他的怀抱很温暖。

一时间,青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家是锦衣卫世家,侍奉了数任皇帝,在朝中一向中立,从不参与党争。他又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生性冷漠孤傲,不爱管闲事凑热闹。黄瑜也说过,朝中的是是非非他见得多了,所以对绝对的是非曲直没有太多的执念,只恪尽职守,为国尽忠便罢了。

这件事,本来也与他没有关系,她虽然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把他扯进来。

因为她可能还不起。

青辰刚想开口,陆慎云却松开了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虽然生性冷漠,但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她为宋越难过的样子,连接受他帮助都迟疑的样子,他统统看不得。

陆慎云踱步去了,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青辰透过窗子看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她才恍然想起,他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

*

几天后,赵其然果然也被关进去了。宋越虽然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徐延却不依不饶,一口咬定赵其然是贪污的从犯。

徐党的人也不闲着,一方面处心积虑想帮徐延脱罪,一方面又大量参劾心学门人,试图把朝堂的水搅得更加混浊,以蒙蔽圣听,欺上瞒下。青辰是宋越的学生,又是正三品的大员,按说也是他们针对的头几号对象,只是因为她刚打云南回来不久,似乎与宋越也扯不上太多关系,近些日子又被逐出了门派,大家也便先放下了她。

面对徐党的攻击,心学门人自然不甘坐以待毙,申辩、反驳,甚至是参劾徐党的折子也一封封递上去。这些日子,来自各方的折子雪片般涌入乾清宫,堆在了朱瑞的案头。

朱瑞自然是不胜其烦,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索性又将一批人关了起来,一并审。

他的心情越来越差,晚上也依然睡得不好,不久之后就病倒了,连日的卧床不起。这下前朝后宫,掌权的人竟变成了郑贵妃。宫里的人向来见风使舵,会看脸色,一个个也都以她马首是瞻。

太子朱祤洛十四岁,说小也不小了,说大,头顶上又还有郑贵妃这个母妃。他在后宫没有生母撑腰,唯一的外戚顾家也被抄家了,现在父皇还生了病……可以说,他如今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储君。因此,郑贵妃把他囿在慈庆宫里,除了文华殿的讲学,哪儿也不让他去,除了她指名的几个老师,谁也不让他见。

大明前朝后宫风云动荡,外面的世道也不好。天太冷,终是饿死冻死一批又一批百姓,白莲教起义的消息还是一个个传来,蜀王屯兵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所谓乱世,不过如此。

这些日子,除了要处理日常的公务外,青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为本不该待在牢狱里的那些人四处奔走。

三司会审会如何审,她并不是很清楚,动用关系去救人,她更是没有尝试过。这会有心去救人,却显得毫无章法。

她找了蓝叹,找了顾少恒,找了翰林院的陈岸,工部的韩沅疏,还有以前当庶吉士时的同窗……总之能找的人她都找了。她尽可能去打听牢狱里的消息,打听三法司里收集证据的都是哪些人,打听三个主审的背景和偏好。

穿着厚厚的衣服,踩着厚厚的雪,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去跑。工部的腊梅,翰林院的松柏,千步廊檐下的冰柱……这个冬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熟悉。

“谢谢韩大人。”

“谢谢你,陈岸。”

“少恒,谢谢。”

这个冬天,她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好像每一个谢字,都能为宋越多争取一丝生机。

只求在牢里面的他,不要生病,不要受刑,不要放弃。

……

三法司的三个主审,有两个是徐党,只有大理寺卿是中立的。

这一日,青辰散了值后便在他家门口等他。天快黑时,他的马车才回到府门前,他一下车,她就上前去拦住了他。

“罗大人,抱歉耽误大人一会儿,我有话想跟大人说。”

话音落,对方只道:“沈大人,罗某知道你今日是为了你的老师,罗某也敬佩你的才学和能力。但沈大人难道不知,三司会审期间,任何人都不得寻主审官说情,主审官也不宜与案子的任何一方人有来往,更不能徇私。抱歉,沈大人,恕不便详谈,罗某要先回府了。”

“等等!”她拦着他,吸了吸冻得快没有知觉的鼻子,“您说的我都明白,我知道此时不该找您,我也知道罗大人您定不会徇私。可是大人,我此番来,就是想请您不要徇私,想请您一切只按大明律例,断案、判案只看真凭实据。大人,难道您不觉得,我特意来跟您说这么一句话,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吗?”

他听了,蹙了蹙眉。

青辰继续道:“可如今的大明,已经乱了。不少人欺上瞒下,指鹿为马,为了自己的利益还要逼良为娼,让人弃善从恶。罗大人,我知道徐延树大根深,权势熏天,其他两个主审都是他的人,大人您是唯一中立的一个,但想必此番多少也受了胁迫。我想跟大人您说的只是,秉公执法并不容易,还请大人您,坚守初心。”

细碎的雪花慢慢飘落,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沈大人,你既知道此时不该来找我,难道就不怕因为替你的老师求情,而被牵连入狱吗?”

“大人怕死吗?”

“你不怕?”

“如果与你并肩作战的所有人都死了,只余你一人苟活,孤独地承受着这世道的昏暗,大人还怕死吗?”

那人没有说话。

青辰继续道:“我知道大人的为难。可大人你想,倘或徐延不除,你就会永远受这种胁迫。冤枉了宋越,你也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大人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了,从寺丞到寺正,再到少卿、卿,想必也受过徐党的胁迫,做过不得以而为之的事吧?那么多冤案、错案的卷宗都还在您的官署里静静地躺着,您迫于无奈而不能为这些人翻案。大人若相信我,我会努力争取明年补入内阁,待入了内阁,我会向请示皇上重新审察大理寺受理的案子,到了那个时候,大人想翻的案自然就可以翻了……”

“如今还关在牢里蒙冤的人,那些已故的含冤而去的人,他们的冤情昭雪,只系于大人您一念之间。”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蔓延了好一会儿,那人才道:“就算我答应你。三司会审我也只占一席。”

“我明白。但只要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线,也不嫌少。多谢大人了!”

在得到了对方的首肯后,青辰连连鞠躬道谢,然后,才红着鼻尖走了。

罗府檐下,大理寺卿看着她的背影,凝眉深思。

今日,她是第二个来找自己的人了。在她之前,还有一个从来也不管闲事的的陆慎云。

陆慎云是他看着长大的,动用两家的交情来求他,一点也不像是陆慎云会做的事。

*

日子一天天过,离年关越来越近了。

天依旧冷,京城的百姓每一日都以为天就要回暖了,下一天却是更冷。

贪污的案子,三法司按部就班地受理着,收集证据、寻找证人、录口供……上上下下看着忙碌不已,可就是一直不开堂审理。

那张茅也不知是老了糊涂了,还是在装疯卖傻,说的话总是前后不一,三天两头就要翻一次供。这样,三法司就更审不了。

大理寺卿虽有心帮宋越,可光是大理寺一个部门勤快也不顶用,刑部跟都察院根本不配合。好在,宋越等人是关在大理寺监里,天气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过得舒服一些,暖和一些。

如此而已。

就在青辰四处奔忙的时候,徐斯临也没闲着,除了在为父亲绸缪,也一直在打听她的动向。

她为了宋越,他为了父亲,两个人的目的不相同,始终都会有冲突的一天。

徐斯临坐在临窗榻上,手里捧着一册根本看不下去的书,叹了口气。

虽然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可每每听到探子报她又去找了谁,如何为宋越的事忧心,他就打心底嫉妒不已。

这么冷的天,她应该呆在温暖的屋里,围着皮氅,烤着火炉,做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她应该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有成群的下人侍候她,有对她痴心无悔的夫君疼爱她。她何必如此辛苦,为了那个人四处去奔走。

什么时候,她才肯给他一个照顾她的机会。

如此思索着,又有亲信来报:“公子,沈大人前几日去找了大理寺的罗大人。”

徐斯临听了一时沉默。

又去奔走了,这回竟还直接找到了主审官。她难道不知道那是犯禁的,会连累她自己吗?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我们要不要先给那姓罗的一点颜色看看?”

“先不必了。”他想了想,道,“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