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红烛的火焰轻轻摇摆。

罢了。

陆慎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嘴唇抿了抿,脚步迈了出去。

孟歌行叉着腰睨着他, 唇角笑意更胜, “陆大人, 你快一点, 别磨磨蹭蹭的了,又不是小媳妇儿。”

青辰看着眼前那个又楞又直的大个子,自他身后一下拽住了他的胳膊。

“不谈了。”她陡然开口道。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她,思虑片刻,执着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青辰却是把他拽回自己的身边,轻轻捏了他一下,示意他自己有办法,然后以坦荡的目光看向孟歌行,“你以为,你当真聪明到令大明朝毫无办法了吗?”

孟歌行看着眼前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却是慢慢有些僵了,“唬我啊?”

“你别忘了,两年前在云南你就斗不过我,如今,也还是一样。”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而后又勾唇一笑,“沈大人聪慧不凡,我自然是没有忘。”

何止是聪慧,还有勇敢、细心、敢于担当……否则何至于令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大年三十桃树下的俊俏身影啊,如今到底是变成了清冷端持的大明官员,一心捍卫大明的江山与百姓,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青辰直视着他,冷静地继续道:“孟歌行,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日来,是来招安的,但也是来劝你的。你若是不想谈,那么不谈也罢,我们这就走。”

孟歌行打量着她的表情,一时也不辨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大明朝是危局已定,可她也着实在不是一般人,他倒是也想听听,她一张嘴,能说出什么乾坤来。

思虑片刻后,孟歌行把腿从桌子上收了回来,搬了把椅子坐上去,“谈——怎么不谈呢。”

按孟歌行的意思,陆慎云被暂且带出去了,护卫他的六个壮汉也一并退去,帐子里就剩下他与青辰两个人。

等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后,他忍不住又去打量她,分别了一年多,他着实是想她。

“这一路打上来,你不觉得太过顺利了吗?”青辰端起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嗯?”

他眼皮轻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青辰不解释,却是换了个角度又道:“原来我还在云南的时候,你就说过,至少还得再等两年,你才有把握打上来。可这回我才走了不到半年,你就迫不及待开战了。如今你根本就不是按你最优的计划来打,打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心虚吗?”

孟歌行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从南打到北,这一路上,你可曾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她循循善诱,静默片刻后终于道,“你中计了,孟歌行。”

“蜀中之地你几个月前才打过,那是大明最易守的地方,可却让你轻易打下来了。你就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她说的没错。

在青辰边陈述的时候,孟歌行已在脑子里回忆曾经作战的情景。他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举兵前,他也曾四处查探过大明的兵力。尤其是在打四川之前,对于这块几乎无人镇守的空虚之地,他确实是曾经犹豫过。不过彼时凯歌高奏,又是杀红了眼,以为大明是无力回天人心溃散,便也没有过多在意。

这里面竟会有诈?

不可能,大明要是有兵,早就全力抵御他了,何至于让他打到京城?

青辰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你一路从南打到北,大明要是有兵,早就派出来了,何至于让你打到京城?”

停了一下,她才继续道:“那不过是皇上的计谋,想将你瓮中捉鳖罢了。你跟朝廷斗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他烦了,所以才想了这一策,诱你们深入,然后再前后夹击,彻底剿灭你们。只是……他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勇猛,战线只好一路往北移,一直移到了京城脚下。”

大明朝形势危急,可不幸中的万幸是,孟歌行并不知道蜀王有私兵,想趁乱谋反。所以她才能以此来做文章。

孟歌行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了。青辰是了解他的,知道他最是自负,难以忍受彻头彻尾的失败,也知道他最是听不得朱瑞的名字。

她继续道:“你现在已经打到了保定,固然可以围着京城打,耗那么一年半载,京城自然是你的。可是蜀王的十万援军已经在路上了,你围着京城的时候,那十万人也正围着你。城里的我们拼死抵抗,怎么也可以守两个月,可你就不同了,腹背受敌,到时候粮草跟不上,只有死路一条。”

“那十万人已向京城进发了,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到开封,再来就是济南、保定。你大可以派探子去查看。”她道,“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接受招安。”

孟歌行是个聪明的人,行事又谨慎小心,她知道让他相信她并不容易,可她只有尽力一试。这大约,是最后的一条路。

营帐内,一时沉默。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朱瑞收到了徐延让人递来的一封密函。

待看完密函后,朱瑞愤怒地将那密函摔到地上,浑身气结道:“好个奸臣贼子,竟敢勾结蜀王威胁朕!”

太监黄珩默默地去拾起了密函,为天子奉了杯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愠怒的朱瑞才无奈地开口道:“传朕的旨意,让三法司即刻开审吧。”

徐延与蜀王勾结,逼他按他们的意思裁决贪污一案,他若是不答应,他们就要里应外合,逼宫弑君。

他不答应,也只能答应。

徐延浸淫朝廷二十多年,眼下虽已下定决心另奉他主,可徐家的荣耀到底不能毁在朱瑞手里。他知道朱瑞胆小怕死,又心存侥幸,无论如何也会答应他的这个要求,是以也不惜与朱瑞撕破脸,摆明了威胁。

太监黄珩犹豫了下,提醒道:“皇上先前好像答应了沈大人,要等他回来了再审……”

“朕知道。”朱瑞蹙眉道,“朕知道他一心记挂着他的老师。只是这一回,朕也无能为力,只能对不起他了。”

第168章

白莲教军营,孟歌行的教众正在周围有序地巡逻, 对于营中的主帐, 更是有重重护卫保卫着。

他们手执刀剑,身披革甲, 额头上系着白莲教统一的白色布巾。九个多月的奋战,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疲惫。他们的眼里有光芒, 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帐子里,红烛已经烧了一半。

夕阳透过窗缝落进来,照亮了高低起伏的沙盘。沙盘上插着各色的旗子, 在重重城墙环绕的京城外围, 插着一面面白莲教的鲜红色小旗。

那是孟歌行九个多月奋战的成果。

孟歌行凝视着这些旗子,慢慢地,目光又挪回到青辰身上,“前后夹击, 瓮中捉鳖……今日这一局, 你好像又赢了, 沈大人。”

就像青辰了解他一样, 孟歌行也一样了解她,不用派探子去查, 他知道她不会撒谎, 蜀王麾下定是还藏有十万大军。其实打下蜀中的时候, 他就觉得过于顺利, 彼此只以为是朱瑞贪生怕死, 将各地的藩王看得严, 却不想……

青辰的心微微一动。

“招安的文书就在地上。”她以下巴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吧。”

来之前,她其实没把握他会相信她。不过不论他信不信都好,不论大明王朝是存是灭,他与那十万人终归有一场仗要打。而他所处的位置并不占优,若是按兵不动的话,粮草补给势必跟不上,若想全身而退,只能接受招安。

孟歌行不说话,只是以目光锁着她,俊逸的脸庞蒙上些阴霾,毫不理会那招安的文书。

命该如此吗?之前在云南的时候,他几次三番都没能赢她。到了今时今日,他再是无往不利,在她面前也还是赢不了。

“你本来就准备得不充分。”青辰继续道,“应该知道,这一番起义,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所以若是输了,你也应该能承受得起。”

他看着她,半晌,声音沙哑道:“你走吧。”

她抿了抿嘴,才想要说话,他就打断了她。

“今日叫你来,本也不是要谈判的。其他的话,我现在也没兴致说了。”

成王败寇,赢了天下,才有资格去抢心爱的女人。

“孟歌行,”青辰眨了眨眼,柔声道,“接受招安吧,至少你还能活命。你手下还有这么多教众,他们随你出生入死,你便是不在乎自己,也想想他们。”

“我是不会受降的。”他冷眼看着她,眸光里有着某种粗糙而韧性的气质,“你滚吧,沈大人,不必再劝。”

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劝道:“孟歌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比我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此番非要一战,势必会造成死伤无数。你失去了双亲,可你还有个弟弟,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谁来照顾他?有没有想过有很多人会变得跟你一样,失去至亲骨肉,白发人送黑发人。”

“够了!”他忽地打断他,粗声道,“不必你来告诉我这些。我的路,我自己来走。”

“你等着,我不会输的。”

“……”

青辰其实也清楚,凭他的性格,她必是劝不住他的。

他的前面是京城的重重城墙,后面是蜀王的十万大军,他不肯降,那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青辰:“你再考虑考虑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也可以派人告诉我们。那我们走了。”

他微眯了下眼,望着她却冷声道:“把陆慎云带进来!”

很快,两名壮汉将陆慎云押了进来。

“孟歌行?”她微微蹙眉。

孟歌行不说话,却是走上前去,猛然从手下的刀鞘里拔出了刀,架在陆慎云的脖子上, “陆大人,我们斗了很多年了。我的教众骚扰了你那么多年,你也追查了我那么多年,今天,才算是见着了彼此的正脸。”

青辰紧张地看着他们,“孟歌行,你要干什么!”

他回头睨她,阴冷道:“杀了他。”

“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但我没说他可以走。”他继续道,“他是大明第一武将,骁勇善战,勇猛无比。我若是现在杀了他,他日战场上,就少了一大障碍。”

“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他皱着眉头看她,“我行事本来也没有下限。朱瑞对我不仁,我就对他的人不义。等我割了陆慎云的脑袋,送给朱瑞下酒。”

“动手吧。”沉默的陆慎云终于开了口,眼睛都不眨一下,“杀了我,放了她。”

话音才落,孟歌行一下就揪住他的前襟,执刀的手略一使劲,刀刃立刻嵌入了肉里。陆慎云的脖子上,一下多了道鲜红的血痕。

青辰浑身一震,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陆慎云依然冷着一张脸,薄唇紧抿,“你若还是个男人,记得,杀了我后就放了她。”

孟歌行看着他,又转头看唇色已发白的青辰,少顷,豪迈而苦涩地一笑,把刀丢到了地上,“滚吧,都滚吧。”

扣着陆慎云的壮汉急道:“老大,这可是大明第一武将,别放他走。”

“让他们走。”

放虎归山诚然不智,但是男人的问题,就得在战场上解决。

*

回京的路上,青辰与陆慎云同坐在马车里。

尘土飞扬的路口,黄沙漫漫,夕阳如血。马车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轻声问:“疼吗?”

“不。”

她蹙了蹙眉,“你总是这样,疼也不说疼。”

一身锦衣卫的黑袍下,裹着一个热血而铁骨铮铮的汉子。陆慎云,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人。

天快黑了,帘缝透进来微弱的光。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鬓角,目光里满是柔情,“你没事就好。”

“你要回军营了吗?”

“嗯。”他轻轻点头。

孟歌行不肯受降,那就意味着还有仗要打,他是武将,终究离不开战场。

“要在这里分别了。”他道。

“……孟歌行被逼到了绝路,一定会拼尽全力。”青辰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管打多久,你都要好好地回来。”

“我会的。”他定定地看她,然后伸手去揭车帘,“我走了。”

“嗯。”

他策马走了,而她的马车也向京城的方向驶去。她坐在马车里,倚着窗子回头去看他。

夕阳下,一人一马,黄烟满天,他孤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仿佛能看见那人横刀立马地回过头来。栗色的骏马上,他的笑靥是如何青涩而美好。

……

与陆慎云分别后一天后,青辰的马车还未驶到京郊,便有一队人马追上了她。

青辰困惑地揭帘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锦衣卫。

“沈大人,”其中一人道,“我等受陆大人之命来通知沈大人,三法司已审结宋阁老的案子,将结果呈给了皇上。皇上他……判了宋阁老绞刑。”

绞刑?!

青辰浑身一僵,惊愕道:“皇上答应过我的,在我回来之前不令三法司开审……”

那锦衣卫只是摇摇头,“时局有变,今日便要行刑。陆大人让我等来帮沈大人,大人手中有救命之物,还是快赶去西市吧!”

马车很快向西市急驰而去。京城的夏天,有些闷热。

青辰坐在车里,一颗心怦怦直跳,右眼皮也一直在闪,很是不舒服。

朱瑞身为君子,竟然出尔反尔!

绞刑……他要绞死宋越……

不,不要。

她独自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他,遇见他,她才知道什么是清风明月,什么是如沐春风,什么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他们怎么能如此粗鲁地就夺走他。

不要。

*

青辰火急火燎赶西市时,已近正午。

今日的监斩官正是大理寺卿。他坐在案台后,不时抬头看着太阳,又看看城门的方向。在方才“验明正身”的环节,他已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百姓们也被他驱逐到了百步之外,不许近看。

宋越的脖子和手脚上都戴了镣铐,背上插了块木牌,正被两个人押着跪在地上。

他的眼睛里并无惊惶之意,仿佛是去意已决,心平气和。今日,好像也只是过往无数个日子中普通的一天。

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慢慢磨蹭,巴不得时间停下来的大理寺卿终于等来了青辰,见她匆忙赶来,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罗大人,”她走过宋越的身旁,到了监斩案几前捧出金书铁券,堪堪维持冷静道,“依《大明律》……”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赶回来。”大理寺卿立刻命人解开了宋越身上的镣铐,“快带你的老师走吧。”

“他大半年不见阳光,如今身子虚得很。”

“大人让我带他走?”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金书铁券诚然可以免死,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越如今毕竟还是带罪之人,理应押回牢狱待天子发落。

“走吧。”

“多谢大人!大人恩情,青辰铭记五内。”

众目睽睽之下,青辰上了邢台,搀起了宋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师,我们走吧。”

……

待两人上了马车,马车便驶离了刑场。

青辰没想到两人今日能一起走,故而事先也没有计划,一番犹豫后,还是决定先去程奕的医馆。

半年多没有说话了,挨着他坐着,她却是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老师……”

宋越转过头来,弯了弯嘴角,“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话音落的一瞬间,青辰的泪水终是忍不住决了堤。半年多了,她有半年多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在回来的这一路上,她的心仿佛是被狠狠地捂着,紧张担忧得透不出气来。

“别哭。”他轻声道,“好了,别哭。”

她却是依然无声地流着泪,泪眼模糊。

生离死别,看似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亲自经历了,才明白什么叫刻骨铭心。

“我没事了。”他再哄道,“不哭了……”

此后,马车内好一会儿只有抽泣声,宋越扶着青辰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上。

等青辰逐渐平静下来,他才伸手去轻轻地帮她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