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好容易清醒了一阵子,听到徐延被捉的消息,一时心中又是郁气积结,“念他多年侍奉的份上,本想让他多活几天,他竟死不悔改,还想着跑。罢了,就让他活到这个份上吧。”

最终,朝廷裁定徐延负有陷害忠良、勾结藩王、贪污税银等数十桩罪,依大明皇帝旨意,三日后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此外,与其来往密切的徐党官员,一并革职发落。

得知三日后就要赴死,被关在牢狱里的徐延恳求牢头,说是想再见朱瑞一面。牢头请示了黄珩,黄珩犹豫了一番,想要去奏请朱瑞时,却是发现,躺在龙床上的朱瑞,这一次真正停止了呼吸。

殡天了。

朱瑞到底是在徐延之前去了,徐延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他没有再满足他。

黄珩第一时间将死讯禀报了太子朱祤洛,朱祤洛发布了国丧。一时间,举国哀悼,全国各寺庙敲了三万下钟。

因大明还面临着战事,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而在朱瑞去世后的第二天,为稳定政局和军心,在众臣子的建议下,太子朱祤洛登基称帝。

大明朝,终于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登基大典过后,新帝朱祤洛就收到黄珩奉上来了一块东西——徐家曾获先帝赐予的金书铁券。

徐家到底曾是鼎盛的权贵之家,徐延又擅于讨朱瑞的欢心,得了这一块牌子,也不足为奇。

徐延之前想要见朱瑞,也是想以这块金书铁券保住儿子的命,以期徐家香火不灭。可惜他还没见到朱瑞,朱瑞就已经死了,现在朱祤洛继位,他便只能向朱祤洛求情。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五马分尸、剥皮拆骨等极刑也不为过,金书铁券这东西能不能管用,那也得看当朝皇帝想不想认。若是不想认,免了一次死,再寻个由头定下个死罪,那就再无牌子可免死。

烛火轻轻摇晃。

少年天子端坐于乾清宫的龙椅上,漆黑的眸子看着手里的铁牌,一张仍带着些许青涩的俊脸却是没有什么表情,薄唇微抿。

徐延首先是叛乱罪臣,这么多年又贪墨了这么多国帑民财,当年还勾结郑贵妃害死了他的母后,如今他终于得了报应,当是死不足惜。徐斯临是他的儿子,这两年也帮他办了不少事,虽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但也难辞其咎。尤其,他还曾助徐延陷害了自己的老师。

他的老师,可是他朱祤洛老师的老师。

要不要放过他呢?斩草不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朱祤洛心里犹疑不定,却是由老师二字字,联想到了青辰。

说来,他们已是有许久未见了。之前郑贵妃把他关在慈庆宫里,不许他与任何人相见,后来青辰又因救下宋越,也不便回朝,再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也都顾不上联系。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正是思虑之时,忽有人来报:“皇上,沈青辰沈大人有事求见。”

朱祤洛眼睛一亮,“快让她进来!”

青辰见了朱祤洛,先行面君礼,“微臣沈青辰,参见皇帝陛下。”

朱祤洛却是直接从龙椅上走了下来,到她面前有些激动道:“沈师傅,朕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

都想你了。

青辰看他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更显得英姿勃发 ,灼灼不凡,心里也为他高兴。不过眼下顾不得与他叙旧,今日她来,是有事要求他。

昨日,明湘听说了徐家的处境,便来求她,让她帮忙保徐斯临一条命。

青辰看得出,她对徐斯临用情很深。她请自己救徐斯临,虽在外人看来是个很不合理的请求,但是自己欠了她的。所以无论明湘说什么,她都要尽力一试。

徐斯临应该想不到吧,当初他父亲造孽害了的女人,如今却变成了唯一为他求情的人。现实真是讽刺。

“皇上,只因哀求微臣相助之人,臣曾有愧于她,不论这个要求有多过分,微臣也必须尽力一试。如此不情之请,还请皇上恕罪……”她说着,低下头。

“朕答应你。”朱祤洛却是很快应道。

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她的。当初要不是她,他兴许已经中了徐延的诡计,失去太子之位甚至性命不保,如何还能继承大统。

“正好,徐延呈上来一块金书铁券,为他儿子求一条活路。”新帝继续道,“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便饶他儿子一命吧。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他在牢里呆上十年,十年后方能释放。这样也对徐家曾害过的那些人有个交待。沈师傅,你以为如何?”

能免他死罪,已是皇恩浩荡,她不敢再多求,“多谢皇上!”

朱祤洛笑了笑,“沈师傅,如今朕虽是皇帝了,但你还是朕的老师。你我之间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吗,这样倒感觉生分了许多。朕不喜欢。”

青辰犹豫了一下,一句“君臣之礼不可费”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朱祤洛眼里有对亲近之人的渴求目光,让她不忍在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就让他感受高处的孤独。

“好。”

少年天子满意地笑了下,熠亮的眼眸望着她清隽白皙的脸,“朕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是什么?”

“三法司全被朕换了人,朕会命人重审宋越的案子。朕心里明白,他是受了冤枉的,朕会还他一个清白。”他知道,她曾为她的老师做了很多事。他这么做,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话音落,果然如朱祤洛所料,青辰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那真是太好了。谢谢皇……你。”

少年天子看着她的笑颜,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白皙的脸颊,清透的目光,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瓣,她当真是清丽无双。一个你字,直击他的心底。

他的耳根应该是红了吧,朱祤洛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

过了没多久,徐家便被满门抄斩,九族皆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只有在暗淡无光的牢狱里的徐斯临。

明湘托青辰找人带了封信给他,说是,她会外面等他。

他关十年,她就等十年。

君当如磐石,妾当为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三法司的堂官换人了。

原来帮助过青辰的大理寺卿被平调至六部,余下两人皆是被革职查办。宋越贪污的案子被重新审理,很快真相便大白,他清清白白,无罪还朝。赵其然等心学门人在牢狱里待了多时,这下也被一并施放了。

重见天日的赵其然不无感慨,“总算是换了一朝,大明要重见天日了。”

徐延死了,内阁首辅便出了空缺。朱祤洛也没怎么考虑,任命次辅宋越为新任首辅,即日上任。与此同时,内阁是还少一人,那个位置自然没有别的人选。

在他心里,尤其如此。

八月中旬,新帝朱祤洛擢升户部侍郎沈青辰为户部尚书,同时将其选入内阁,赐其东阁大学士官衔。至此,满朝文武见了青辰,均要唤一声:阁老。

九月初,蜀王大势已去,以剩余五万人马与白莲教十万人拼死一战。

历时一个多月的鏖战后,蜀王大败,全军溃散,孟歌行麾下之人也死伤无数,只余不到七万人。而与此同时,已到京城援助的蓝叹却是大肆招募蜀王的残兵,日夜操练,再加上他自己带的两万精兵,一整合竟成了四万人的大军。陆慎云那头,也还率领着的三万京城禁军。如此看来,大明与白莲教的兵力已是旗鼓相当。

当初,孟歌行决定进攻蜀王,一是因为阿弥陀佛显灵,让他怀疑不敢冒进;二是他没有想到蓝叹能有如此超群的指挥能力,不仅在短时间内将瓦剌人击退,到了京城竟还能招募蜀王的残兵。

七万人对七万人,人数看着相当,可他们才经历了一场大站,已是身心俱疲。这个时候要是对战大明,胜利的天平并不倾向他这一边。

此时,军中还有些人因为伤病而抱怨,说是当初他以箭射向阿弥陀佛身相,惹怒了佛祖,掉头攻击蜀王,更是违背了佛祖之意,故而才导致如今进退维谷。

孟歌行通通不想听,他只知道,这一战他必须要击败陆慎云,入主紫禁城,把青辰抢回来。

……

与此同时,陆慎云与蓝叹也已制定好了作战计划,正想趁着白莲教还未来得及喘息,与其一战,速战速决。

大明大军开拔前,皇帝朱祤洛亲自给陆慎云和蓝叹斟了酒,与他们同饮。陆慎云离开乾清宫后,到户部去找了青辰。

户部属官见了他,只问是要找谁,他道:“我找沈……阁老。”

第176章 终章

那人道:“不巧, 陆大人,阁老如今在内阁值房与首辅大人议事呢, 不在部里。”

“她何时能回?”

“才去不久, 怕是得好一会儿吧。”

陆慎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准备了几夜,才想好了临走前要跟她说点什么, 老天却是没有给他说的机会。

想见她一面也没有见上。

户部的人奉来一杯茶, “大人在此等等吧。”

大军就要开拔了,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 原打算匆匆来见她一面就走的。她既然不在, 他也没有时间再等了。

“不必了。”他道,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 陆慎云率禁军与蓝叹汇合,一同向白莲教大军进发。

*

一个多月后,前方战事传来,两军交战, 大明占了上风。又过了几日, 英国公麾下的人马也到达战场, 助陆慎云与蓝叹一臂之力。

大明大军又添三万精兵强将, 面对已显出颓势的白莲教,更是连连胜利, 高奏凯歌。

自此, 白莲教气数将尽。大明胜利在望。

而在朝中, 新帝朱在青辰与宋越的帮助下, 整顿了一番朝纲,重新修订了一些律法,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悉数换下,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士子。譬如原来那位话糙理不糙,经常爱骂奶奶的六品工部主事韩沅疏,就在青辰的建议下,被擢升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青辰与宋越同朝为官,又同是内阁阁员,配合起来分外默契。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的心意想法一点就通。

两个快致仕的老阁臣,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和谐而高效的内阁,私底下议论时便常发感慨。以前两人巴不得早点致仕,见不得徐延干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这会儿,倒想再多帮着干两年了。

总之,大明朝廷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朝廷里的事多,青辰与宋越两人都很忙,故而两人也没有多少私下见面的机会。

十月末,秋要尽了。

这一日正逢休沐,宋越便忙里偷闲,约了青辰一起外出。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郊,因为今天也是心学创派人王明阳的忌日。

一路上,天清气爽,秋风宜人,道两旁的银杏又黄了,片片金叶飘飘然而下。

青辰坐在马车里,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好奇地问:“你是几岁遇到师祖的?”

“十岁”。他道,“遇到他之前,我是个偏执古怪的孩子,每天只会逼自己背四书五经,练诗词文章,一点也不快乐。入了王门得老师教导后,慢慢才变得开朗了些。”

青辰可以想象得到。他心里藏着家人离世的悲哀,又怀着为父母报仇的**,便只能逼自己用功苦读,以期他日高中,为宋家光耀门楣,也为父母报仇雪恨。

她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还记得我那株紫竹吗?”他换了个话题,“老师的墓碑旁就有一大片紫竹,长得很好。我有时候会想,心学门人就像那些紫竹一样,也会在石缝里发出芽来,越长越多,越长越好,能耐得了严寒酷暑。”

青辰点点头。如何不记得呢,那时候她还以为是什么女人送给他的呢。

他笑笑,“想想,你好像还挺爱吃醋的……”

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不理他了。

晨间的山林空气很清新,远处阳光透过薄云散落下来,风吹过,将茂密的竹林吹得簌簌作响。

“这就是师祖的墓?”

竟然是块无字碑。

“嗯。”说着,他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祭拜物品,以布帛擦掉墓碑上的灰。

青辰帮着摆牲肉和酒菜,往香炉里插上点燃的三炷香。随后,两人跪地叩首祭拜。

此时,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站着一个素衫女子,正是王阳明的女儿。

王芙刚刚来到,看到宋越的一瞬,她很是开心,正想走过去,却是又见到他身边还有别人,于是停住了脚步。

今日,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衣袂飘飘,似清风明月。而他身边的那人,模样也异常清隽。阳光透过竹林,将她的面颊照得微微发亮,那副精致的五官,当真是清丽无暇。

十年了,王芙年年在这里等他,他年年自己来。带上别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那个人是谁呢?

虽是穿着一身男装,但看身形,倒有些像女子。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女子打扮成男子出门,倒也并不稀奇。

这十年来,宋越年年都拒绝她,她不放弃,年年都在这里等。今天,他终是带了别的人来。

王芙自顾一笑,明白了。

她转过身,默默离去。

不远处,宋越祭拜完王明阳,也不知怎么的就往她的方向看来。

不过他没有看到她,只看到风吹动树叶,斜阳脉脉。

……

回城的马车上,青辰有点累了,把头轻轻挨在宋越的肩上。

他轻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啊?”

“我想辞官。”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他认真道:“娶你。”

“我们找个安静的敌方,过普通百姓过的生活。”

坐在那首辅的位置上,一言一行均引人瞩目,想要娶她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他经历了这么多的宦海浮沉,确是也已感到有些疲惫。

青辰的脸一热,“你如今已是首辅了,舍得就这么辞官吗?”

“庙堂再高,禄米再丰,都比不上天天能看见你这张笑脸。”

她有些害羞,“那,皇上会同意你辞官吗?如今大明正是用人的时候。”

“身子不在官场,一样可以为大明尽力。皇上若需要,我可与其书信来往。”他顿了顿,又道,“就是要委屈你放弃阁老的位置了。”

她立刻摇摇头,“我是女人,本来也不能一直呆在官场。”

他笑,“那你可愿意?我没有了首辅的身份,你可在乎?”

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身份从来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是他的灵魂。

宋越笑了笑,“虽不任首辅,但我名下还有些良田,也有些铺子和房舍,银子也还有……”

不等他说完,她便打断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田,没有铺子,银子就剩了二十多两,连宅子都是皇上赐的。我就有一只猫,还是你拣的……”

他的眼眸幽深明亮,带着浓浓笑意,“我不介意你的嫁妆是一只猫,有你,就够了……嫁给我吧,再给我生几个孩子。”

她羞得以两手捂上脸,不敢看他。

他却是厚脸皮地凑过来,吻她的唇,“娘子……”

……

不一会儿,回城的马车路过一片农舍,宋越命人把车停了下来。

青辰奇怪道:“怎么了?”

“老师有个女儿,就住在这里。往年我祭拜老师的时候她也会来,今日却是看不到她。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进去看看。娘子可同意吗?”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快去吧,我在车这等你。要快点回来噢。”

宋越下了车,没走几步就发现王芙家那处房顶上正冒着烟,一阵刺鼻的烟尘味扑鼻而来。

他心中一紧,忙过去看,却发现着火的屋子并不是王芙的,而是她的邻居。他叫了她两声,没人应,一旁着火的屋子却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

这个时候正是收成之时,附近的村民大都到地里去了。宋越没有犹豫,立刻冲入了着火的屋子。

屋内果然有个五六岁的孩子,正手足无措地哭泣着,一旁扔着还燃着的打火石。他抱起他,急忙往外走,却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烧塌了的梁柱正要倒下来……

他立刻将孩子放下,奋力往外推,烧着的巨木却是轰然倒下,砸到了他的背上。

他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觉得脊梁好像是被砸断了,剧痛一阵阵传来……

这时的青辰还在马车里等着宋越,想着他说的话。

终于可以换回女儿身了,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穿一身女装,会是什么表情呢?

原来,她也可以过普通女子那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到时候他们也会有孩子。要生几个才好呢?他应该挺喜欢孩子的,连买的窗花都是什么五子登科、仙童捧桃、牧童骑牛……可是生多了,他们会不会养不起啊。

想到这里,她便自顾笑,也没注意到宋越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

后来,青辰终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撩开帘子去望。这一望不得了,他去的方向,天空中正是浓烟滚滚。

她立刻下了车,只见车夫已是累得睡着了,丝毫未觉。她拍醒了他,跟他一起跑到那处失火的房舍。

……

村民们陆续赶回来,火终于被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