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伟一时无话,晶晶道,“爸爸,你说呢?”

看着孩子清亮的眼睛,谭伟有了些许愠怒,他突然好奇,那女人到底在教孩子什么。谭伟对晶晶道,“你等着,我请你叶阿姨来,让她告诉你,好不好?”

晶晶点头,谭伟起身出去,叶晓棠正在他的卧室为他套被罩,他敲门道,“叶小姐,请您来一下。”

叶晓棠愣怔,跟着谭伟进了晶晶的房间,谭伟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笑道,“叶小姐给晶晶留的作业还真难呢,我都解决不掉。”

叶晓棠感觉到他的不悦了,有一刹那的紧张和慌乱。是,闯了祸了吗?

转而也就坦然了。她笑着,坐在晶晶的一旁,晶晶很自然地披着被子往她跟前依。

叶晓棠笑道,“晶晶有什么看法吗?先跟阿姨说说?”

也许是因为父亲在场,晶晶有稍许的羞涩,她不敢妄论,只是摇了摇头。叶晓棠于是歪着头对晶晶笑道,“那晶晶想想,拇指姑娘救助燕子,和农夫救助蛇,出发点有什么不同吗?”

晶晶迟疑了一下,摇头。

叶晓棠道,“都是很善良,是不是?”

晶晶点头,叶晓棠道,“可是结局却很不一样对不对?被拇指姑娘救助的燕子知道感恩,而被农夫救助的蛇却忘恩负义,是不是?”

晶晶一下子就笑了,说道,“我知道了,我们要做知道感恩的人,不去做忘恩负义的蛇。”

叶晓棠也笑了,谭伟在一旁突而释然,这样的教导,貌似也没有错,也说得过去。

不想叶晓棠话锋一挑,笑问道,“作为被救助者,应该向燕子学习,可是作为善良,有爱心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晶晶欢声道,“应该明辨是非啊,不去帮助忘恩负义的坏人!”这是她一早想好的答案,她早就想说了。

谭伟在一旁暗自好笑,果然哄孩子都是骗人的。但叶晓棠接下来的话让谭伟忽而沉默,叶晓棠说,“可是谁的脸上也没写着我是坏蛋,而且人是会变的,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一时也分不清对方是一条蛇还是一只燕子,最后的结局往往是不能预料的,那么晶晶,你还要不要去做呢?”

谭晶晶迟疑着沉默了,她求助地望向自己的父亲。谭伟不动声色,颇为玩味地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叶晓棠对晶晶笑了,抚着她的脸道,“晶晶啊,你想想,拇指姑娘在救助燕子的时候,没有想到燕子会报答她,农夫在救助蛇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蛇会咬他一口,是不是?所以你说,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为什么要对自己根本不能预料的事情而烦恼呢?顺应自己的本性就好,做了就是做了。”

晶晶似懂非懂,撅嘴道,“可是,蛇把农夫咬死了。”

叶晓棠“噗”一下笑了,说道,“傻孩子,蛇只是个比喻,它只是比喻那些忘恩负义的人罢了,不是真的要死人的。你想想,你好心帮助他,他不但不感激,还反咬一口,你就会很伤心对不对?”

晶晶点头,叶晓棠莞尔道,“这就是劝我们不要伤心的。我们得快乐地生活。当我们做了一件事,结局怎么样,都不用太计较。好呢,我们就高兴,彼此生感激心;要是不好呢,我们也不用伤心后悔。你帮他,他却害你,为这样的人,值得伤心吗?由他去就好了,是不是?”

晶晶大声“嗯”了一声,叶晓棠笑着起身道,“晶晶睡吧,时候不早了,让爸爸陪陪你,好吗?”

晶晶听话地躺在被子里,叶晓棠转身对谭伟点头笑笑,出去。

不多时,谭伟出来,叶晓棠从沙发上站起来,带着几分的歉意,莞尔道,“谭先生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教晶晶这些。”

谭伟最初的愠怒早烟消云散了,他对叶晓棠道,“坐。”

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圈,对叶晓棠道,“你做过老师,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晶晶交给你,我放心。”

叶晓棠嫣然笑了一下,没说话。

谭伟也没话,客厅里一时静静的。这样沉默半晌,叶晓棠起身道,“那,谭先生洗漱休息吧,睡衣我找出来放在床上了,我不多打扰了,晚安。”

叶晓棠转身走了几步,谭伟突然在背后道,“那个,没有试用期了,这些日子的钱我按正式合同照付。若是叶小姐不嫌弃,就留在家里吧,我妈,和晶晶,都很喜欢你。”

谭伟说到最后,嘴角微微翘起,倾身去茶几上弹烟灰。

叶晓棠站定,转身,微微一鞠躬,轻声道,“谢谢谭先生,没别的事,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

谭伟看着叶晓棠静离开,她淡静的背影,似乎可以想见她温和的表情。谭伟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掐灭,关掉电视起身去卧室。

草草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被一股洗衣液的清香淡淡地包围。动于心的,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林惠死后他才搬来这房子,两年一共没有住过十回。他偶尔过来看望母亲和女儿,但是,很少在这里过夜。

却不知为什么,今夜躺在这里,却是种说不出的舒适,甚至是,流连。

蚕丝被给人的是那种很体贴的温暖。谭伟放肆地纵容肢体,埋头在散发清香的暖暖的被中,内心满满的,却又怅然若失。

仿似他刚刚结婚时,林惠偶尔不在,他那种揉着甜蜜的淡淡失落与思念。

那个女人奇怪的理论,对童话不可思议的生发,仔细想却又是深不可测的通脱和豁达。我们得快乐地生活,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心酸的。他曾经以为他的女儿,再也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父母双全,快乐地生活。

如果林惠有那样的想法,就不会自杀了吧。一件事做了就做了,爱了就爱了,不会因为遭遇一条蛇,不会因为背叛,就自杀。由他去好了,自己死,值得吗?

谭伟的唇角突而冷冽起来,哼,那女人是故作通脱,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她懂什么,全心去爱,用力去做,结果遭背弃的惨烈,岂是淡淡的一句由他去好了就可以解决?

谭伟忽而烦躁,摸出手机打过去,在响了第五声以后,传来袁心晴半是清醒半是醉的调笑声,“喂,亲爱的!”

谭伟道,“回去了没,别告诉我你还在酒吧啊!”

袁心晴笑起来,“这才几点啊,十一不到点而已,你疯了吧!还是,你真的睡不着,要不,你来接我?”

谭伟看了下表,十点五十。他内心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别太晚,喝得醉醺醺的,当心我收拾你。”

袁心晴道,“炎炎心情不好,和霍少吵架了,我陪陪她,下不为例啊。”

谭伟淡淡笑起来,“你别老是挑唆,解劝着点,带坏了炎炎,我能饶你,霍少也不饶你。”

袁心晴“嗤嗤”笑了起来,谭伟可以想见她那不屑一顾的表情,警告了声,“两个女孩子在外面,少喝点,别太晚了。”

袁心晴软软的撒娇声传过来,“你要是担心我,就过来陪我嘛!我们都喝醉了,开不了车~”

“自己打车回去。我挂了。”谭伟挂了电话,还是没来由烦躁,他习惯晚睡的,忍不住打开灯,起来在屋里转,猛地看见阳台上那丛吊兰竟然繁茂起来,抽出了一根长长的旁枝。

好像是一个月前吧,他回家来,还纳闷保姆怎么不把它扔掉!它是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他原来的家里,林惠养了盆极其繁茂的吊兰,摆在客厅里,所有来往的客人都要惊叹一回。

又是林惠。谭伟觉得自己见了鬼了。他有些抑郁地出了卧室,发现叶晓棠的房间,还亮着灯。

作者有话要说:我听从素素的劝告,把有些逗号改成句号了,呵呵~

第七章 晨与夜

叶晓棠正在看中央四台“中华医药”节目的文字合订本,听到敲门声,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谭伟在外面的借口更是张嘴就来,“叶小姐,我想喝杯茶,找不到茶叶,看见您还没睡,就来问问。”

“哦,您稍等!”叶晓棠从床上爬起来,脱下睡衣慌乱地套上衣服,谭伟在门外一见她,抱歉道,“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

叶晓棠道“没关系”,动身为他泡茶,谭伟很自然地靠在沙发上等。叶晓棠先是开亮客厅的灯,打开饮水机,净手,拿着玻璃杯很自然地捏了一小捏茶叶,然后她迟疑着,回头道,“谭先生习惯喝浓茶还是淡茶?”

谭伟望着她小笑,“随意。”

叶晓棠于是起身,在等饮水机烧水的空挡坐在沙发上,浅笑道,“这么晚了,喝浓茶不好,还是淡一点吧。”

谭伟不置可否,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淡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轻轻地飘逸开来,他笑道,“叶小姐,还在看书。”

叶晓棠道,“我等头发干,随意翻翻。”

她的短发半湿着,谭伟道,“家里没有吹风机吗?”

叶晓棠笑道,“宁阿姨睡的浅,吹风机声音大,怕是就吵醒了。”

谭伟突而沉默,叶晓棠笑笑,水开了,她起身去接水,茶叶在水中起伏着,渐渐地绽放开。

双手将茶放在谭伟面前的桌上,谭伟并不理会,倾身弹落烟灰,貌似随意地道,“叶小姐看什么书。”

叶晓棠见他没有放她走的迹象,也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只好远远地离他坐了,笑应着,“中华医药,那节目很好,但不是每期看,记起来也麻烦,就买来书,遇到好的养生方子,就可以拿来用。”

谭伟一下子笑了,一边倾身掸落烟灰一边笑意盎然道,“做保姆有那么辛苦吗?大晚上还钻研业务,我是不是,该付你加班费啊!”

叶晓棠也笑,“工作嘛,得有敬业精神,何况我学会了自己也能用。”

谭伟正欲张口接话,叶晓棠的手机响了起来,叶晓棠惊站起,抱歉道,“对不起,谭先生失陪了。”

她小跑着进屋,关上门,谭伟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或许她是怕惊醒了母亲,谭伟有几分落寞地靠在沙发上,盯着漾出淡淡青碧的茶。

她没说“请稍等一下”,而是说“失陪了”,她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在她心目中,陪那个人远比陪他这个老板重要。

谭伟端了茶,还甚是滚烫,不能喝。他瞟着叶晓棠的门,淡淡笑了。这个时间打电话,应该不是别人吧?

她这个年纪,家事做得这么好,不可能不结婚的。

烟吸到尽头,谭伟有点落寞。捏着渐渐成温热的玻璃杯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拒绝了。

他不过是深夜无眠,想起从前的一些事,那些事他不想再提,不过是想找人随便闲聊几句。平日里,别人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没有机会,而他在自己家里,被自己请的保姆,拒绝了。

“哥哥。”叶晓棠压低声音,靠在床上接了电话。

李剑的声音依旧低沉,“宝贝,你干嘛呢,我睡不着。”

叶晓棠温和地笑道,“怎么了?你在哪儿啊,家还是单位?”

“单位呢,”李剑的话语里颇多低沉的委屈,“你也不回去,我回去也没人给我做饭。”

叶晓棠仰面笑了,不说话。李剑沉默半晌,唤道,“晓棠?”

叶晓棠“嗯”了一声,李剑低声下气地赔笑道,“前些日子是我对不起你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脾气特别暴躁,晓棠,…,一想起来,我心里特别难受。”

莞尔笑了一下,叶晓棠轻叹道,“是我工作黄了,愁的吧。”

李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有那意思,晓棠,我绝对没有嫌弃你。”

叶晓棠湿了眼眶,低声道,“我知道。”

李剑于是软语央求道,“那你还生我气吗,回家来吗?”

叶晓棠靠在生硬的床头上,眼角却是流下泪来,李剑听她不说话,再次问,“晓棠?”

叶晓棠挑唇轻声道,“你没有想过离开我吗,我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了,打工,也错过了年龄。”

李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说完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补充道,“我离不开你,我可想你了,想你给我做的面,想你喊我哥哥,…”

叶晓棠的泪轻轻地流了满脸,她也懒得擦去。李剑道,“你回来吧,工作没有就算了,我养你。”

叶晓棠道,“你怎么养我?”似乎这话太伤人了,叶晓棠转而成了低低的控诉,“我在家,自己也没好气,你也是不满意。又是摔杯子,又是摔床,三更半夜把门摔得像地震一样,我哪敢,再让你养我。”

李剑半天不说话,叶晓棠道,“我找到工作了,给人家做保姆,挣钱很不少,不过就是些家务事。”

半晌没声,叶晓棠似乎听到李剑啜泣了一声,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加控制地流出来,手机里传来李剑擤鼻涕的声音,他哽咽道,“都怪我没出息…”

叶晓棠忍住泪,笑道,“我也是没出息,不想找工作就想窝在家里生孩子,小老百姓谁家不是两个人挣钱啊,好了不说了,早点睡吧。”

“晓棠…”

叶晓棠顿住,听。李剑道,“你回家来吧,咱不做保姆了,我想办法给你找工作,好吧。”

叶晓棠笑道,“你能找早就找了,没事,就先这样吧,你好好上班,拜拜。”

电话那端没声音。叶晓棠怅然挂了机,咬着唇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三十二了,她也想要个孩子。

热泪横流下来,叶晓棠刹那柔弱地想痛哭一场,她突然模糊了她离家的初衷,不是认定他不爱自己了吗?为什么又继续纠结工作与孩子,继续可怜自己年华老大,却要不起孩子?

他说不嫌弃就不嫌弃。自己有工作的那会儿,虽然他也不算体贴,可是也没这样暴戾,动不动大发脾气。上次一言不合,她在一旁抽泣,李剑抓起床头柜的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对面墙上,吓得她一时大气都不敢出。黑夜就那样归于沉寂,那男人就蒙头大睡。

想起这些,叶晓棠是怨恨而凄凉的。她也是个女人,即便在家里为了钱的事情偶尔是唠叨了一些,可她也在尽力克制啊。她没了工作不但没人安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讨好丈夫,还要忍受他冲天的暴怒。

这就是生活吗。叶晓棠俯首在床上,他说不嫌弃也是嫌弃的,她没有工作他们就不能活,活都活不下去,还说什么嫌弃与不嫌弃。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好看的事可不是谁都会做的。逼我出来,再求我回去,有意思吗?

叶晓棠擦了泪,换了睡衣,熄灯,睡觉。

谭伟在客厅抽着烟,有意无意地看叶晓棠房间的门,他觉得叶晓棠应该会尽量短地结束通话,出了门来,他会笑着调侃一句,“小两口互道晚安吗?”叶晓棠定是微微笑着,为他换上茶,对他说,“谭先生,对不起。”

可是十多分钟后,叶晓棠房间的灯熄了。偌大的家一时静悄悄空荡荡的,让他这个独自抽烟的男人显得很荒谬。

他静静地呷了口茶,浓淡正合适。可是那个泡茶的人,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很没有眼色。他明显地想要人陪着说说话,可是她竟然拒绝了他。

老板和她谈话,她竟然接私人电话,而且一去不归。这女人还不是一般的不懂事!

谭伟摇摇头。他是被人宠坏了,在职场上,公司里,每个人见了他都殷勤而周到,他有什么要求,属下都甘之若醴趋之如骛地满足,让他忘了这世界上还有拒绝这回事。

他曾经不以为然,但内心却认为理所当然。所以被自己请的保姆拒绝,他心里竟是有些小失落。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人家已经说失陪了。谭伟吐着烟圈,淡淡笑着压制心里的不舒服,还是忍不住想,她这样没眼色不乖巧,能照顾好母亲和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