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伟在看似不经意的细细端详之后,突而沉默,对面前的女人,竟自多了几分怜惜。

那种心思是很奇怪而复杂的。似乎只想遥望,只想怜惜,却不想拥有。因为她安静的端庄,动了拥有她的念头,似乎是一种亵渎。

谭伟其实很阴暗和自恋。他曾经在内心里希望甚至以为,这个保姆会偷偷爱慕他,殷勤讨好他,然后他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去嘲笑这个女人自不量力。

他自认为是优秀的男人,成功的男人,这年头对成功和优秀的评判标准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有钱。谭伟有钱。他觉得所有女人都应该爱慕他,而他只选择他愿意去爱慕的女人。

她没钱,她老公也没钱,所以她出来做保姆。在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跟着过上流社会考究的富贵生活,她年轻有钱的老板对她表现出兴趣,她会不愿意,她会不巴巴地殷勤地贴上来?

谭伟有几分汗颜。他想起母亲的话。这女人懂得洁身自好,知道什么是眉高眼低,而不会飞蛾扑火般凑过来自寻其辱。她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人,母亲如是说。

谭伟的心乱了。本想着去嘲弄别人,结果却好像自己受到了嘲弄。至少,受到了母亲的嘲弄。

叶晓棠在一旁笑道,“谭先生明天带晶晶去欢乐谷玩,是吗?”

谭伟笑着称是,于是两个人很自然地谈起怎么带孩子,谭伟突然突兀地问,“叶小姐有孩子吗?”

叶晓棠怔了下,笑,说没有。

谭伟玩味般,“看叶小姐的样子,真像个母亲。”

叶晓棠嫣然,“我没有过孩子,可是自己做过孩子,谁都是从小长大的。”

谭伟“嗯?”了一声,忍不住笑了。

叶晓棠道,“其实孩子不过是想得到父母的关爱罢了。若是做父母的,多花点时间知道孩子想要什么,多陪陪他们,多爱爱他们,孩子就是很幸福的。”

谭伟在一旁笑,“叶小姐是在批评我吗?”

叶晓棠道,“从做父亲的角度上,您是不合格的。但这世上,又有几个合格的父母呢?”

谭伟倒也不生气,问道,“怎么说?”

叶晓棠道,“生活压力大,大家都忙着工作,赚钱,关注孩子的时间本来就少了,关注的时候,又把注意力放在学习成绩,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上,现在的孩子吃穿不愁,但哪有我们小时候快活。”

谭伟一下子笑了,叶晓棠道,“我们小时候,尤其是我们农村,整天疯玩。一分钱一根的冰糕,馋得掉牙,巴巴地求着会上树的孩子弄榆钱槐花。”

谭伟笑道,“我小时候家属院大门口有棵大槐树,我们淘气的男孩子总是爬上去够槐花,扔一地,一堆人捡。然后总是有人告诉我妈,你家小伟又上树了,结果回家挨一顿打。”

两个人看着对方笑。叶晓棠道,“小孩子也是很奇怪的,我爸是个警察,整天不着家,可是有一件事,他都忘了,我却始终都记得。我从小喜欢花花草草的,我妈不让养。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爸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姥姥家,路边上开着那种高高的,很大个的紫色的那种花,后来我查了,学名应该叫矢车菊,我在自行车后座上说好看,我爸就停了车,下来给我割了好几根。很小的心愿得到满足,以至于许多年后,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甚至一想起来,就觉得爸爸是很爱我宠我的,尽管我妈说,他整天就知道上班,根本不管家。”

谭伟在一旁挑动嘴角,似乎玩味似乎笑,开口道,“你是不是暗示我,应该给晶晶留下个印象深刻的宠爱,以至于让她长大后也一直记得,来弥补我这些年不管不顾的错。”

“父母疼孩子,永远也不会晚。何况,”叶晓棠的笑意盈荡入眼里,亮晶晶的,“只要关系不是特别坏,孩子还是愿意只记好的,不记坏的。人类的记忆有自动美化的功能,何况亲生父母,本来也没什么恩怨。”

谭伟笑得很是舒心,“明天我一定好好带晶晶玩,顺着她疯,她要什么给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让她也记得点我这当爸爸的好。”

叶晓棠道,“受宠也是上瘾的,谭先生这想起来就宠,想不起来就不宠,当心晶晶更失落啊。”

那夜谭伟聊得竟是难得的开心。他躺在床上,鼻端是淡淡的薰衣草和香橙的香,叶晓棠按摩的手指仍然是那种温暖舒适的力道。

谭伟闭目放松,想起叶晓棠清明而笑的模样,不由偷偷地翘起了嘴角。

一夜好眠。

宁淑华有意增进谭伟父女俩的感情,没跟出去玩,叶晓棠也自然留在家。上午的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斜射在茶几上,叶晓棠穿着件一字领的黑色毛衣,带着笑,娴熟地倒茶,清亮的茶水落入杯中,响起细微的水声。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宁淑华笑着端起茶,标准的七分满。她呷着茶,看着叶晓棠清俊温婉的面容,随意笑道,“晓棠啊,早就不和你爱人生气了吧,什么时候你爱人有时间,把他叫到家里吃顿饭,认认门。”

叶晓棠诧异道,“阿姨,这,不用。”

宁淑华道,“你不是说你爱人不愿意你出来做保姆吗,这一干快一个月了,我是真喜欢上了你这孩子,你们夫妻俩要是吵得凶了,你干不成了,我可就憋闷了。所以我想着啊,把他也叫来,看看咱们家,让他放心。也让他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什么事情都好商量的。”

叶晓棠灿然笑道,“阿姨,看您说的,没事,他早就同意了,我们早就不吵了。”

宁淑华道,“真的假的,说实话,我要是男人,也不愿意自己冰锅冷灶的,让你出来做事啊。”

叶晓棠笑不语。宁淑华道,“他既是知道了,就把他叫来吃顿饭吧,好好商量商量这事情,你也知道,我这儿换了六七个保姆了,都不如意,现在,实在是舍不得你,你跟你爱人说,只要你不走,什么都好商量。”

叶晓棠道,“阿姨,谢谢您这么留我,我回头,和他说说吧。”

宁淑华笑着轻声叹道,“你爱人真是有福的,上哪儿找像你这么好的女人啊,打着灯笼也难找。”

叶晓棠为她续茶,莞尔笑道,“阿姨过奖了,我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也就是咱们娘俩看对眼了,就是您,看着我像朵花儿似的。”

宁淑华笑道,“看看晓棠你,要人有人要貌有貌,往谁跟前一站,不看着像朵花似的!

叶晓棠笑,一边弄茶一边道,“阿姨您就别夸我了。狗尾巴草开不出牡丹花,我呀,也就是会做做饭,泡泡茶,好多技巧,讲究,还是跟您学的!”

宁淑华笑眉笑眼地看着叶晓棠,自言自语般念叨着,“你这孩子,手巧,又是七窍玲珑心。我这个人其实也挑剔,不是那么好处的。原来的保姆,要么没眼色,要么笨手笨脚,也不懂营养学,做来做去那几个菜,更别说辅导晶晶功课,像你这样和我聊聊天,弄弄茶,说完家常说历史,咱娘俩谈得来。”

叶晓棠道,“阿姨,是您人好,懂情调。我第一次做保姆遇到您,才是我的福气呢。”

宁淑华抚着她的头,就想怜爱自己的小女儿一样,说道,“傻孩子,这是咱娘俩的福气。我没闺女,原来倒也没觉得什么,遇到你,才羡慕你妈妈,我要是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闺女得多好啊!”

叶晓棠在一旁灿然笑,宁淑华道,“要是说羡慕啊,更羡慕你婆婆,有这么个儿媳妇,那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啊!”

叶晓棠垂下眼睑笑道,“阿姨,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宁淑华道,“什么时候把你爱人叫过来,让我也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好命娶了你啊。”

叶晓棠道,“阿姨您说笑了。看我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他娶我也不容易呢!”

宁淑华道,“男人挣钱,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事,他难道,还真指着你活啊!不过话也说回来,你要不出来,咱娘俩还真碰不上,我这也不是找了个保姆,我是交了个忘年交呢!”

“可不是,要不哪儿遇上阿姨您呢!”

叶晓棠笑着,看时候不早了,一壶茶也喝得差不多,遂起身道,“阿姨,时候不早了,我先下去买菜,中午,您想吃什么?”

谭伟当真是陪女儿玩了一天,下午五点从欢乐谷出来,晶晶在副驾座上,突然对谭伟道,“爸爸,我想吃肯德基。”

谭伟怔了一下,说好,遂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不回去吃。

晶晶娇美地笑了,很幸福的样子。谭伟伸手抚着她的小脸,问她,“累了吧?”

“不累。”晶晶做出兴致盎然的样子。

谭伟的手机响了,是袁心晴。谭伟接通电话道,“喂。”

袁心晴的语气带着种悠长的娇缠,“亲爱的,你干什么,大周末的,不闷吗,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谭伟一边对晶晶微笑,一边道,“不了,我要和晶晶出去吃肯德基。改天吧。”

袁心晴失望地“哦”了一声,沉默半晌,轻声问,“你还生我的气吗,那天,是我脾气大了点,你,真就不理我啦!”

谭伟笑,“没有的事。我开车呢,回见。”

挂了手机,晶晶很敏感地,在一旁抬头问,“爸爸,谁啊?”

谭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笑哄道,“是爸爸在外面的朋友,叫我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你问这干嘛,是谁你也不认识。”

晶晶不再说话,眼神却暗淡下来,谭伟道,“怎么啦,爸爸这不是陪你不陪别人吗,嗯?”

晶晶道,“刚要爸爸吃饭的,是叔叔还是阿姨啊?”

谭伟怔了一下,撒谎道,“叔叔,哪来的阿姨啊!”说着腾出一只手揉揉晶晶的头,笑着责怪道,“你这小脑袋想什么呢,啊?别胡思乱想了,爸爸带你吃肯德基去!”

那毕竟是盼望已久的事,晶晶很快打起精神笑起来,好像忘了刚才“胡思乱想”的事。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街上亮起了霓虹灯。在经过一条街道的时候,谭晶晶从玻璃往外望,指着一家花店道,“爸爸,花!”

谭伟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叶晓棠说的矢车菊的事,刹车一踩,车停了。

晶晶望着他有几分狐疑,谭伟笑道,“晶晶喜欢花是吧,爸爸带晶晶买花去!”

晶晶几乎是欢呼着,下车牵着谭伟的手进了花店。花店的老板迎上去,问需要点什么。”

谭伟道,“给我女儿买,晶晶,挑,看什么好看就拿什么。”

店主于是殷勤地介绍,谭晶晶使劲牵着谭伟的手,把花店打量了一圈,拿了一捧薰衣草,一捧粉红的野蔷薇,一捧满天星。店主极力推荐配上几枝香水百合,谭晶晶却是很有主见地摇了摇头。

谭伟默然。他知道,这是林惠经常选的几种花。想不到晶晶小小年纪,竟然都记得。

谭伟付了钱,晶晶抱着一大把花往外走,快出门的时候,看见店门口放着一小盆开着嫩黄花朵的四季海棠,她停住脚,指着道,“爸爸!”

谭伟会意,买了下来。

晶晶一手抱着花,一手拉着爸爸的手,扬着甜美的笑容和店主说再见。

夜色苍然,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谭伟牵着女儿向前走,花店离车有一段路,不甚平整,深一脚浅一脚。

谭伟忽而就感慨,挟带着悲凉。他突然想着,他年幼的女儿牵着他的手在夜里走,她是他和林惠的孩子,这么小死了母亲,他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亏欠。内疚。谭伟打开车门,抱起女儿放在副驾座上,“啵”地亲了一口。

晶晶缩着脖子很是甜美地笑了,似乎往他怀里更深地依了依。

谭伟发动车,看了眼身旁抱着花的女儿,心异常怜惜而柔软。想起下午和晶晶玩水晶神翼过山车时,晶晶尖叫着,死死抓着他的手,下来时把她抱在怀里,那丫头赖在他怀里半天不肯出来。她其实不是害怕,是撒娇,小脑袋在他怀里蹭,就是想让爸爸抱。

谭伟扬起嘴角,伸手抚上了女儿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刚写完,新鲜出炉,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十二章 暗流

谭伟和晶晶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一进门,晶晶唤着“奶奶”跑到宁淑华怀里,宁淑华坐在沙发上笑得异常慈祥。

谭伟也坐在宁淑华一侧,似乎疲惫地往后一靠,枕着手看着女儿笑。叶晓棠端出水果,是切成大块的香橙,猕猴桃和火龙果,谭伟伸着腰拿起牙签开始吃。

叶晓棠找出花瓶,打上清水,晶晶跑过去亲手插在水里,叶晓棠闻了下蔷薇,“嗯!晶晶选的花吗,真香,真漂亮!”

晶晶腼腆地笑了一下,又跑回谭伟身边吃水果。

宁淑华一边唤叶晓棠过来吃,一边对谭伟道,“你晚上别喝茶了,本来就睡不着,渴了喝点晓棠泡的花草茶,那木瓜银耳汤正在火上炖着呢,润肺降脂,你们出去跑了一天,风尘仆仆的,最适合喝。”

谭伟道,“妈,我一个大男人,喝什么花草茶,喝茶就好了,晚上淡一点。”

宁淑华笑瞪了儿子一眼,没说话。叶晓棠察言观色,泡了杯淡淡的龙井,放在谭伟手边。

晶晶坐在爸爸和奶奶中间,把头靠在宁淑华怀里,看见叶晓棠给她端来一杯果汁,忙得拿过来喝,一边甜声道,“谢谢叶阿姨!”

谭伟的手机在衣兜里震动,他笑着,说道,“晶晶啊,还有一盆,那个叫四季海棠是吧,忘车里了,爸爸给你下去拿去。”

谭伟出了家,接通了袁心晴的电话。

袁心晴道,“亲爱的,吃过饭出来吗,人家想你了!”

谭伟道“我在家过个周末,不过去了,你没有出去疯啊!”

袁心晴道,“昨夜忙了通宵,今天下午又润色,总算把策划案做出来了,想听听你的意见,过来嘛!去后海喝一杯,我们好久没过去那边了。”

清冷的风往谭伟襟袖间钻,谭伟打开车门,拿出那盆娇嫩的四季海棠,说道,“今天累了,不想动了,等你公司开业了,我们好好庆祝。”

袁心晴淡淡笑,谭伟可以想象她扬头轻松不屑的样子,然后听她振奋声音道,“那好!我约炎炎了!你可别怪我冷落你自己出去疯啊!拜!”

“拜。”谭伟挂了手机,嘴角笑着,有些冷,却不辩喜怒。

他就是想冷落一下袁心晴。原来宠着惯着,因为她是自己的女人,现在她单飞,虽然还是仰仗他赖着他,但他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他是赌这女人离不了她,让她任任性试试手,知道天有多远水有多深,然后乖乖在他身边,收起尖利的小爪子灭了她的野心。若真让这女人翅膀硬了,她早晚是别人的。他花大价钱养她教她,花钱给她办公司,可不是让她将来去别的男人身边卖弄风情妖娆妩媚。

她聪明,巴巴地打电话示好。若是原来,她和他赌气冷战也就冷战了,现在她公司要开业,最得罪不起的,是他这位老大。

笨女人他不喜欢,他喜欢女人聪明,但不喜欢比他还聪明。

谭伟进了屋换鞋,叶晓棠正在往茶几上端木瓜银耳汤。晶晶见他进来,忙跑过去接过花,捧到叶晓棠身边道,“叶阿姨,您看。”

叶晓棠接过花,点头道,“很漂亮,放你房间的窗台上好不好?这花只要营养跟得上,会一直开花的,一年四季都开!”

“所以叫四季海棠嘛!”晶晶笑了,拉着叶晓棠进了她的屋。谭伟坐在沙发上,宁淑华道,“尝尝这木瓜银耳汤,热乎乎的,你从外面刚回来,先喝几口汤,别戗风了。”

谭伟其实不甚喜欢甜食,端起碗尝试着轻轻喝了几口,淡淡的甜,竟是非常可口。除了木瓜和银耳,还有杏仁,枸杞,他一边吃,一边暗暗觉得母亲真会享福。

晶晶拉着叶晓棠出来坐在茶几旁吃汤,谭伟已经吃完一碗,问叶晓棠道,“还有没?”

叶晓棠说有,拿过碗为他盛。谭伟接过碗笑道,“怪不得我妈说,没我行,没你不行,为了这口吃的,也离不了。”

宁淑华道,“既是你也喜欢,以后就常回家来吃饭。”

谭伟边吃边称是。晶晶吃到一半,仰头道,“叶阿姨,您怎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