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便点了点头,婆子摇头。东炎想了想,便把人叫来,先将那婆子跟和尚带出去,才问那丫鬟,说道,说道:“你说,你们不是去白衣庵歇着么,怎么竟逃了出去?昨晚上那火又是怎样烧起来的?”

丫鬟哆哆嗦嗦,不敢说,只是低着头,东炎说道:“我这是私审,只当是我们家事在处置,倘若你们说出实情,便不会为难尔等,倘若不然,便送到大理寺,百般的刑罚上来,到时候就算是你想说,也不一定会有人听。”

丫鬟闻言,就说道:“大公子二公子饶命,此事跟奴婢无关,奴婢只是跟从夫人去那里而已…”

东炎说道:“那里是哪里。”丫鬟说道:“就是…就是起火之地。”东炎说道:“你们为何去哪里?”丫鬟说道:“奴婢不知,奴婢只跟夫人去过两回。夫人也没说什么。”东炎说道:“那你在哪里,见过些什么人?”丫鬟说道:“也没有别人…”

这丫鬟刚说完了,敬安目光一动,缓缓说道:“你再说一遍,就可以去死了!”

东炎也说道:“纵然你不说真话,外头那两个,却不会如你这般,你想清楚再说。”

那丫鬟一抬头,望见敬安凶神恶煞般的脸,又听了东炎所言,急忙哆嗦说道:“奴婢见过一个胖大和尚,另外一个,却是这个…”东炎说道:“他们怎会去那里。”丫鬟说道:“想必是夫人有事要吩咐他们。”

东炎不语,问道:“那你把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那丫鬟看了旁边敬安一眼,低头说道:“昨日路上遇到了贼,幸而被那胖和尚救了,夫人就将我们带到那里,我便伺候娘子,不料,娘子说肚饿,叫我去准备吃的,我便去了…回来却不见了娘子,夫人大怒,下令去找,然而不一会儿,娘子却被那胖和尚扛了进来。”

敬安那眼瞪得一眨不眨,眼圈儿一抹的血色隐隐浮现。

丫鬟说道:“后来发生何事,奴婢也不知道,夫人叫奴婢退下了,自己跟娘子在屋内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

东炎说道:“那昨晚的火如何燃起的?”

丫鬟说道:“其实昨晚上,奴婢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本来入夜之后,奴婢便去睡下了,睡了半晌,觉得外面有响动,奴婢便出去看究竟,却见…却见…却见是姚娘子出来,不知为何,满身是血,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怕…”

敬安闭了闭眼,那眼逐渐地也瞪得血红,手按在膝盖上,紧紧抓着。东炎说道:“接下来,如何?”

丫鬟说道:“奴婢…奴婢不知发生何事,一时不敢出声,却听到几声狗儿叫,奴婢正想跑走,却不料,姚娘子就看到了奴婢…奴婢吓得不敢动弹,姚娘子却对奴婢说…叫奴婢快些逃走。奴婢不知怎办是好,只好就逃了,奴婢前脚刚出了门,后面,就劈里啪啦燃起火来。”

东炎同敬安听罢,敬安神色不定。东炎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夫人跟姚娘子出来?”丫鬟摇头,说道:“不曾见到,奴婢只知道这么多了。”

略停了片刻,东炎命人将丫鬟带出去,就又叫那婆子来。

那婆子上前,磕头说道:“奴婢只是在那里做饭的,不曾做什么别的,请大人饶命。”东炎说道:“那里是白衣庵的旧址,废弃多时,你怎会在那里?”婆子说道:“是谢府的人叫奴婢呆在那里的。一个月夫人会去两三次,奴婢便负责做饭。”东炎说道:“昨日之事你都知道什么,尽数说出。”

婆子说道:“昨夜奴婢早就睡了,半夜肚子疼,就起身出去,不料见外面火光闪闪,奴婢吓了一跳,知道失火了,便只管往外跑。幸而得了命。”

东炎说道:“你在那多久了?”婆子说道:“也不算很久…”敬安手上一拍,那婆子急忙说道:“已经两年。”东炎脑中一昏,说道:“两年?”婆子说道:“听闻在此之前另有别人。”

东炎说道:“把你所知道的,尽数说出来,小心,我身为大理寺的人,平生断案无数,眼睛最是厉害不过,你若是说谎,便留心自己的性命!”

婆子无法,说道:“奴婢也并不是很清楚,只不过奴婢听说,听说…香叶寺的那个和尚有些不尴尬,好似害了无数女子,尸体都丢到了后面悬崖下面…有时候,夫人带了奴婢过去,也会有奴婢…被他…弄死…”

东炎听到此处,说道:“够了!”婆子战战兢兢住口,又求,说道:“奴婢只知道这么多,请大人饶命。”

敬安说道:“那昨日夫人带去的那个人,她如何了?”婆子说道:“昨日那个人,她竟聪明,事先跑了,只不过又被那和尚捉了回来,后来…听闻是那和尚想要摆弄她,…详细奴婢便不知道了。”

敬安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当真不知道了?”婆子说道:“真个不知了,请大人饶命。”

敬安哈哈一笑,笑声甚是怪异,便从位子上起身,走到那婆子身边,说道:“很好。”

那婆子战战兢兢跪着,不敢动。敬安毫不表情地扫她一眼,手起,掌心用力向下一拍,那婆子闷哼一声,嘴角流血,天灵盖碎裂,倒身向一边,不再动弹。

东炎在位上看着这番,竟是无动于衷,只说道:“可还要再问?”敬安此刻冷到了极致,亦是冷静到了极致,淡淡说道:“大哥说呢,还有一人,岂可半途而废。”东炎点头,扬声叫道:“将人带入。”外面,便立刻有人将和尚带了进来。

那和尚,正是晦善的徒弟释念,进了门来,见地上倒着一具尸体,他早吓得魂不附体。东炎望着他,说道:“将你所知的一切事情,慢慢仔细的说出,倘若有个差错,地上之人,就是你的榜样。”

释念战战兢兢,说道:“两位公子请饶命…小人,小人本是香叶寺的僧人,晦善禅师是小僧的师父,不料他…他有那等采补的异术,一日说要带小僧去见世面,便将小僧带到了白衣庵旧地,谁知,那里…有个美貌的女子,要同小僧交-合,小僧捱不过,就同她一度春风…后来,那女子一月便来三两次,小僧偶尔会去逢迎。”

此一番,东炎却不再开口。敬安说道:“昨夜之事,你知道多少,尽数说来。”释念说道:“小僧白日听闻那女子又来,就又去了,事罢,小僧便去闭目养神,到半夜醒来,听人说晦善去会那女子了,且又有个绝色的人在,小僧、小僧就想去偷看,不料,却见那屋内…”说到此时,释念浑身如筛箩一般抖动,竟无法继续。

敬安说道:“快说!”

释念说道:“小僧,小僧看到…阿鼻地狱!里面,是原先同小僧好的那女子,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却是死了…小僧的师父晦善,便在她的旁边,颈子上一片稀烂,半边脸…也是,啊,他的眼也瞪的极大,分明是死不瞑目,到处…全是血,小僧看呆了,却听得一阵狼嚎,小僧吓得魂不附体,黑暗里见到两只发亮的眼正盯着小僧,小僧、本以为里头没有活人,却不料有人转头过来,没有身子,只有一张脸,没有眼睛的…啊…女鬼,定然是女鬼!诡异之极!”释念伸手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东炎说道:“什么女鬼!”释念说道:“定然是女鬼,不然师父跟女施主怎会死了?那女鬼没有身子,没有眼睛,一张脸很白,很美,却很可怕,小僧吓坏了…一定是女鬼…”说着,喃喃不休,又哭个不停,竟如疯癫之状。

东炎说道:“那女鬼现在何处?”释念想了想,忽然咕咕而笑,说道:“定然是死了,那女鬼定然是被那把火烧死了!”东炎说道:“那火是你放的?”释念说道:“不是,小僧吓得傻了,连滚带爬跑了,对了,定然是神佛…神佛容不得那女鬼,就下了天雷,火烧了她!哈…哈哈哈…”

笑声嘎然而止,是“咔嚓”一声,释念的颈骨已折断。

敬安的手法干净利落,释念的尸体倒在那婆子身旁。敬安唤人来,吩咐人将这两具尸体拖出去,又命人将那丫鬟处死。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东炎跟敬安,谁都没有先开始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东炎才起身,离座,向下走了几步,忽地将袍子一撩,双膝一屈,向着在上的敬安跪倒下去。

敬安一怔,见状便惊得跳起来,说道:“大哥!你干什么。”敬安冲向前去,要将东炎扶起来。

东炎伸手握住敬安手臂,跪着不动,双眸静静望着他,说道:“别扶,我、我是…要向你请罪的。”

敬安大惊,说道:“大哥,你何罪之有,别折杀我,快先起来说话。”东炎说道:“你且听我说。”

叛情谊知己诀别

东炎起身,蓦地跪倒在地,敬安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惊的跳起,上前便扶东炎,东炎摇头不起,只说道:“你听我说…”尚未说完,敬安双腿一屈,同样跪了下来,说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兄弟两面对面跪着,一个痛心彻骨,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心中纠结百转千回,一个五脏六腑宛如浸入冰水,四目相对,两人眼中皆有泪光闪现。

敬安的手握着东炎的手臂,双眸望着东炎,东炎却慢慢转开眸子,说道:“你听我说——我这一跪,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我是…代人向你请罪,皆因为,往日那些谋害你的举动,都是因我而起…”

敬安身子一抖,手上用力,说道:“大哥,你说些什么!你是被这些事情弄得、弄得…糊涂了么!怎说这话!起来,我不听!”用力拉着东炎,便要相扶他起来。

东炎固执不肯,说道:“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这件事,我也是昨夜才知,昨晚上坠香山那边,你离开之后,我并没有走,只因我要等一人。”

敬安一惊,一颗心似被人捏住,不能喘息,不能动弹分毫。东炎说道:“你曾同我说过,紫云县里,也有人相害你。你以为是公子秀,本来我也以为是他…然而,公子秀的手段,哪止于此?倘若真正是他,这么多次,绝不会无功而返…昨晚上,你也看到了,本来我会命丧当场的,然而我却好端端的,甚至我回身救你之时,那箭明明可以将你我两个都射杀,却偏偏没有动作,是公子秀的话,那岂不是最好的时机,更可将你我两人都除掉。”

敬安心头战战,只望着东炎。东炎说道:“为何那人如此忌惮我?甚至不肯将我杀死?除非…我在京中,并没什么十分交好之人,恰好就有那么一个,我引以为知己的…旁人不知,我却清楚的很,他武艺超群,更练得一手好箭法,不输于你,因他为人平和不张扬,我更敬爱他…当晚上,看了那暗处射来的箭,我心惊胆战…在你走后,便诈了一诈,却没有想到,他当真的…”

东炎边说,眼中泪珠滚滚落下,说道:“他当真便现身出来。”

昔日的好友,竟然是谋害亲弟的幕后黑手,东炎脑中便想起昨晚那一幕:当他说完那两句之后,果然自黑暗处,走出了一人。

那人问道:“你怎会知道是我?”声音沉沉,带一丝难过之意。东炎的心却更是刺痛非凡,甚至站不住脚,旁边静瑗上前,将东炎扶住,东炎说道:“为何…为何是你?!”

那人说道:“兄…”

东炎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嘴!”眼中的泪已经坠下,自他现身开始,昔日情意便一笔勾消,再也不复以往了,怎会如此?

那人默然停口,站在原地不动。东炎离了静瑗,上前两步,说道:“究竟是为何?你要害他!”

那人说道:“抱歉…”东炎说道:“原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真相为何,却只瞒着我一个,素日里,我引你为平生知己,凡事从不欺你,你却何忍如此对我,你这样做,你怎对得起你我之间的情谊!——蒋方!”

那人身子一抖,虽然是黑巾蒙面,深深眸中却流露出难过神色,伸手,将面上的黑巾一拉,露出一张虬髯遍布的脸,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不是云骑尉蒋方,更是何人?

东炎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皱眉低头,恨不得大哭一场。蒋方望着东炎神色,情知他心头是何滋味,忍不住也难受,手中一松,长弓落地,蒋方长叹一声,上前跪倒在地,说道:“是我的过错,我一力领了,兄莫要替我难受。”

东炎回头,望着他,说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你倒是说给我听。”

蒋方低头,也有泪落下,说道:“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我原本以为,要除掉谢侯,那时候,谢家的爵位便落在兄的身上…兄哪里比谢侯差?我不服,更不愿听京中的人总拿此事来说,好似兄比不得谢侯。”

东炎说道:“你说什么,你便只是为此?”

蒋方说道:“兄待我极好,当初肃王一案,是兄替我奔走,才将我救出牢狱,免除一死,我…”

话未说完,东炎伸手指他,气的浑身发抖,说道:“给我住口,你怎地如此糊涂!——是谁袭爵,是父亲的决定,轮不到外人插手,倘若我曾对你抱怨过分毫,你如此做,倒也罢了,我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蒋方摇头。东炎说道:“你如此自作主张,却是为何?敬安是我亲弟,难道我为了区区一个家主之位,要将他杀害才取而代之,蒋方,我素来以为你是我的知己,难不成在你心中,我是如此一个狼心狗肺,为求名利杀害胞弟的小人?!”

蒋方急忙说道:“兄,是我一时想差…我自不会以为兄是那等人,当初我也不敢如此,只是…”他欲言又止,伸手拭泪。

东炎问道:“只是怎地?”

蒋方说道:“不…没什么。”

东炎说道:“你还想同我隐瞒什么?…我恨,你方才为何不一箭将我射死!让我要认出你来,你让我,情何以堪!你为了我而想要谋害敬安,我虽不知,却也是因我未曾带眼识人,错信了你,好,如此一来…我便同你一并去大理寺投案自首,判一个连坐之罪。”

蒋方仰头看他,说道:“兄…何必如此,此事同兄丝毫干系都无。”

东炎说道:“如此想来,安了舅之事,难道是你从中插手了?”

蒋方低头,说道:“是。”

东炎扶额,半晌说道:“你起来罢,若你还念在我们昔日之情,我便同你一起,去大理寺,让大人判罪罢了。”

蒋方伸手,将东炎的衣袖拉住,说道:“兄千万不要自责,更不要声张,此事并不仅是关乎我,此事、此事另有内情…”

东炎便看他。蒋方犹豫片刻,终于低头,说道:“此事,是谢夫人命我如此做的。”

东炎身子大震。

蒋方便将当初出入谢府之时,被谢夫人召见之事,一一说来,起初蒋方也不愿,几次三番,被谢夫人说动,便动了心思。

东炎问道:“那这一番,也是母亲所设的圈套?”蒋方说道:“是。”东炎一瞬,只觉如万箭穿心,镇定了片刻,说道:“那母亲同月娘如今在何处?”蒋方说道:“此刻大概在白衣庵后面的旧宅里。只不过…”

东炎问道:“不过如何?”蒋方说道:“因当年肃王之事未发前,我同兄交好,去拜会楼翰林,曾经见过那小姐一面。后来,我在紫云见到那姚娘子后,我本有些认出…便回信给夫人,本想夫人会同你说知,不料,我等来的,却是夫人命我将她们姐弟杀掉的消息,我犹豫之际,阴差阳错,被二公子将人救了出去。”东炎说道:“你是说,母亲一早就知道月娘…她是…楼小姐?”

蒋方说道:“正是…后来二公子去寻人,我本是命人跟着的,不料二公子机警,我们便追丢了,后来二公子将人带回…夫人察觉她同以前不同…夫人起初要瞒着此事,只做那是另一个人,不料,夫人渐渐觉得不妥,便想速战速决,将她杀除,且又要将大公子恨着二公子,便有意叫我透露刑部查出楼家旧人之事,好教你知道那真是楼小姐。”

东炎呆若木鸡,片刻说道:“我先前还觉得古怪,你明知道我听不得楼家的事,你又是个谨慎的人,怎会在我跟前失言说出那件事来…然而,母亲、母亲却是为何,要害她?”

蒋方说道:“这个我也不甚明白,大概是因大公子对她用情极深,且如今那人已经跟了二公子,是以夫人不愿大公子陷入其中…”

东炎毛骨悚然,说道:“那么这一次…母亲…会怎么对待她?”

蒋方略微犹豫,说道:“只怕…凶多吉少。”

东炎胆战心惊,蒋方说道:“兄,此事跟兄全无干系,就算领罪,也是我去领,兄切勿想不开,擅自行事。”东炎说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幸亏,敬安无事,但是…倘若月娘出了事…”蒋方目光一动说道:“我同夫人约定,火药爆炸为号,火药炸响,就表示侯爷已经身亡,方才…”

东炎身子微震,转头望着隘口那一堆被炸药炸飞的乱石,说道:“难不成,那边以为…敬安已经…”蒋方垂头,说道:“多半是如此了。”

东炎脑中昏昏沉沉,真个做梦也想不到,现实情形,竟是如此丑恶不堪,为何母亲会处心积虑的想要杀死敬安,让自己袭爵?难道当谢府的家主,对他是那么重要?然而他昔日分明是丝毫也不放在心上的,母亲缘何如此偏心?甚至…狠毒到要将敬安杀死的程度。

东炎说道:“我母亲…她可曾跟你说过,为何要让我袭爵么?”

蒋方摇头。东炎不语,想了想,转身便走,蒋方叫道:“兄去哪里?”东炎停了步子,说道:“当初我为何救你?你应自知,你是个极有才干之人,为何却浪费自己,在这些营营苟且的龌龊事上面?如今——幸而敬安无事,倘若有事,我也只得因自己有眼无珠、自刎去给他赔罪。我曾救过你一回,难道你的命终究要还给我?…今晚之事,就此作罢,你切记,日后不得对其他人说起。然而…从此之后…我不愿再见你,只望你…知道何为你真正想做的,才不辜负我曾救过你之情。”

东炎说罢之后,迈步便走,静瑗便跟上,东炎扶着静瑗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两人并辔而去。

身后,蒋方跪了良久,脸上的泪也被风吹的结了冰,底下的部众见人走了,便来叫他,蒋方如梦初醒,最终起身,拉了匹马,默默地带人离去。

只是,东炎更没想到,自己连见到谢夫人的机会都无,白衣庵的旧址,已经化作一团废墟。他去的路上,心头百转千回,颇有怨恨,但是…当亲眼见所有都化作灰烬之后,无尽怨恨也变成了灰飞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冰寒。

只是,真相更在所有的想象之外,审问了丫鬟,婆子,跟那释念和尚之后,东炎才知道,原来,母亲远非自己想象中的一般,甚至超出所有想象跟他昨夜所知。

此刻在厅堂上,东炎望着敬安,见他惶恐,不安,焦灼,伤痛,眼眸中略见躁动,——这是他谢东炎的亲弟,他曾对他颇有怨恨,也曾恨铁不成钢,东炎深知敬安资质不凡,极为聪慧,当初父亲将爵位传给他,所有人都震惊,虽然东炎也觉得意外,却也尊重父亲的选择,他只要敬安好好地,能够真的将所有担起来,不丢谢家的脸便是。

但…他却未曾想到,会因为自己,而差点害了这个他心底疼爱的弟弟。

敬安望着东炎,却见他一阵犹豫后,才说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云骑尉蒋方,是我在京中第一交好之人,昔日肃王案子之中,我救他一命,他为了报恩,便千方百计要设计你,想要害了你后,让我袭爵。紫云县中的追杀,到京中的所有蹊跷,以及安了舅之死,都是他所为,——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

看到这里,大家定要不解。事情真相明明并非如此,为何东炎竟要瞒着不说?

——虽然表面上行事的人是蒋方,但实际上,暗地里指使蒋方的,却是东炎敬安的母亲谢夫人,东炎心心念念:要怎么对敬安说?难道要他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心心念念想要害死他么?何况,如今白衣庵那边一片灰烬,再听了那三人的陈述,显然谢夫人已死,那么,所有罪孽,就此一笔勾销罢了,何苦再叫敬安心头恨着她…与其说敬安得知真相会恨她,不如说会更伤心些罢!

而且…敬安最心爱的…那人,此刻多半也是凶多吉少,倘若再叫他知道真相,他会怎样?

东炎只觉得心头森森然地,不敢想象。

因此,绝不能叫敬安知晓真相,这也是东炎疼惜敬安,一片苦心。

敬安怔怔地望着东炎,好似尚在懵懂。东炎咽一口气,静静说道:“事情真相,便是如此,敬安,你明白了么?”

覆旧伤黯然销魂

敬安仿佛出神,东炎说道:“他虽然犯下弥天大错,但此事却是因我而起,因此,我代他,向你请罪,片刻,我就去大理寺,担了这些罪名。”东炎放开敬安的手,便低下头。

敬安目光闪烁,冲口说道:“不可!”东炎抬眼看他,敬安伸手重握了东炎手臂,说道:“如今母亲也没了,大哥你再离开,叫我怎么活?”东炎听了这话,心头一酸,敬安说道:“大哥,此事已经过了…就别再提了。”东炎说道:“难道你不怪我…不怪他么?”敬安说道:“我自也有不是,再者,大哥是怎样的人我最是明白,怎么会怪。”

东炎不语,敬安伸手将东炎抱住,说道:“我已什么都没了,只求大哥别要有事,以前的所有,尽数忘了罢。”

东炎泪如泉涌,颗颗打在敬安肩头,说道:“敬安…”伸手亦将他牢牢抱住。

此后三日,敬安东炎打起精神来,处理谢夫人身故之事。因涉事的一干人等都灭了口,因此竟也没张扬出去,只说是因礼佛失火而身故。皇帝体恤,赐了好些东西以示安抚。安了舅被刺一事,也因证据不足而判了敬安无罪。

三日之后,敬安向皇帝请辞外调。皇帝同群臣都惊,皇帝不放,只叫敬安再回去想想便是。

敬安归家,东炎便急着问道:“你为何要如此?”敬安说道:“大哥,我不愿呆在京内,你也知道,我是为将之人,总不能一直留在京内,听闻西北那边又有毛匪横行,当地官员不力,为将者,当为君分忧,这不是你常说的么?”

东炎说道:“话虽如此,但母亲之事刚结,你须得在京内多留些时候才好。”敬安说道:“又留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东炎望了敬安一眼,不语低头。

他的确是好端端的,话也能说,也能周旋交往,但东炎怎看不出,敬安双眼之中,一片冷漠淡然,无论看谁,皆是如此,已再无昔日神采了。

至于是为何,究竟是为了母亲身故,还是其他,东炎却不想问,不能问。

因白衣庵旧址的那一场火,白衣庵后院的菩提树,也被波及,烧得面目全非,上面的祈福结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敬安背负着双手,淡淡望着那被烧得乌黑枯干的枝桠。半晌,身后有人说道:“侯爷。”

敬安不回头,说道:“你叫我来,有何事?”身后那人上前,脸色苍白,头发只挽做一个发髻,却正是静瑗,看了眼敬安,说道:“这棵树被那一场大火烧了,真是可惜,上面恁般多人的心意,都灰飞湮灭了。”

敬安说道:“就算是挂着,难道就能真的新意达成了,无非是些痴心妄想罢了。”

静瑗说道:“侯爷不信这个么?”敬安说道:“我听过那个典故,你也不必跟我说了,好罢,就算是真的,那如今他枯死了,哈…以后也没人会来了。没处起愿,岂不是有人要哭死了么?”

静瑗微微笑了笑,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只不过,虽然这树被烧得枯干了…却也并非就意味着不能再生了。”

敬安走上前,伸手一拍,那树上的黑灰纷纷振下,连同一根被烧得酥脆的枝桠,落在地上,断成两截。敬安冷冷看着,说道:“瞧见了么?都这样了,难道你还以为他能枯木逢春?哈。”

说着,就摇头转身。

静瑗见他欲走,便问说道:“听闻侯爷最近请求外调?”敬安住脚,点点头,说道:“正是。”

静瑗说道:“先前,又蒙侯爷相救,很是感激。”敬安说道:“何必客气,你也是因我而受累了。”静瑗说道:“侯爷不奇怪为何当夜我会在那?”敬安想了想,说道:“造化弄人,又有何可奇怪的?”

静瑗低头,微微一叹,说道:“的确是造化弄人…”敬安说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是求不来的,我如今只是后悔,倘若当初我未曾那么苦苦相逼,也许此刻她还…”

边说着,那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只强忍着,反而一笑,抬头看天。

那天色高远,极蓝,却蓝的无情,高的空旷,叫人的心也觉得无处可放。

敬安淡淡笑笑,说道:“我今日,算是同你最后一面了…就此别过。”敬安迈步就走。静瑗见他走到菩萨殿门边,身影一闪,便要离开,犹豫之下,终于叫道:“侯爷留步!”

敬安一脚踏入门中,却并不停,静瑗说道:“侯爷!”

敬安进了门,终于站定身形,静瑗快走几步上前,手上动了动,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心意结来。

敬安一怔,却仍淡淡看她,微微皱眉。

静瑗低头,望着手中之物,说道:“侯爷莫要误会,这个,不是我的。”

敬安不解,就看着她。静瑗说道:“这是某一日,我在这里捡到的。”她一转身,指着菩萨殿的台阶之下,说道,“我记得,那正是谢夫人去香叶寺上香,也是我约见侯爷那一日。”

敬安神色本来淡漠冷峭,听了这话,双眼却慢慢瞪大起来。

静瑗看了看那如意结,说道:“也不知是谁人,本是要挂在这树上的,结果竟没有如愿…不过如此也好,倘若挂了上去,就如侯爷所说,此刻也灰飞烟灭了,…可见冥冥里自有一番造化的。”

她说着,便伸手,将那如意结向前递出。

敬安喉头动了动,眼波闪烁,几度犹豫,终于伸手,将那如意结接过来。

静瑗说道:“侯爷若是出京,还请擅自保重,若有他日枯木逢春,恭候侯爷…故地重游。”

敬安将那如意结握了,冲着静瑗点了点头,转身而行,走了两步,又站住脚,回头说道:“你也耐得够了,我知你心底喜欢之人是谁,倘若你真的难以…释怀,…那便替我多照料他罢。”

静瑗本来微笑望他,听了敬安这一番话,肩头却抖了抖,继而垂眸,说道:“我…怕是不配的…他心里…没我。”

敬安嘴角一挑,说道:“如此,你也是被火烧了的那枯木,无力回天?既然如此,好罢,你说枯木逢春,那我们就等枯木逢春之时,倘若这世上真有枯木逢春,那…”低头看了看那红色的如意结,抬头望向远处,却实在说不下去,讥诮一笑,迈步出门去了。

敬安回了家里,便径直去了东院,院子里悄无声息,自月娥失踪那日,小哈也跟着没了踪迹,起初还以为他乱跑,总会回来的,不料四天过去,竟还毫无踪影。

敬安坐了,便命人叫小葵来。

片刻,小葵到了,敬安说道:“昔日你说你跟姚娘子去白衣庵,写了心愿,未挂上,是否是真?”小葵点头,说道:“娘子把我的跟自己的都写了,本是要挂,怎奈…”。敬安问道:“你说是娘子替你写得?”小葵说道:“正是。”

敬安又问:“那娘子的呢?”小葵想了想,说道:“后来就没有见,现在想想…自娘子见了侯爷后,就不见她手里有了,大概是丢了…”

敬安顿了顿,又说道:“那如今那心意结还在你身边么?”小葵垂泪,说道:“娘子亲笔写得,奴婢一直珍藏在身边。”

敬安看着她垂泪,便转开头去,做无事状,说道:“拿你的来,给我看看。”小葵答应一声,从怀中摸了摸,将那如意结摸出来,递给敬安。

敬安拿了手中,手指微微颤抖,片刻,终于打开来,见上面写道:愿我家人身体康泰,平安吉祥…几个字,字写得很工整清秀,敬安慢慢放了,又自怀中将静瑗给的那个拿了出来,拆开来,将那字条缓缓展开,动作极慢,展开之后,定睛一看,那手渐渐竟抖得不能自抑,眼中的泪涌上来,又极力忍了。

敬安将人挥退了,当晚上便在月娥睡过的床上安寝,睡到半夜,爬起身来,拿了蜡烛在枕边照了照,终究看到一根头发丝,敬安小心将发丝拈起来,绕了绕,从旁边拿起那如意结的小红袋子,便塞了进去。

将红色袋子捂在胸口,敬安低头,宛如初生婴孩儿一般将身子蜷缩起来,肩头微微发抖,无声到天明。

敬安似铁了心,一再请辞,连东炎也劝说不听。皇帝无法,只得准了。六天之后,敬安便离京,以“西北破虏大将军”的头衔,领命出京,直望西北而去,百官颇有相送的,东炎也一路送到城外八里亭,百般叮嘱,同敬安挥泪洒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