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停下脚步,内心之中那种奇妙的不祥预感,又淡淡地萦绕在心头了。

在山脚下还见不到村庄,不过略微往上便能依稀瞧见当年的废墟了。

荒草丛中还有一些残垣断壁,土堆石块都散落在地,隐约还看得见几分焦黑。不过原本被当做房梁的木头,却因为多年的侵蚀,变得长满苔藓。

江枫桥从这草丛之间走过去了,又看见一些树木。

有的是刚刚长出来的,有的却是一半枯树,一半绿荫。这应当是被雷劈过,只死了一半的树木。

……

这些,忽然就一种令人心惊的熟悉感。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之中,疯狂地朝着他叫喊,就是这里,陈九渊没有骗你!

走不动了。

于是站在原地。

江枫桥看着这荒芜的一片废墟,人世沧桑变幻的感慨,倏忽涌上心头。

信步走去,略微观察了一下整个废墟的形态,这里便是之前的白玉村——不过,在村东头,却似乎还有过一处神社。

九州大地,人人笃信神佛,相信天地之间有神明,能聆听痴愚人类种种祷告,为他们指点迷津。人生在世尊敬神明,死后也会得到神明的庇佑。

只是在这里,神社也被烧毁了。

这里还有一处旧址,隐约看得见独属于神社的轮廓。

前面有一块大坑,倒是颇为离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江枫桥就站在这旧坑前面,看见了一根残缺的丝带,年代太久远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不过仔细看,这地上还有不少,若是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神社之中神树的位置。

只是,树呢?

江枫桥皱了眉,从这大坑旁边经过,然而就是那一刹,一道光幕从这大坑之中弹出,转瞬击中了江枫桥。

他像是被触动了什么阀门一样,一些画面顿时飞快地从脑海之中闪烁过去。

一名穿着红衣的女子,便站在这树下,脸色苍白,跟他说笑,然后那男子,将手中的匕首刻向眼前的神树。

这是在神社前面,神树的下面。

白玉村的神树,是一棵枯树。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人们说,这棵树是槐树,但是已经很多年不开花,很多年不结果,甚至很多年没有抽过芽了一般。可是从来没有人敢说过去将这棵树砍了。只因为这是白玉村的神树,即便是它一点也不像是神树,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保佑过什么,可是因为它在神社的前面,从来没有人敢说什么。

有时候有调皮的小孩子爬到那树上,也总是会被摔下来。

人们又说,这是神树发怒了。

男子和女子,都站在树下,然而跪拜,似乎做出了什么承诺,一树都是枯枝,不曾有任何的反应。

男子的手掌,握着匕首,将自己的誓言刻下,眼底却是流转的暗光。

那树,始终不言语。

周围的景象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接着闪烁过去的不过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小孩子们跑过来,站在树下,拍着手叫:“神树开花了,神树开花了……”

于是他们也过去看,站在树下,两个人肩并肩,看完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只觉得满树都是奇怪的花,看上去很不协调。

“真丑。”

一个声音这样淡淡地在耳边响起。

然而,转瞬江枫桥便醒悟过来,眼前的一切云烟一样散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江枫桥隐约觉得记忆之中的声音很熟悉,到底是谁?

真丑。

一棵枯树,忽然开了无数的花出来,确是不会让人觉得美妙的,因为来得太突兀,也太出人意料。

可是现在江枫桥竟然觉得很难受。

他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甩开了之前的种种幻象,之前弹射出来的那一道光幕,这个时候却像是水波一样消散了。

江枫桥觉得奇怪。

他蹲下去查看,果然在坑底发现了一些别人预设好的阵法。

这些阵法只是以奇石摆成,在坑底围成一片,却不是江枫桥所熟知的任何一种阵法。

他放下研究,重新起身,再次走入这里,却再也没有幻象出现了。

这应当是一次性的阵法,只是为了储存之前的图像,让人看见而已。只是……布阵的人是希望由自己看见吗?

江枫桥实在是不清楚。

他走进那神社的故址之中,依旧是什么也见不到。

白玉村几乎都已经被他走遍,真正有价值的也就是这里的一处大坑。

他在这坑边一块石头上坐了许久,想着自己方才幻象之中所见。

一切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告诉他,那男子便是自己……那,那一名女子呢?

怕就是空弦上人的女儿了吧?

——如果陈九渊说的是真的话。

那女子面带病容,而自己手中拿着匕首,又在那树上刻了什么,许诺过什么?

为什么多年不开花的枯树会忽然之间冒出一树繁花?

都是至今不会有答案的谜……

看这阵法的布置时间,应该已经很早了。

是陈九渊甚或是焚鼎门布置的可能性很低,不过也不是没有,这焚鼎门似乎巴不得他寒山门就这样丢掉第一仙门的位置。只是,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什么人呢?

是这个女子?

这女子又是自己的什么人……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江枫桥闭上眼,在这石头上正襟危坐,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又过了一个晚上,等到露水将他满身沾湿,又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把他晒干,这时候才往回走。

然而空山之间,忽然传出远远的几声喊来。

这山中安静极了,一旦邻近的山脉有声音,就能传出很远,江枫桥又是听力极佳,瞬时便听出声音来自寒山。

紧接着,是接连三声急促的钟鸣!

这是——警钟!

原本站在山脚下的江枫桥,在听到钟声的刹那,便已经化作一道流线型的蓝光,脚踏着藏雪剑,从险峻断崖上一跃而过,转眼便已经到了寒山门的山腰处。

他顺着石阶,一路御剑而起,流星一样从正殿广场上升起——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一瞬间将江枫桥的衣袍掀翻起来,他望着前面的一片火海,还有来往奔走的慌乱弟子们,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走水了!”

江枫桥忽然看向含翠殿后,后山停云阁高出一截,他脚踏飞剑,直接从这重重火海之中穿出,一直杀到停云阁下,却见一白衣人从里面咳嗽着冲出来,脚下踏着一柄白帝剑,顿时一愣。

“大师兄,师尊刚刚从这里出去,说是去追人了——”

那人咳嗽不止,忙拉着江枫桥往后退,身后的停云阁忽然轰然垮塌,火焰扑出来好远,几乎将江枫桥衣服给烧着了。

他站在外面,至今有些怔忡。

“白凉师弟……”

看向这人,江枫桥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

若不是那一柄白帝剑,他兴许就直接朝着这人出手了。

白凉温文尔雅,眼底又比景蓝多几分高深莫测,乃是一派温凉做派,只是这一次外出游历多年,反倒多磨出几分锐气。

他看着便收不回目光,白凉五官甚是精致,只是也多几分硬朗,一见便令人心生好感。他终是停止了咳嗽,道:“我归心似箭,所以提前回来了……”

第39章代掌门

在江枫桥去白玉村之前,他曾近收到白凉的灵鹤传书,说是三日之后便回,这一次倒是早了一些回来。

他暂时也没功夫去理会白凉的事情,想必白凉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在,所以他直接去见师尊了。

只是最诡异的还是山门这一场大火,整个山顶最中心的一片建筑,在含翠殿后面跟藏经阁前面的这一些普通的房屋,都被烧毁干净。

江枫桥指挥着弟子去救火,自己则是仔细去查看了藏经阁那边的情况。

寒山门最要紧的就是藏经阁了,阁内无数藏书,都是千年积累下来的,若是在这一场大火之中有什么损毁,才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江枫桥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商百尺从里面出来,“商师弟,里面的情况如何?”

事情发生的时候,商百尺正好在里面,所以对藏经阁的事情很清楚,只抱拳拱手道:“里面我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大碍。”

江枫桥这才点了点头,又进去查看了一圈,这个时候商百尺顺便跟着他一起走进去。

两个人进入藏经阁之后,便能看见无数排列着的书架。

“我离开的那两天,宗门之中可发生过什么事情?”江枫桥想着,问了一句。

其实商百尺看过之后,他对这里的情况已经很放心了,现在不过是……

找个机会问问情况。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场火,还有掌门那边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凉虽然回来,可是他老觉得跟白凉太久没有见过面,有些生疏。更何况当初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些不冷不热的,毕竟因为两个人入门时间相近,而白凉的天赋和修为都很不错,在门中常常跟江枫桥相并论。

也许两个人的关系不差,只是时时被提,两个人也难免会不自在吧。

商百尺早猜到江枫桥会问,但是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时机。

他怔然了片刻,才有些生硬地回答道:“按照大师兄的吩咐,门中的事情都是我跟莫回师兄代管,近日来没有出过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若说有,应当是白凉师兄回来一件事。不过他刚刚回来,就被师尊召去停云阁了,所以师尊那边具体出了什么事情,弟子不知。”

白凉……

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从那停云阁之中冲出来,说师尊已经出去追杀谁了,可是江枫桥上来的时候并没有撞见一个人影,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白凉在说谎,那就是师尊从后山出去了。

到底白凉还是他的师弟,江枫桥觉得可以信任。

即便白凉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以往那样亲近了,有些生疏起来,可这是太久没有见面的原因。

江枫桥看了商百尺一眼,感觉出他脸上的几分生硬来,只道:“你入门太迟,进来的时候你白凉师兄已经外出历练了,觉得生疏也是正常,不急,慢慢会熟悉的。”

他说完便转身朝着更里面走进去。

这一回倒是商百尺忽然之间发问了:“连大师兄也不知道掌门的事吗?”

江枫桥摇了摇头,“师尊的事情,一向是自己才知道的。这里没有什么大碍,好歹藏经阁没事,这便出去了吧。”

“是。”

商百尺依言,又跟在江枫桥的身后走了。

这里大火烧了一夜,已经扑灭,现在大多数人都在往前山赶。

江枫桥带着商百尺直接去了含翠殿,门中的长老大多数都已经在这边等着了。现在掌门忽然之间不见了踪影,门中的事情都是要江枫桥做主的,这个时候都等着江枫桥过来做个解释,或者是发话。

出了这样的大事,最近门中也是人心惶惶,总要一个人起来安定人心。

见到江枫桥进来了,众人纷纷让开路,他一路直接走到了最上面的台阶上,看到商百尺已经在景蓝他们那边站好,这个时候环视一圈,却没了白凉的身影,他问了一句:“白凉师弟呢?”

闻道长老今天也列席,只是眼底含着冷笑,似乎巴不得出现现在这样的事情。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商百尺在这一次的事情之中出什么差错,那他将面临的便是万劫不复。

须道长老等人也在,只是垂手侍立,不过表情明显也带着几分焦躁不安。

毕竟这一次的事情太过诡异了,且不说那天鉴宝录失窃的谣言,现在连掌门都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当下便有一人出列问道:“江师侄代掌寒山门事务,却不知如今这是个什么情况,掌门又在何处?”

早知道自己可能会遇到刁难,江枫桥道:“当初我并不在门中,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还要白凉师弟来才解释得清楚。不过师尊应该是出去追凶,诸位长老与门中各弟子不必担心。”

他先出言安定了一下人心,看到众人安稳了几分,便又随意地笑了笑,只是道:“掌门修为甚高,除非是九州十三仙来,不然何人能动得他分毫?至于门中纵火之事,尚未查出凶手,不过定然跟掌门失踪有关,所以师尊大约是去处理这一件事了。以往掌门也照常闭关,诸位不必心急,寒山门还在这里。”

寒山门还在这里。

谁当掌门,掌门去了哪里,门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只要寒山门在这里,就一切都好。

江枫桥的这话,看似平淡无奇,可是在这样弥漫着恐慌的含翠殿里,忽然就多出了些许的人情味儿,又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

大多数人只在这一瞬间,便已经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是寒山门的弟子,寒山门在这里就好,至于别的,到时候再说就是。

只站了片刻,殿外便走过来一个人,经过通告之后进入殿内,便在台阶下一拜,“弟子白凉回归寒山门,参见大师兄。”

下面的人,正是白凉,一身白衣依旧跟没有离门时候一样,整个人风度翩翩,脸上还带着几分冷清。

外面女弟子之中忽然就有一阵的窃窃私语,有转眼又有许多人脸红了。

当然,更多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白凉是谁。

白凉离开太久了,对众人来说都是个生面孔,不过现在看他仪态非凡,更是修为高深,转眼就对白凉感兴趣了起来。

他跟江枫桥是同辈人,门中的长老都是认得他的,只是感叹出去一趟果然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修为已经比肩江枫桥了。

江枫桥道:“师弟来得正好。”

他一笑,看了一眼眼中带着迷茫的众人,又介绍道:“这一位是掌门座下弟子白凉,我的师弟,多年之前出门历练,此日归来。白师弟——”

白凉会意,抬头朝着江枫桥一笑,便转身,给众人拱手,道:“诸位长老、诸位同门,又见面了。”

“白师侄风采依旧啊。”

“白师兄还是原来那么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种种赞叹的声音起来,你们弟子这边,莫回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还是这样。”

景蓝跟白凉不熟,不过觉得这白凉跟自己有点像,不过不像是自己这样缺心眼的人,是个颇有些心思,隐藏得比较深的人……

内里气质倒是很像江枫桥。

商百尺不认识,也就不说话。

众人既然已经认识过了,就要进入正式话题了。

江枫桥道:“当日师弟回来,先去见过了掌门,应当目睹了当日是个什么情况,师弟不如说一说?”

“那一日我归宗门,被师尊唤入停云阁,不过方说了没几句话,前面便走水了,当时有一道黑影从停云阁下掠过,掌门当即与那人交手三次,但是被那人逃脱。师尊追杀而去,只留下一封玉简与掌门信物,要我交给大师兄,昨日追人救火匆忙,忘记交给大师兄了。”

白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与一枚印信,朝上面递。

执事弟子接过了东西,递给了江枫桥,江枫桥伸手接过,却没看执事弟子一眼,反而是看一直在看白凉。然而白凉的表情平静极了……

周围的长老们也大致猜到是这样的说法,因为之前就有流言出来,跟现在是差不多的情况,所以白凉这样的说法也没有被怀疑。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江枫桥的手上,掌门连印信都留下了,想必这件事肯定很棘手——或者说,掌门以为自己有去无回。

就看玉简之中说什么话了。

白凉抬头,回视江枫桥,眼底一片坦荡,笑道:“大师兄不打开看看吗?”

终于收回自己的视线,江枫桥藏起心中的种种疑虑,用手指捏碎了这一枚玉简,便看到一行字浮现在半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