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跪着,可是他却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反应。内心兴许屈辱,只是隐藏得太好,根本看不出来。

“与你无关。”

口气是少见的冷漠,偏生还带几分笑意。

陈九渊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正常。这种时候了,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想起一个传闻,陈九渊眯了眯眼:“我听说你们寒山门那一位进入前八的新入门弟子,叫什么戚淮的,忽然消失了?”

天鉴秘洞之中的事情,陈九渊一清二楚,那个时候江枫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及时出手,慢了一步,导致那妖物从洞中逃走,虽然事后补上一剑,只是已经迟了。

当场空弦上人就责斥了江枫桥,现在更是让他在外面跪等,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戚淮是在江枫桥离开比试擂场一会儿之后不见的,之后也再没找见过。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料,可是现在毕竟结果还没出来,江枫桥想到之前戚淮给采药送来的那一个晚上,兴许只是有事耽搁了,哪里能说戚淮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兴许,是没关系的吧?

闭了闭眼,江枫桥长舒了一口气,道:“你们焚鼎门也算是心机用尽了,如今寒山门发生什么事情,你应当清楚,现在恐怕很高兴吧?”

陈九渊眼神一冷,唇边却浮出几分哂笑,“我是你昔日手下败将,却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门派之间的争斗是门派之间的事,我跟你之间的恩怨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混淆在一起?”

垂眸,江枫桥一笑,“也是。”

这一回,轮到陈九渊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还记得,那个叫做戚淮的小弟子,应该很得江枫桥的喜欢,不料如今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小弟子若不是妖人内应,那才是见鬼了。江枫桥至少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只是理智上分析是一回事,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又是一回事。

他是个外人,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了。

“大师兄,掌门传您进去。”

殿内一名,普通弟子走进来,朝着台阶下的江枫桥一躬身,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在江枫桥起身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很友善温和的朝着江枫桥一笑。

那边陈九渊看见这一幕,倒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了。

这寒山门,却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大概江枫桥太会做人吧?他待在寒山门的这一天,却没听说过有谁幸灾乐祸,大多都是有些担心,即便是看到昔日风光的大师兄受到今日这样的冷待,竟然也没人笑话,反而是比江枫桥本人还忐忑。

做人能做到这一步,真是……

反正陈九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外面跪久了,江枫桥腿有些发麻,初时两步有些蹒跚,踏上台阶就像是脚踩在刀尖上,他身形晃了两下,又很快稳住,便跟平常一样一步步踏上殿去了。似乎,他根本没有在殿外跪等这么长时间。

那出来传话的弟子站在下面,抬头看着江枫桥背影,回头来却瞅见陈九渊,一时有些惊讶。

陈九渊也看了江枫桥一眼,骂他一句“固执迂腐”,却也转身顺着那台阶底下慢慢地走过回廊,却不管这边的事情了。反正也进不去,孤绝道人回来会跟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江枫桥进去,便行了个礼:“弟子拜见师尊。”

空弦上人昨日发火,今天却像是已经正常了,只是脸上的表情格外冷淡,“你在外面也等了许久了,可知道戚淮这孽徒的消息?”

果然还是要说到戚淮身上去。

江枫桥涩然道:“小师……戚淮失踪,至今不曾找见人。”

空弦上人冷哼了一声,这个时候飘渺宗的风还道人则插了一句嘴:“看来你门中这弟子,定然就是内应了,指不定也正好就是那跟踪我们进入天鉴秘洞的神秘人。妖族抢夺天鉴宝录,现在寻回天鉴宝录才是要紧事……”

“找不到这戚淮,哪里去寻天鉴宝录?”

又有人冷笑了一声,“寒山门连这等要紧的东西都能弄丢,这大弟子,说也是两届试剑大会的夺魁者,区区一个妖人都拦不住!”

九大仙门相互之间的关系不大好,只是以前都遮遮掩掩,这个时候却是完全暴露出来了。

冷言冷语也就算了,辛辣讽刺更是连番上来,想必方才在这大殿之中,众人已经争论过多时了。

这个时候孤绝道人叹了一口气,“妖族多智者甚众,出了这样的法子也是防不胜防的……”

“孤绝你这是要帮着寒山门吗?!”立时有人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朝着孤绝道人怒喝。

都是九大仙门的掌门,多少年来大家都是和和气气?转眼之间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孤绝道人也不是什么真好人,当即冷笑,“说寒山门大弟子拦不住,你当时在场,可拦住了?堂堂一个掌门你都拦不住那妖物,却要责问区区一名弟子!责难上人果真不愧是道号责难!”

那被反驳的责难上人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被孤绝道人给气住了,“你”了半天,“你”不出下文了,竟然直接坐下了。

这个时候孤绝道人才暗笑了一声,上来道:“拦不住那妖物,也不是枫桥的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应慢了一点而已,空弦上人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江师侄在寒山门都是你看着的,哪里能出什么差错?只是一些小事儿,便放了吧?下面的弟子修行,顾念着旧情,也是难免,人之常情,常情而已。”

江枫桥之前听孤绝道人起来大声反驳那责难道人,就知道孤绝道人肯定不会这么好心,已经准备好了招数等着自己。如今听孤绝道人这一番话,哪里是为江枫桥说情?分明是刻意将他当日的事情又拿出来,在空弦上人面前加深印象。

空弦上人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静,甚至在众人争吵的时候他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出来一步。现在众人都看向了他,他却慢慢地一笑,问江枫桥道:“那妖物,与你认识?”

江枫桥浑身一震,抿唇,手指悄然握紧,却沉默。

“不说?”空弦上人又扬声问了一句,只是声音反而很低沉,只是尾音起来,带着几分难言的笑意。

殿中忽然安静到了极点。

那一日江枫桥的行为是有些古怪,明知道那妖物夺了天鉴宝录,怎么能放了他过去?即便是后面再补,也是无用。

江枫桥叩拜下去,只道:“是弟子一念之差……”

“那妖物出招之时,用的分明是你藏雪剑剑诀。”

空弦上人终于站了起来,走到了江枫桥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来。

藏雪剑乃是空弦上人给江枫桥的,他即便不修炼其中剑诀,也至少略知一二。

“那妖物,便是你戚师弟吧?”

江枫桥闭目垂首,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炽烈的日光笼罩整片寒山门,光亮又辉煌,却偏偏给人一种死寂之感。

第37章新消息

寒山门,忽然就变了一个样。

至少是在江枫桥的眼底,他并没有被掌门责令思过,相反,门派之中的事情依旧交给他处理了。

很多时候江枫桥都在想,根本不知道掌门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即便他不说,掌门也知道了那妖物的身份,就是之前的小师弟戚淮。

当初戚淮的资质还是江枫桥检验的,戚淮从上山开始到进入内门,成为掌门座下弟子,甚至是最后进入试剑大会,打入前八,都没少得到江枫桥的照顾。他甚至单独给戚淮开过小灶,讲解过他的藏雪剑剑诀,让他对付周云……

只是最后,也是他一念之差,便放走了戚淮。

那个时候就是已经知道了的吧?

那妖物,分明就是之前在他闭关的时候找上门来的树妖。

而他当时,竟然没能下得去手。

抬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因为常年握剑,手上有些微的老茧,这样的手掌,不该为了门派的尊严和利益而握剑吗?而他当时……

“大师兄,现在其余八大仙门的人已经全部离开了,不过焚鼎门那边离开的时候,那一门的陈九渊师兄说有一封信要交给你……大师兄?”

下面报事情的弟子,看着江枫桥,明显感觉到现在大师兄心不在焉。

江枫桥回过神来,接过那一封信,正要拆开,一看那执事弟子,却温和笑道:“若没事你便下去吧。”

说来也怪,这大师兄在试剑大会结束之后的一天不知道为什么被罚,可是掌门之后也没做出什么来。只是大家都在担心,结果最后什么事情也没有,那之前为什么大师兄要在含翠殿外跪那么久?此事成为了一个很大的谜团。

还有,内门之中的小师弟戚淮,也忽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天鉴宝录失窃的消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放出去的,现在都传说小师弟就是妖族的内应,或者根本就是妖族的人伪装上来的。大师兄放了妖族的妖物进来,最后又放走了他,最近门派之中虽然一样很信任江枫桥,可是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整件事了。

到底天鉴宝录的消息,不知真假,而戚淮的事情却显得很是离奇。

门派之中的事情,江枫桥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去过问,也不去澄清。

他见那执事弟子走了,终于将那信封拆了,破了一道灵力封印,之后才看到信件。

“枫桥兄敬启。寒山门之事在下原本无意参与,只依旧忠告阁下,空弦上人喜怒无常心机深重,不能不防。此言非虚,是真是假,他日便知。”

很短的一段话,可是江枫桥将之看在眼底,只一阵阵地发冷。

连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空弦上人的确有异常的地方,可是此事太大,天鉴宝录失窃一事更是关系到寒山门的生死荣辱,此等大事空弦上人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左右想想,最大的疑点其实还是在第三层的那些牌位上……

只是,不管陈九渊说的是真是假,本质上这还是焚鼎门的人,他的话,听一半就好,另一半还得掰了扔出去。

江枫桥收了信纸,最后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顾虑,手指一动,竟然将这信纸揉了,在手指之间化作碎末落下。

便当这信,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了。

走出大殿,正是日头西斜的时候,即将进入夏日,寒山门也开始炎热起来。

弟子们不是在屋里不出门,便是去后山的小树林里晃悠避暑,后面的冷水潭里更是有不少的人,女弟子们则开始风雅起来,开始做一些精致的扇子,兴许还会送给心仪的男弟子。

整个寒山门,一半在死寂中,一半在鲜活里。

而江枫桥的心中,这些都是如云如雾,他快分不清了。

将今日门中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江枫桥便朝着停云阁走,准备将今日的事情报给掌门。

哪料,刚刚到停云阁下,便被叫住了:“你不必上来了,事情办好了便是,我将闭关。前日与其余八大仙门约定,我寒山门的事情内部处理,天鉴宝录一事,三个月之后再议。你追查一下戚淮的下落,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三个月之后八大仙门还要登门拜访。”

“是,弟子知道了。”

江枫桥感觉那声音依旧是从第三层出来的,只是他没有多问。

空弦上人的声音显得很是冷淡,过了含翠殿的那一日之后便是这样,江枫桥竟然也开始习惯了。虽然门中的事情依旧是交给江枫桥处理,可是态度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近日你也不必再来,只处理门派之中的事情便是。去吧。”

空弦上人最后还强调了一遍,说他近日不必来了——大约是真的要闭关?

据说他距离剑仙,也就是一步。如若能突破,即便没有天鉴宝录,寒山门的饿地位也不会被动摇一分。

说到底,还是为了寒山门吗?

江枫桥想起之前空弦上人说,没有剑仙,寒山门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因为那个时候,寒山门还有天鉴宝录。

可是现在天鉴宝录就这样被人堂而皇之地抢走了,寒山门一没剑仙,而没天鉴宝录,又当如何?

上上下下的压力还是很大的,只是现在门中弟子大多都不知道天鉴宝录已经失窃的消息。

若是有人问起,江枫桥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呢。

他退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到了含翠殿。

殿外就是巨大的广场,不长的台阶却给人一种沧桑和稳重的感觉——九州历史万千年,寒山门的存在也有数千年,这台阶几经翻修,可是却保留了岁月留下来的那种厚重。

江枫桥站在台阶的最顶端,看着下面的一阶一阶的石阶,一直看到自己当初跪的那个位置。

日头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光线从含翠殿的背后斜斜地拉过来,将含翠殿浓重的阴影勾勒在了殿前的广场上,连带着白玉台阶也完全被阴影染黑。

山间的雾气起来了,接连地涌动着,整个寒山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人有一种分不清是真还是幻的感觉。

江枫桥站在廊下,抬头仰望,沉沉的云气之中却飞出一道深青色的光来。

他一怔,先是一皱眉,后似乎又想到什么,将那眉头舒展开,便已经明白了。伸手摊开,那一道深青色的光凝聚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只翩跹纸鹤,朝着他点了点头,之后落在他掌心。

江枫桥手指一点,纸鹤瞬间从他掌心之中燃起来,却是一行发光的青字出现在半空中。

“五日后可归寒山,大师兄,勿念。白凉敬上。”

白凉……

内门弟子之中,掌门座下一共收了六人,江枫桥,莫回,景蓝,商百尺,还有一个不可说的戚淮,这里是五个人,第六人便是白凉了。

他多年之前就已经离开寒山门,去外面游历,连试剑大会都没有来得及参加,这个时候灵鹤传信给自己,竟然是要回来了。

白凉,当初在寒山门修为仅次于江枫桥的一个人。

能被掌门收入门下的,自然都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如今他要回来也是一件好事。

在江枫桥注目之中,这青色的字缓缓地消失在了半空。

外面的天色,也完全地黑了下来。

回到自己的屋里,江枫桥盘坐在蒲团上,想要静心打坐——可是连日来,他的修为不曾有过任何的精进。每次一忙完,打坐,脑海之中就要浮现出之前的种种。

不管是陈九渊还是戚淮,也不管是那个神秘人,还是空弦上人,这些人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他们的相貌,都从江枫桥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多年刻苦修行出的自制力都化为了乌有。

睁开眼睛之前,脑海之最后一副画面,却是——停云阁,第三层。

无法欺骗自己,因为联想到了很多事。

所谓的白玉村……

所谓的跟自己有关,还有戚淮的身份,太过古怪。

若那神秘人是他,那他接近自己,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戚淮似乎早就认识他了,而且认定他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很多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的时候,还是无所谓的,可一旦知道了——终于还是耿耿于怀。

放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一旦知道便不可能放下。

江枫桥起身,推开窗,却再也不会有人站在他窗前,将那一串红红的果子递给他了。

以为自己养了只小崽子,乖巧得厉害,讨人喜欢,转眼来这崽子竟然是处心积虑,要过来反咬他一口。

将手指凑到唇边,像是在舔舐自己伤口,江枫桥微微地一眯眼,露出几分怀念来,却道,明日还是下山去看一眼的比较好。

他们说,白玉村距离寒山很近。

第38章归来的

寒山门在寒山之上地处中州大地,山环水绕,是个绝佳的修行之处。

当初祖师爷便是瞧着这一处地方好,所以选定此处开宗立派,至今已有数千年。

寒山旁有三十九山,其中一山名为白玉山,山下有一座白玉村,只是二十年之前已经被大火烧光。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山火,只是二十年过去,草木都已经重新生长出来,林木覆盖一切,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江枫桥是将寒山门上的重要事情都大致处理过了再下来的,商百尺因为在试剑大会上拔得头筹,寒山门之中对他不满的声音也算是下去了很多,毕竟他算是为整个寒山门的争光的人物了。临走的时候,他就把事情交给了商百尺跟莫回处理。

因为最近掌门那边异常,实在是太容易被外面察觉到,所以他还嘱咐过,若是闻道长老等人来闹,不必客气,先扔出去再说。

寒山门还是很平静的一个宗门,在他不在的时候,应该不会出太多的麻烦。

顺着寒山门这边的大道下来,便看见了下面山脚下的一个小广场。

当初戚淮就是从树边蹿了出来,然后才进入寒山门的。

那个时候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回头一看山上那浩浩宗门,又觉得物是人非。

这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从山上下来,江枫桥顺着两山山谷林间的小道,便穿过一重山,到了距离寒山门仅有几十里的白玉山。

中州大地广阔,寒山门却在中州大地最中间的无数山脉之中,只是周围都是荒山,过了百里开外,门派倒是不少。

江枫桥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几个人,大多都是远远见着进山的樵夫。

在看到白玉山的那一刹那,他便立刻感觉出来了——

这山上的树木明显是很新,都是后期长出来的,那一场大火的传言必定不是假的。

可是仔细看看周围的山脉,却是什么痕迹也没有。

也就是说,当年所谓的山火,只烧到了这一座山,可能吗?

之前因为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关,所以根本没有往深了想,二十年几乎没有出过宗门,也不可能来白玉山,自然不知道白玉山周围是个什么情况。现在来看了,却是处处都是疑点。

他往那下走,古道早已经为荒草所侵没,只能瞧见个隐约的影子。

一步一步迈出的同时,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之中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