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嘉颀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

沈夜照例端了红茶进去,搁在他的桌上,顺便对他简单说明日程的更改和重新安排。只说了一句,喉咙痒痒的有些难受,她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午餐安排取消了 ……”

罗嘉颀愕然抬头,敏锐地说:“感冒了?”

虽然鼻音还不严重,可是此刻也已经初露端倪,沈夜没法否认,点了点头。

黑亮的眼睛眯了一眯,罗嘉颀摇摇头,说:“继续说。”

他一抬头的时候,沈夜才发现上司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好。下巴上可见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衬衣显然也不如往日的挺括,至于脸上,还带着一丝疲倦的痕迹。

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昨晚灯红酒绿去了?

沈夜不厚道地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皱的眉宇间停留了数秒,重新捡回了思路。

“这几天你看着办吧,有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替我推了。”

“哦,好的。”她看着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眉宇间的“川”字更深了一些,心思一颤,难道今天自己泡的水平又超常地烂?不会啊……顶多就是维持那样的水平,无功无过罢了。

“就这样吧。”罗嘉颀往常那样将目光投向电脑的屏幕,淡淡地说。

“我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之后,罗嘉颀苦笑着看看手边的红茶……真的很难喝。这丫头,做事这么聪明,学东西也快,怎么泡茶的水平一点不见长?好在……他现在似乎对这样的怪味,也习以为常了。

接近午餐时间,沈夜拨了个电话给厉宁。

“嗨,我请你吃饭吧。今天中午有时间吗? ”

厉宁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有空? ”

“那个,罗总的午餐取消了,你不是不用陪同了吗? ”

“吃什么?”

“我下来找你吧,半个小时以后。”沈夜想了想,“谢谢你治好了我的过敏。”

……

“等等。”厉宁忽然喊住她,“还是我上来找你。你在里等着就行了。”

半个小时后,有人准时来敲门,沈夜穿上风衣,又拿了手机和钱包,匆匆地把门打开。

“嗨——”她脸上的笑刚刚绽开,罗嘉颀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了看他俩,然后喊住了厉宁。

他们说的都是公事,良久,罗嘉颀才似乎注意到了沈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说:“你们是要去吃饭吗?”

“是啊。沈夜说找到一家很好吃的餐馆,我们正准备去呢。”厉宁嘴角是一抹促狭的笑意,“午饭时间了。”

罗嘉颀微冽的眼风扫向沈夜,不知道为什么,沈夜忽然心虚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不由自主地说:“罗先生你也没吃饭吧?”

“嗯。”他勾了勾眼角,面色依然有些不善。

“那……一起,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走吧。”他想也不想,当先走向电梯。

厉宁嘴角轻轻一歪,忍住笑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多个人也好啦,热闹一些。”

沈夜看着罗嘉颀的背影,咬了咬唇说:“可是有他在的话……你不觉得他像冷气机吗?”

“……”

到了底楼,厉宁接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皱眉,接着挂了电话对两人说:“要补份报告,恐怕去不了了。”

沈夜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看看罗嘉颀,欲哭无泪。

罗嘉颀倒是面色如常:“你去吧。”

厉宁转身摁下电梯按钮,无声地笑笑,他是傻子才硬戳在老板面前当电灯泡呢。

想不到外边在下雨。

罗嘉颀看了看天气,轻轻皱眉说:“我去开车。”

“不用啦。”沈夜拿出包里的便携伞说,“很近的,穿过马路就是了。”

不过只有一把伞啊……沈夜有些踌躇,犹豫着要不要把伞递给罗嘉颀。他倒是很主动地伸过手:“我来打吧。”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在公司吃吧?”沈夜为难地咬了咬唇,“天气这样不好。”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有些高深莫测:“你不是说很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肯定不是老板你想的那种店……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馄饨店而已啊。到时候你别失望……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把伞递过去了。

这是偏门,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这一男一女走进同一把伞下,踏入了雨幕之中。

寒风疾雨,沈夜把头埋在宝蓝色的围巾里,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察觉到头顶的伞又往自己身边倾斜了一些,沈夜连忙转头说:“罗先生……你肩膀都淋湿了。”

罗嘉颀依然目视前方,只是放缓了脚步说:“要是你能靠过来一些,我就不用这样了。”

沈夜往他身边挪了挪,脸上有些发烧。

“穿马路?”

“就在弄堂里。”沈夜张望了一下,“你看,就是里。”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店面,人却多得仿佛能在这个寒冷的雨天蒸腾出白色雾气。

罗嘉颀停住脚步,表情有些怪异:“这里?”

“嗯,这里。”沈夜又一阵心虚,干笑了一声,“是不是太简陋了?前边还有家西餐馆 ……”

恰好一对情侣吃完,让出了空位。

罗嘉颀微扬了下巴,示意她赶紧坐下来,说:“我去买,你坐着吧。

沈夜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没多久,罗嘉颀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两碗大馄饨。

“好吃吗?”沈夜紧张地看了罗嘉颀一眼,又看看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十个大馄饨,生怕不合他的口味。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才微笑着说:“很好吃。”

“哦。”沈夜松了口气,“就好。”

吃了一半,罗嘉颀在闹哄哄的小店里接起了电话。

“嗯……好一些没有?”声音里有些紧张,他抿抿唇说,“让她和我说。”

顿了顿后,他的声音蓦然间变得温柔:“今天肚子还痛吗?打针有没有哭?嗯,会儿叔叔来看你。”

沈夜放下了勺子,语气有些迟疑:“心怡生病了?”

“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碗馄饨太烫,罗嘉颀的脸也是微红。

“她没事吧”

半天,他重新低下头,掩饰起尴尬:“没什么,那天吃了冰淇淋,闹肚子了。”

沈夜无语地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所以……你早上迟到了?

或许是因为话题重新绕回小丫头身上,这让彼此间的隔阂蓦然间变得淡薄了。

沈夜看看罗嘉颀,说:“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不过没等到他的回答,她就自我否决了:“哦不行,我感冒了……”

他眼中带了些微的笑意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一大一小都病了。”

语气很自然,又带了几分宠爱,仿佛说起了两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沈夜大窘,拾起眼睛瞪了瞪他。

他当然没有孩子气地回瞪她,只是微笑,挺直的鼻,浓长的眉,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熠熠发光的。

“她昨晚迷迷糊糊地还在喊阿姨,大概是嫌我抱得不舒服吧。”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你想去看她,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样啊……”沈夜想起小姑娘可爱的脸蛋,有些温暖,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就说,“我就说那个不能多吃吧。”

滞了滞,罗嘉颀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回公司的路上,雨渐渐地止了。沈夜看见路边新开的一家礼品店,驻足说:“去买点东西。”

那天心怡巴巴地追着电视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如果去看她的时候捎上一个,小丫头会很高兴的吧?

不过沈夜不知道心怡最喜欢哪个角色,有些拿不准主意地看看罗嘉颀:“你知道她喜欢哪个吗?懒羊羊和美羊羊?有些无语地望着她,嘴角却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微笑 ……难道他看起来像是会看动画片的人吗?

老板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看看俩人,微笑:“这款玩偶走得很好呢。当作情侣款也可以,小姐你拿美羊羊,你男朋友拿懒羊羊,都很可爱。”

“呃,我们不是情侣啦。”沈夜轻快地说,“那就买两个吧。

“哦……好的。”老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看看罗嘉颀,脸颊上莫名其妙地飞上了红晕。

“多少钱?”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是格屋外的天气,有点冷,有点冽,习惯性地拿出了钱包。

“这是我送给心怡的。”沈夜站在他面前,顺便掏出钱包,转身对着他,语气很坚持。

他拧着眉注视她几秒,终于收回了钱包,可是心底的感觉……很怪异。

她这样想着心怡,当然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有点酸酸的味道?难道对自己的侄女……也能吃醋吗?

想到这里,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小而窄的玻璃门,当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甜馨的清香包围住他的嗅觉 ……和一切感官。罗嘉颀抿了抿唇,目光从她白皙的脸颊一掠而过,不无自嘲地对自己说,你这是中毒了。而这样的若即若里……无疑让这毒药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程度。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沈夜想要去看罗心怡的愿望到底没有实现。因为她的感冒眼看一天天严重起来,嗓子又干又疼,整晚睡不着觉,吃药喝水都不管用。

而这段时间I&N和国外一家老牌纸媒的合并案正谈得如火如荼,罗嘉颀的行程越来越忙,陈苒午休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对沈夜说:“这时候你要更加注意身体了。你看你看,干疮都生出来了

沈夜默默地点头,吃西兰花,吃饭后吃甜橙,拼命补充纤维素和维生素C。

情况开始恶化是在午休之后,沈夜照例在便斜躺椅上睡了半个小时,手机闹钟开始响起来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张开眼睛,想起三点半罗嘉颀还要主持的视频会议,于是吞下药片、灌下一大杯水后,起身去敲门。

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同事在。

罗嘉颀头也没抬,指了指沙发:“你等一会儿,这里马上就好。”

“哦。”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像是两道灼热的小火焰。有些无力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她一低头,膝盖上文件的字密密麻麻地在眼前晃动。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那个声音在轻轻地蛊惑自己。

嗯,就一会儿……反正我能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等那几个同事走了,能醒过来的……沈夜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说。

等到办公室里重新剩下自己和沈夜时,罗嘉颀站起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走吧。”

往常对自己最恭谨的个人,并没有及时应答。

他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身影……似乎蜷缩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沈夜?”他提高声音,快步走向她。

在她身边蹲下,罗嘉颀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快三点半了,开会还记得吗? ”

她似乎吞了口口水,随即皱起了眉,喃喃地说:“我睡一会儿。”

是……太累了吗?罗嘉颀看着她酡红的脸颊,有些心疼,静默了片刻,伸手去拿她攥着的文件。

她犹自不放手,他不得不用力了一下,触到了她的指尖,这才觉得有些烫手。

罗嘉颀微一迟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果真有些发热。

“发烧了?”他怔了怔,抚在她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下移到脸颊,下意识地唤了句,“婷婷?”

眸色中光亮明灭不定,这样遥远的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仿佛回到那一年的花坛边,自己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看起来乖巧的小女孩说:“你叫婷婷?”

那时她眨了眨眼睛说:“婷婷是爸爸妈妈叫的。”

罗嘉颀将文件扔在一边,打横抱起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头轻轻一歪,脸颊贴着自己胸口。明明隔了薄毛衣和衬衣,可她身上的体温这样炽热地透过来,一直渗透到自己胸口的地方,让他克制不住地抱得更紧一些。

走出了一步,他终于忍不住俯身,很慢很慢地贴近,直到看得清她额角的发丝,直到看见她微翘的唇角……然后,在地脸颊上亲了亲。

再轻不过的一触,大约就像是柳絮轻轻掠过吧。可罗嘉颀很快抬起头,心跳得那那样快、那样迅猛,几平让自己产生忐忑不安的错觉:会把她吵醒吗?她会发现……自己趁她生病偷亲她吗?

他用手肘推开了房门,将沈夜放在床上。

临出门时,罗嘉颀又想起了什么,接了杯水,放在桌边才离开。

沈夜醒过来的时候,头一件事,就是找水喝。

床边恰好搁着一个干净剔透的玻璃杯,屋外的光线隔着并未拉全的窗帘落进来,

在杯沿折射出几颗如钻石般闪亮的光斑。

她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吞完水,又低下头揉了揉额角,瞥到腕表时间,怔了怔,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那……这是哪里?

嗓子渐渐地被温水舒缓之后,她皱着眉打量这间异常宽敞的卧室……或者说,休息室。

被套是灰色的,整个房间也是灰黑色调——布置则更简单,书橱、沙发、床而已。

她眯起眼睛看看一旁的椅子上,自己的外套被挂得服服帖帖,身上……只穿着衬衣和套裙,甚至颈间的纽扣也被松开了两颗。

头皮立刻有些发麻,沈夜听见门锁扭动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罗嘉颀穿着深蓝色羊毛坎肩和浅灰色的衬衣,身影清瘦而挺拔,出现在门口。

他的脚步很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走过来,俯下身,微凉的手探在了她的额头上。

沈夜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他波黑的眉毛轻轻挑了挑,片刻之后,却有些释然地微笑:“没烧得更厉害。”

“我……这是哪里?”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他靠近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味,有些调皮地钻进自己的鼻尖,给干裂得像是旱田一样的喉咙添上了一丝舒服的凉意。

“我的休息室。”他笑笑,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你现在得起来了,我们去看病。”

他起身去给她拿外套,转身递给她的时候,目光从上而下,落在她微升的领口上——那是他亲手解开的,就在他将她抱到这里之前。

“罗先生…… ”沈夜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领口,蓦然间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提醒他。

“哦。我出去等你。”他收回了目光,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走出来吗?

“呃……”尽管有些头晕,沈夜点点头说,“可以的。”

他侧身要离开的时候,沈夜手里抓着自己的小西服外套,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罗先生——”

罗嘉颀没有回头,可这样的语气,他早就熟悉了。

她要拒绝自己或者刻意摆出疏离的姿态的时候,声音会比往常低一些。就像现在,他打赌她的下一句是“其实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或许是没心思和她绕着弯儿玩捉迷藏,又或许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罗嘉颀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下意识地去扯领带,又突然发现今天没有系领带。

扯空的感觉并不好。

他将手插回口袋,连名带姓地叫她:“沈夜。”

沈夜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