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电梯的时候,罗嘉颀被人群簇拥着,而沈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然接到电话。

“你好。”她认出这是公司同事的内线号码。

“沈助理,你让罗总再过十分钟下来,好吗?”

电梯门已经打开了,罗嘉颀当先走了进去,同事们一个个跟上,只剩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在外边压低声音说电话。

罗嘉颀站在电梯右侧,皱了皱眉,眼看着电梯门就要关上,伸出手按住开门按钮。

一旁的陈苒连忙喊了一声:“沈夜!”

电梯的门缓缓地向两旁弹开,沈夜走进去,对陈苒笑笑说:“谢谢。”

陈苒瞅了罗嘉颀一眼,没说话。而罗嘉颀已经侧了脸,若无其事地和一个同事低声说话。她只能有些尴尬地笑。

沈夜有些心烦意乱地看了看时间。

还是一个多月前的郚件事。I&N旗下某杂志社的员工得了重病,又被公司辞退,影响极其恶劣。罗嘉颀知道后非常恼怒,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罚,按照规定支付了医药费,可是前几天,那名员工到底还是重病不治去世了,家属们认为是公司延误了治疗时机,来I&N大闹了几场。今天据说又在I&N楼下拉出了横幅。

刚才在电话里,沈夜对安保部的同事说话的语气很强硬,还带着几分紧张:罗总已经下来了,我希望五分钟之内,你们把场画处理好。”

幸好发布会并不需要出门。出电梯的时候,她有些心神不安地看了看门外,还好,并没有看到哭闹的人群。大概是被保安暂时请开了,她跟在罗嘉颀身后,微微放心。

一点五十五分。

棕色的会议室大门已经打开了,两边也陆陆续续地有媒体在拍照。罗嘉颀在走廊拐弯的地方等了一会儿。项目的代言人是一位当红的女星,此刻跟着经纪公司的人一起过来,低声和罗嘉颀交谈几句之后,挽住了他的手臂。

选秀出身的女星今天穿的是一件范思哲的红色露背礼服,因为裸着的后背还抹了亮粉,露出的肌肤雪白柔滑如绸缎。曳地长裙下踩的高跟鞋想必有七八厘米高,不过这样,倒和罗嘉颀的身高更相配了些。

闪光灯亮成一片。洗夜跟在后头,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原本做服装编辑的时候,自己就整天对着片场的强光,她眯了眯眼睛,微微让视线适应了这样的亮度,然后环视了一圈。

身后似平有些骚动,或许是有摄影师在为了抢位置而起争执吧?沈夜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挤在当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得有些窘迫寒酸,并不像是来出席这个场合的。

闪光灯又是一亮,沈夜用力眨了眨眼睛,看到那个女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瓶子。

不远的地方起了些动静,有人隐隐约约在喊:“拉住她!”

她觉得不对,脚步便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冲出了人群,拼命向罗嘉颀跑过来,一边拔开了瓶塞,瓶子里的液体在晃动中泛着毫无质感的透明色泽。

罗嘉颀和女伴还没有察觉到这瞬间发生了什么,脚步依然从容。

沈夜想要尖叫,可似乎来不及了。她下意识地跨上一步,用力撞开罗嘉颀。

罗嘉颀稳住身体的时候,已经往前趔趄了好几步,而女伴被他一带,踩住自己的裙角,摔在了地上。

他听到身后的惊呼声,条件反射地回头。沈夜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几平就是原来罗嘉颀站的位置。那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握着一瓶液体,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她的脊背上!

心脏在瞬间收缩起来,手脚瞬间变得冰凉,罗嘉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至失去了思考下去的勇气。

闪光灯连绵成一片,咔嚓声不绝。

“婷婷!”

他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接住她往前倒下的身体。

时间像是在一刹那凝滞。

一瞬之间,却极漫长。

罗嘉颀的手臂牢牢地环着沈夜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轻微地颤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她。

手指触到她背后的布料上,冰凉濡湿的一片,润滑黏腻,却没什么异样。一颗心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黑暗中回落到胸腔,手臂的力道也随着意识的恢复在渐渐地加重。

“我没事。”沈夜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还在发抖。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俯下来,将脸埋在沈夜的颈侧,深深地呼吸一口,仿佛要以此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女人被保安拉开了,手里的打火机啪地摔落,身体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在拼命挣扎。而周围一片闪烁的灯光和嘈杂的低语,仿佛是一圈薄薄的塑料膜,窸窸窣窣地在发出声响。

数秒之后,罗嘉颀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裹住沈夜的身体,低声说:“婷婷……能自己走吗?”

这是今天沈夜第二次听到他叫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将那瓶液体泼上来,强烈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让她站在原地,忘了闪避。她只听见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叫自己,那个声音穿过思维的空白而来,提醒了她自己是处在怎样的情景之下。而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沈夜的头微微一扬,在众目睽睽下惊醒过来,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有些无力地想将他推开。

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隔开了记者和摄影师,阻止他们继续拍照。

而外界的这一切,罗嘉顾全无察觉,他只知道怀里的那个人正在推开自己,于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又不失柔和地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肩上,修长的手指覆着她的眼晴,低声说:“别看外边,我们先离开这里。”

喧闹声仿佛已经远去,从这里到电梯门口,空落落地疏散出一条小径。

罗嘉颀半揽着沈夜往前边走,依然半强迫地抚着她的脸,手指遮在她的眼帘上。

一直到进了电梯,他没有等任何人,一只手放开她,摁下了按钮。

“我自己可以了…… ”沈夜手指抓着他的外套,努力地挺起背脊,仿佛这样可以躲避背后可怕的黏湿感。

罗嘉颀慢慢放开她。电梯启动,她只觉得身体一沉,下意识地望向跳动的数字。

“是在……往下吗?”她依然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说话的节奏。

罗嘉颀紧紧抿着唇,直到听到她说话,才微微柔和了表情:“我送你回家。”

沈夜“嗯”了一声,微垂了视线,跟着他走出电梯。

车子里的温度调得极为暖和,暖风拂到颈间唇上,有些干燥。沈夜依然披着他的外套,不曾拿下来。

罗嘉颀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似平并不愿意接起来,隔了许久,洗夜低声说:“那边肯定在找你。”

他“嗯”了一声,戴上蓝牙耳机。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听,即便要说话,也十分简短,毫不掩饰此刻的焦躁。

绕过I&N大楼,罗嘉颀索性摘下了耳机,将电话扔在了后座上。

明显的一声闷响,大概是手机落在了后边的羊毛垫上,夜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老板……”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松自己的领口,又不耐地拉了拉领带,可转过头面对她的时候,表情却十分温和,只说:“没事。”

路上都是沉默,沈夜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也希望他一直就这么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她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连自己之前做了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

直到他在一个路口转弯,方向渐渐有些不对。

“这是去哪里?”

他只是答她:“先不去你家,现在不是很方便。”

沈夜有些讶然地看他一眼。

“那边可能会有记者。”

罗嘉颀侧身看了看她,语气温和镇定“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

沈夜没有说话,愈发地板紧了唇,午后的阳光落在睫羽下,眸色深漾,情绪莫名。

车子在宜春路一座老宅前停下,自动门打开,罗嘉颀径直驶进了花园,停在檐廊下。

“这里是?”沈夜还有几分迟疑。

“我家。”他简单地说,“你先去整理一下,别的一会儿再说。”

宅子不算新,却收拾得整洁干净。沈夜被阿姨带去了二楼的浴室。

罗嘉颀重新走到门外,拿出落在车子里的手机,看了看数个未接来电。

“罗总,小沈还好吧?”这次打来的是陈苒,“那东西已经査过了,就是一瓶柴油。

那个女人神经有些问题,已经被送走了。”

他踱进客厅,在楼梯边顿了顿,继续往上走。

“还有……下午到场的媒体也有些棘手。”陈苒慢慢地说,“并不都是I&N旗下的,今天发生的事,想要控制……恐怕还是有些问题。”

罗嘉颀“嗯”了一声,一步步踏在厚实的漆木地板上,嗒嗒的声响在偌大的房子里回荡,清晰空落,叫人觉得心惊。

“刚才那边拿出了应急方案,让我问下您的意见是什么。”

“你说。”客房的门半开着,看得见房内浴室的门关得很紧,水声淅淅哗哗地传出来。

“……如果不能把媒体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开,对于我们这次的收购是很不利的。前一阵娱乐城和影院的职工就因为担心裁员,去市工会闹过事。这个新闻如果再炒一炒,只怕阻力会更大……”

罗嘉颀靠在门口,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结论呢?”

陈苒轻轻咳嗽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很难开口。

“说吧,不用顾忌什么。”罗嘉颀淡淡地说。

“那个……今天在场的人都对你和小沈的关系很好奇……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舆论导向偏一偏,关注的焦点就完全不一样了。”

罗嘉颀脸色沉了沉。

“老板?”陈苒在电话那边尴尬地住口,又喊了一声,“老板……”

浴室里依然有着水声,可分明还有一种声音在冲击罗嘉颀的耳膜。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慢慢地靠近。

是哭声吗?

或许是以为有着水声遮掩,她才敢哭得这样肆无忌惮……是在后怕?

罗嘉颀有些失神地微微低了头,阳光从露台一直照进来,落在他的脊背上,僵硬的身姿拉出一道黯淡的长影。

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震动,这次是厉宁打进来的。

他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厉宁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一丝不稳:“要不你试试和沈夜谈一谈,看她能不能接受?

罗嘉颀抿起唇角:“这件事晚点再说。”

“这件事实在等不起,我们不能被动——”

他没有听完,挂了电话。

沈夜从浴室出来,拖着绵软的拖鞋,走到卧室外的走廊边。长发还在滴水,却并不觉得冷,或许是因为空调打得很足,又或许是窗外阳光造成的假象。

宅子不大,从扶手往下看,就是客厅。

罗嘉颀站在窗口,许是角度的关系,教她看见清的侧脸,而指间是一支燃着的烟。

微白的烟雾袅袅地弥散开,隔了那么远,竟让她觉得有些清冽与微呛。

时光静谧微凉。静得仿佛一幅黑白素描。

他指间的那支烟,并没有积下多少灰,此刻却扑簌一声,掉下了一截。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仿佛画家在临摹的时候忽然断了笔力。

阳光中最细微的分子抖落在罗嘉颀身畔,沈夜定睛,这个自己见过的最英俊、最冷静的年轻男人,右手竟在微微发抖。

“婷婷……”他无须转身,却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她的存在,声音喑哑低沉,打破了此刻的沉静,“我一直在想,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沈夜没有说话,其实她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室内温暖如春,可她随着他的心境,仿佛一下子萧索下来,又分外地怀念浴室里的温度。

将水温调到最高的那一档,每一缕水蒸气从肌肤上流淌而过,都会带来轻微的战栗感,烫得近平刺痛。她扶着光洁的瓷壁,慢慢地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热水顺着长发蜿蜒,在背脊、胸口划出水痕,她克制不住地开始流洎。不为什么,只是害怕。

直到指尖的肌肤都被水浸泡得皱巴巴的,才知晓时间过去了很久。浴室里全是蒸腾的白雾,她湿漉漉地踏在地巾上凑近了镜子,伸出手指,拭了拭沾满细微雾气的表面看到一双眼睛红肿狼狈。

镜子里模糊倒映出的人影,正用力地咬着唇:“沈夜,你为什么想到要去救他呢?”

是啊……即便现在,她还是在想,为什么要去救他呢?

这么一分神,罗嘉颀已经走了上来,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缓缓地挪移到她微肿的眼睛上。

果然是哭过了……有着一级楼梯的高度差,他的视线略高于沈夜,心底仿佛被某

种情绪焦灼而过,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沈夜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指节微屈,依然伸在半空中,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眸子在瞬间黑如陈墨。

她的表情仿佛是看着猎人的小兽,有些防备,也有些仓皇,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唇上。

罗嘉颀锋锐绷紧的唇线微微一扯,她本以为他会说一句“谢谢”,可并不是的——他的声音如同刚才那样喑哑,却说了另外三个字:“对不起。”

沈夜一怔,随即勉强笑了笑,有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对我说句谢谢。”

罗嘉颀没笑,许是侧着角度的关系,眉眼分外的深邃,良久才说:“我不想对你说谢谢。

沈夜的笑容滞了滞。

他又踏上一步,和她站在同样的深色原木地板上,离得这样近,一低头,看得见她净瓷般的肌肤和微卷的睫羽。

罗嘉颀微微阖了眼,嘴角用力抿起来,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就在早上的时候,自己一脸冷漠地对她说了“以后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些什么”,真是讽刺啊。

可是沈夜的声音已经打断了他的思路,她似平有预知他想要说些什么,声音温和地坚持:“要是当时陈苒或者厉宁在我前面,我也会推开他们。人的下意识反应都那样。”

罗嘉颀专注地看着她,并没有接口,只是微蹙的浓眉间,一个小小的“川”字更加的深了一些。

窗外的日头或许悄悄地挪移了一下,时光簌簌地将无声的光影湮没,沈夜觉得他再也不会回话的时候,转身说:“我去吹头发。”

罗嘉颀没有阻拦她,她穿着崭新的,却明显不合身的家居服,整个人瘦落落的仿佛一片纸,他数着她离开的脚步,一字一地开口说:“陈苒和厉宁都在旁边,可你只推开我。沈夜,你推开我的时候,心里知道我是谁,是吗?”

低沉的声音凝稠住了时光,也凝稠住了即将离开的脚步。

沈夜站在那里,脊梁有些僵硬。

“因为知道是我,所以哪怕是强酸或者汽油,你都没有犹豫,是吗?因为知道是我所以才这样对我解释,是吗?”他顿了顿,笑意有些苦涩地从嘴角蔓延开,双眸仿佛亦沾染了灰暗,“可你知道吗?因为是我……所以我更不能原谅自己。”

沈夜的手还扶在雕花的栏杆上,深红的色泽洇润出一种岁月打磨后的流丽质感。

她用力地抓紧,回头看了他一眼,辩解的话堵在胸口,迟迟没有说出来。

罗嘉颀勾起唇角,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婷婷,你还记得上午我对你说,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什么——我一直在想,你在我身边,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公事责骂你,也不想带着你陪我去挡酒,更不想再出今天这样的事——”

“所以,你是想说,我不再适合这个工作吗?

罗嘉颀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低头看着她:沈夜微微扬了脸。

“我给你一段时间的假期,之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假期?”她看着他。

他微笑起来:“我现在回公司开会。你在这里好好休息。这两天尽量不要出门,实在要出去的话,和阿姨说,让司机带你出去。”

沈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些突兀地开口:“为什么不能出门?”

罗嘉颀已经转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出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其实也没有什么。等公司那边处理好,就没事了。”

“罗嘉颀……”她想了很久,在快要看不见他的背影的时候,出声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