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低头看了看日程,前头两场倒还好,不过八点是和银行的人一起。帮人,素来是挨上酒桌就不愿下来的。她皱皱眉:“何医生,你不能劝他不去吗?”

何医生耸耸肩:“他坚持。我只能建议他现在休息一会儿。”

医生走了之后,电话很适时地响了。

“麻烦你在四点的时候叫醒我好吗?”

罗嘉颀的声音在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是彬

彬有礼的。

“嗯,好的。”沈夜顿了顿,“不过罗先生……”

“我就在休息室,一会儿你可以直接进来。”他打断她,“还有事吗?”

“要不……要不我替你推了晚上的饭局?”沈夜的声音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沈夜听得出是拒绝。

她想起他微白的脸色,忽然想到他急匆匆地赶去北京,说到底,也是在弥补自己的失误。沈夜只觉得愧疚,有些突兀地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公关部的同事们自有玲珑手段,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她实在不擅长这个,罗嘉颀不大会带沈夜去需要应酬的场合。

罗嘉颀有些意外,隔了许久,才说:“怎么?”

沈夜没吭声。于是他答应下来,甚至笑了笑:“嗯,也好。”

时间滴滴答答地挪移到近四点的时候,沈夜走进罗嘉颀的办公室。

里边静悄悄的,她犹豫着是现在去叫醒他,还是再让他休息上半个小时。

日光悄无声息地落到那张办公桌上,罗嘉颀的西装就这么随便地扔在桌面上,并不像他往日严谨而整洁的作风。沈夜走过去,想替他挂到衣架上去,才将衣服拿起来,钱夹就从口袋里落了出来。

俯身捡起来的时候,她莫名地心虚了一下。然后指尖一动,翻了开来。

数排卡位,单调的黑色,没什么特别的。

“不用看了。我不会再放着那张照片。”罗嘉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寂静而疲倦,“那天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

他的语气很自然,只是在中间微微地停顿,仿佛在和她闲聊家常。

沈夜的心脏在瞬间静止,仿佛血液逆行而上,整张脸涨得通红。手指一松,钱包又啪地落在地上。

罗嘉颀走上前数步,弯下腰拾了起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却已经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题:“我的生物钟很准时。”

他的衬衣略显凌乱,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脸颊上还带了几分淡红,微微柔和了清的线条。不过在这个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刚醒之后的倦涩。他大概属于那种天生自律到不需要闹钟的人。

“谢谢你来叫醒我。”罗嘉颀接过她手里的外套,有些随意地说,“我想整理一下。”

沈夜“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刚才失去的言语技能才算回来,回头说:“罗先生——”

他正微扬了日光,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后脊,沈夜顿住了。

罗嘉颀很快地恢复了自若的表情,轻扬了眉梢:“什么?”

“伺医生说那些维生素片你还是得吃。”

“嗯。”他转过身,不再看着她。

半个小时后,沈夜坐进副驾驶座的时候,老章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得不加深了脸上的微笑同他打招呼。

“小沈,你也要去丽晶吗?”老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罗嘉颀。他正低着头翻文件不时轻轻咳嗽一声,专注得仿佛没听见前边的闲聊。

“是啊。”沈夜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老章一眼,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老章没接话,只是呵呵笑了笑。

“送我到丽晶门口,你把沈小姐送回去吧。”罗嘉颀合上一份文件,语气镇定地对老章说。

她转头望向他,有些迟疑:“我还是陪你一起吧。”况且今天也没有别人陪着他啊……

暮色透过玻璃窗,几丝被折射过的光线融融地映在他的领口,罗嘉颀的脸色比起下午的时候,柔和了一些。

“陈姐刚才还打电话来,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沈夜的话没说完,罗嘉颀的脸色蓦然间又有些生冷。

他没再提让她回去的事,带着她下了车。

S市的夜晚刚刚开始。

从六点到八点,从三楼到五楼,都是在丽晶,罗嘉颀已经换了三桌。沈夜跟在他身后,想起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忽然觉得他……真的很不容易。

自己看到的是他神采奕奕地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而看不到的,却是今晚这样,即使身体不舒服,还是若无其事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电梯下到四楼的时候,沈夜终于忍不住,轻声问:“老板……”

他淡淡凝眸看着她。

“你今天好像喝得太多了。”

罗嘉颀不置可否地移开目光,双手闲适地插在口袋里,口吻却是平板的:“这就是我不想带你来的原因。”

沈夜不能喝酒,也不能帮着挡酒,应酬起来有些笨拙……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陪着来是做什么呢?

眼神有些黯,沈夜低声说:“对不起。”

罗嘉颀靠着电梯,轻轻阖上眼睛,没有接话。

八点这一场,显然是正场。

包厢装修得似巴洛克风格,有些繁复,而一踏进去,巨大的水晶吊灯更是俗气得晃乱人的眼神。

沈夜正要坐下的时候,罗嘉颀忽然越过她的肩膀,对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说:“李行长,很久没见了。”然后拍了拍沈夜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自然地说:“坐这里。”

宴请的客人都是银行的领导,一屋子的人,包括沈夜在内,有四个年轻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或许是单位里新进的职员,能喝,也能说话,半个小时不到,罗嘉颀已经在一波波的攻势下,连干了好几杯红酒。

在一他的脸色先是有些白,随即泛起了红色。并不是刚才那种睡醒之后的浅红。像是皮脒下边的毛细血管在酒精的作用之下,迅捷地膨胀开,看上去并不健康。

沈夜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心想那个李行长再来敬酒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要帮他找一杯。虽然那个中年男人……真是有点猥琐,刚才甚至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了旁边女生的腿上。

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人直接越过了罗嘉颀,笑着说:“罗总带来的这位沈小姐,看上去真是年轻漂亮,又能干啊……来,这杯无论如何都要喝了。”

年轻漂亮这样的词,总有些不正经的调笑味道。只是酒桌上没人介意这句话,反倒有人起哄地笑,颇有些肆无忌惮。

是啊,谁会在意呢?在意的人,又怎么会把年轻女孩带到这样的场面中来?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罗嘉颀握着高脚杯,不轻不重地晃动着杯中的液体,嘴角噙着笑,没有开口。

再讨厌对方的肥头大耳,自己也根本没立场拒绝。

沈夜索性一仰头喝干了,又让服务生倒满了八分,回敬对方。

罗嘉颀倒没有夸奖她的勇猛,只是微微低了头,将酒杯搁回餐桌上,又探手动了动桌子中央的转盘。

那份八宝琵琶鸭转到沈夜面前的时候,他并不望向她,只是用极低的声音说:“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喝那么多。”

沈夜的指尖都开始发热,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听到对面有人起哄,要罗嘉颀和个女孩喝交杯酒。

几乎将那块鸭肉呛在喉咙里,沈夜抬头望向罗嘉颀,他的表情依旧是淡然,即便不是愉悦,至少也是毫不抗拒。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那个女孩大方地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罗嘉颀忽然转头对沈夜说:“之前我让你联系Kathy,她给你回电了吗?”

沈夜木木地摇头:“还没……”

“打个电话去问问。”他打断她,加了一句,“现在。”

沈夜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阵笑声。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推开门,有些机械地拨了个号码。

打完电话,隔着厚重的橡木门,依然听得到里边的说笑声。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可她还是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打开龙头,将手放在了冰凉的水流下,冲了又冲。

会所的服务生都相当体贴细致,站在她身边提醒说:“小姐,水会不会太凉?我帮您调得热一些吧?”

她笑笑说不用,然后接过擦手纸和乳液,认真地抹了一遍,才重新回到包房。

一推门进去,就有人在笑:“沈小姐一个电话打了那么久,是不是该罚几杯?”

沈夜先小心地觑了觑罗嘉颀的脸色,日光最后落在领口一团淡粉色的痕迹上。她下意识地望向对座的女孩,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丰润的唇上微闪的色泽。

他是有意把自己支开的吗?匀不出太多的时间去深思这个念头,沈夜听见自己举杯,说:“应该的。”

生怕类似交杯的闹剧发生,她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下杯中的液体,凉凉的润滑在喉咙的时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不是红酒的味道……甜甜的,有点是葡萄汁。

嘴里还含着一口“酒”,她疑惑地望向罗嘉颀。罗嘉颀的眼睛在微醺的时候竟明亮得惊人,他的眼神掠过她的讶异,又若无其事地游移开。

她不知道罗嘉颀用了什么办法,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换成了葡萄汁,服务生一次次斟满,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罗嘉颀一杯杯喝下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酒。饭局过半的时候,他的眼神终于慢慢地开始涣散,恰好有人来向沈夜敬酒,他毫不顾忌地伸手揽了她的肩,推开对方的酒杯说:“我来。”

沈夜背脊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只觉得热。他刻意做出的种种冷漠姿态,在这个时候,终于还是被这样的一个动作瓦解开,甚至有溃不成军的意味。

对面的人起哄:“罗总心疼小姑娘了。那就一杯抵三杯。”

他笑,二话不说地喝了一杯,又回头让服务生再倒上。

他的手臂就搭在沈夜的肩上,她能感受到他越来越烫的体温,于是有些着急地想栏住他——反正她喝的是葡萄汁,多几杯根本不会有问题。可手指一触到自己的杯子,罗嘉颀就瞪她一眼,唇抿得纸一样薄,神色间全是不悦和警告。

沈夜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悄悄地放下手。

从八点到十点,罗嘉颀一共进了两次洗手间,大约是吐过了,出来之后脸色白得吓人。沈夜瞅着空当,悄悄拨了个电话出去。公关部的同事赶来救场的时候,一群人终于愿意散了。

罗嘉颀扶着沈夜的肩膀,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丽晶……楼上已经开了包房,各位尽兴……”

跌跌撞撞地从电梯出来,罗嘉颀将头靠在沈夜的肩上,她只能陪着他一道坐后座。

老章回头看了罗嘉板一眼,说:“很久没见罗总醉成这样了。小洗,今天就你陪着吗?”

沈夜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勉强笑了笑:“是啊。”

“小沈你酒量不错啊,看上去没什么事嘛。”

沈夜看看罗嘉颀的侧脸,没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件事:她根本不该提出来陪他一道应酬。自己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反倒拖累上司。

可他不是更古怪吗……明明知道自己的酒量的,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拒绝呢?

他们一道将罗嘉颀扶回酒店的套房,让服务生帮忙开了门,又将他放在卧室,老章抓抓头发说:“我出去给老婆打个电话,你替老板收拾一下就下来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夜答应了一声,烧了一壶水,等开的时候,又替他将公文包和西装外套一一摆好。

水开了,电热壶嗒的一声,汩汩地冒着热气。

倒了半杯在玻璃杯,烫得根本没法喝,沈夜从小冰柜里拿了一瓶Perrier,拧开倒了一半进去。试试温度差不多了,才拿进卧室。

罗嘉颀还是原来的姿势,倒在厚实雪白的床褥间,一条长腿耷拉在地上。

沈夜将水放在床头,踌躇了一会,蹲下来,将他的腿搬上床。

关了灯,正要离开的时候,身后有沉闷的一声声响,似是什么东西翻了。

沈夜吓了一跳,转回去开了床灯,扶起杯子,又手忙脚乱地去抓纸巾。

半明半暗之间,一直侧身躺着的那个人,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带了浓浓的喑哑,唤她的名字:“沈夜。”

“什么?”沈夜全身僵直了。

“安全感,”他的声音愈加沉了下去,“是我给不了你,还是你不想要?”

“你……醉了。”湿漉漉的手指还扶在杯壁上,沈夜不敢动,直到扣着自己手腕的股力道渐渐变得柔和,直至松开。

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的时候,异常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此刻正陷在厚实雪白的枕芯里。他的鼻梁的弧度挺直,呼吸轻缓,睫毛轻轻卷起来,很长,也很柔和,侧脸陷在雪白厚实的被褥间,已然浅眠,似平已经忘了之前说过什么。

沈夜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街道上早就没了什么人,老章把车子开得很快。沈夜问:“罗总每次应酬都这样辛苦吗?”

“这次好像特别醉。”老章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就带了你一个人?以前有小孔他们陪着,很少会喝醉。”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天天这样应酬,每天早上还起得来哦?”

其实这句话不算是问题,只是感慨罢了。

结果老章也同她一道感慨:“是啊,我每天早上来接他,他精神都很好。”

沈夜打了个哈欠,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没有黑眼圈……真像超人。

第二天九点,罗嘉颀准时踏进办公室。

沈夜送茶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

他微微抬起目光,示意她把杯子放下,就转过了身,继续对着电话说:“……你继续。”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地想,昨晚在丽晶发生的事,希望他都已经忘了 ……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次自己醉酒。和他醉后安静的睡觉相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这是什么?”

沈夜连忙站住,转身,看见他拿了一份打印稿,皱着眉问。

“下午两点的新闻发布会,和上个月印度伊维公司的合作项目说明。”沈夜解释,“哪里有问题吗?我马上就去改。”

罗嘉颀的视线不离开文件,点了点头:“没事了。”

“这份稿子不是给你用的,只是需要过日一下。”沈夜补充了一句,“前几天和你确认的时候,你说不想发言。”

“知道了。”他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淡淡地问,“昨晚你送我回去的?”

沈夜怔了怔,说:“我和司机一起送你回去的。”

他的眸子此刻掩映在金色的阳光里,是一种低调优雅的琥珀色。

“你没醉是吧?”

“没有。”沈夜有些局促地说,“谢谢你。”

他笑了笑,从容地翻阅着文件,唇被嘴角的弧度拉得更薄:“沈夜,以后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些什么。”

沈夜沉默,她知道他只是在用礼貌的说法表达一句不大礼貌的话:“凡事量力而行。”

她说了句“我知道了”,提醒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转身离开。

而罗嘉颀在听到关门声后,才抬起头,微怔着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晚和厉宁一起喝酒,厉宁兄弟一样肆无忌惮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微带同情说:“安全感这种东西,最不好说了。女人说有,就是有,说没有,怎么努力都没用。”

“你以后干脆每天带着她,她不相信你总该相信你的日程表。哪有时间去花天酒地啊……”

他有些不确定地揉揉眉心,心里很怀疑,厉宁的那些话,究竟是酒醉后的信口胡说 ……还是真的会管用?

下午两点,在I&N一楼最大的会议厅里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