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脚步顿了顿,轻声问:“就心怡在吗? ”

“罗先生也在。”阿姨说,“这边。”

她扬了扬眉梢,很快意识到这位“罗先生”并不是曾经带她来这里的那位,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她走进门厅:“今天是心怡的生日派对吗?”

“不是的。太太不在,也没有邀请什么人。”阿姨接过礼物,“她在后边花园玩呢。”

在这里住过两天,沈夜不知道后边竟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大概那个时候也并没有四处游赏的兴致吧。

春色如许,即便暮色也阻隔不了半分。天色将暗末暗,空气里有浅浅流转的幽香,她看见前边小小的一团身影,正蹲在花丛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嗨,心怡。”没等那个小影子朝自己补过来,沈夜已经皱着眉说,“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玩?”

阿姨尴尬地笑了笑:“太太在的时候不会让她到处乱钻,不过罗先生不管她,每天都要洗好几个澡……”

心怡显然好久没见到夜了,一见面就把自己脏得一塌糊涂的手往她的衣服上蹭,嚷嚷着说:“阿姨,我们去玩鱼好不好?”

沈夜俯身看看她不安分的眸子,就是昨晚一场宴席上看到用来装点冰雕的紫黑葡萄,又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有点云里雾里:“玩鱼?”

阿姨递来一个小碟子,小声解释说:“是喂鱼。”

“这里好多鱼!”小姑娘指手画脚,又回头看看紧跟不舍的阿姨一眼,底气十足,仿佛找到了靠山。

沈夜看看不远处的那条石凳,又看看刚长出嫩芽的草地,冲着正要阻拦的阿姨笑笑,将小丫头放在膝上,不在意地坐下了。

一池的浮萍,星星点点,沈夜看了半天,哪有鱼?

阿姨在一旁说:“鱼是前几天刚买了放下去的——”

“爸爸送我的,奶奶不会让我养小鱼。”心怡伸手去够那盘鱼食,一边小声说。

“爸爸?”沈夜脑海里浮现的是罗嘉峰的样子,说实话,她并不觉得……他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心怡用力点头,小小的马尾一甩,笑得很开心:“我和爸爸一起放下去的。”

“是呀,罗先生就是太宠女儿了。”阿姨咕哝了一句,“太太最喜欢的九子萍……叫人拨了一大半……”

夜色之下,墨绿的一方水又浓重了几分,碧玺如玉,轻轻一声哔拨,一尾锦鲤跃了出来。

“哇!”沈夜有意逗小孩儿,“真的有鱼!”

心怡在她怀里扭了扭,兴奋地说:“小鱼快来!”说着胖平乎的小手撒了一大把鱼食下去——

真是大片大片的锦鲤,有一两条甚至跃起来争食,小池里的泡泡扑簌簌地翻滚着,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动静很大,鱼嘴一开一阖,像是一朵朵奇异的菱花。

阿姨在一旁说:“小心一点,要不去那边坐着吧?”

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木椅,沈夜看看心怡,她玩得正开心,充耳不闻,只顾一把把地撒鱼饵。

于是把心怡往怀里控了,叮嘱她:“小心点。”

“阿姨给你带生日礼物了,要看看吧?”她在小姑娘耳边说。

心怡还没开口,沈夜就听见阿姨说:“咦,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就在她和小姑娘达成了共识,将这盆鱼食喂完之后就去客厅拆礼物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对话声。

男声和女声,沈夜都很熟悉……熟悉到她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的神态。

怀抱陡然就僵住了,而心怡突如其来的扭动这样明显,沈夜差点抱不住她。

小姑娘急匆匆地转头向她背后看去,接着站了起来:“是叔叔。”

而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如果说刚才在秀场的见面,她还能自如地应付过去,是因为那里有那么多的人,而他们在公事上,戴了同样的面具。

可现在算什么?

他带了新女友来见侄女?自己……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罗家?

沈夜忽然痛恨起罗嘉峰来——又或许是迁怒,是他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说罗嘉颀不会回来的!

在身体有所反应之前,心怡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膝盖,哐啷一声,还顺手打翻了不锈钢的鱼饵盘。

没了小丫头温暖的身体,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好,一切都在让自己更加尴尬。

沈夜下意识地站起来,决定找个借口迅速离开。

小姑娘穿了件裙子,跑起来有点碍事,脚步一急,身体就往地面撞去——沈夜还只是半站着,下意识地就去捞她的腰。手指将触未触的时候,脚下一滑,她觉得有点不妙,可是难以控制地,身体已经往后边倒下去了。

触到湖水的时候,难以克制地抖了起来。即便是在暖意盎然的春天,这池水还是冰冷的。沈夜不知道这池水有多深,唯一的印象却是……仰头摔下去的时候,心怡吓得大哭起来,而一个人影快速地从远处奔来,似平想要拉住自己。

冰凉的液体无处不在,瞬间吞没了自己的呼吸……沈夜不会游泳,额角似乎还触到了池边坚硬的石块。至能察觉出惊慌失措的锦鲤正从自己的手臂边游过,手指无力地抓住滑腻的水草,世界一下子黯淡下来。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惊慌失措,脚尖似乎也触到了池底的淤泥……或许能将身子抬起来?

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把手伸给我。”

罗嘉颀。

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有丝毫的慌张。

沈夜闭着眼睛,想起个时候,自己背后淋满了液体,他抱着自己,一瞬间的失措,连话都说不出来。

“把手给我,池子不深。”他又说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么把手给他,只知道自己的手腕一紧,接着被人用力一拉,慢慢地,竟然在池水中站稳了。

她的脸从水的压迫中钻出来,湿漉漉的,浑身上下,似乎只有手腕邧一圈是温热的。

隔了一层水汽望向罗嘉颀,他紧紧地盯着自己,微抿着唇,看不出半分表情。

“能上来吗?”他问,声线清凉,“我拉你。”

沈夜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甚至话都说不完整:“我试试。”

池水其实只到自己胸口的地方,最终被他拉上小径边的时候,漫天的星辉被绞碎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开去,零零落落地,点缀在飘散开去的浮萍间。

罗嘉颀并没有望向她,很快地放开她的手,转头对一脸焦急的阿姨说:“带她去换身衣服。”

而在他身边,夏丝抱着心怡,皱眉问:“没事吧?”

心怡撇撇嘴巴,像是知道自己闯祸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是想哭的样子。

“没事。”沈夜勉强笑笑,也不顾浑身在往下滴水,站在她面前说,“是阿姨自己不小心,心怡去拆礼物吧。阿姨去换件衣服。”

她跟着阿姨,很快地向小楼里走去,留在花园里的人,谁都没有开口。

路灯掩映,绿意丛生,直到看着她走进门,罗嘉颀才动了脚步,似乎是想回屋子里去。

“你去干什么?”夏丝撇撇唇角,语气漫不经心。

“她……额角破了。”罗嘉颀怔了怔后说,“我让阿姨——”

“罗嘉颀,你让我说什么好!”夏丝头疼地抚额,“刚想夸你刚才做得不错。”

罗嘉颀收住了脚步,忽然淡淡笑了笑,摸摸心怡的头,答非所问地说:“至少心怡摔跤的时候,她想去接住心怡……是真心的。”

“你这样说,我理解成,你已经放开了。不恨,也不爱了。”夏丝试探着望向他。

他并没有回答,想起将她拉出水面的时候,那一池水,将她下午的妆容全都浸透了、剥蚀了。丝质的裙装贴在肩胛的地方,线条婉约,而张脸苍白惶乱——就像是所有的事没有发生之前,她留给自己的印象那样,乖巧,又有些容易羞涩的小姑娘。

可她不是的。

这一晚的月色极亮,将年轻男人的脸,不轻不重地割裂开。一半似是浸润在往事中,而另一半,晦暗不明间,难以辨识。

世事难料,又一次站在这个花洒下,却是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中。

很快地冲洗完毕,又在卫生间的抽屉里翻了许久,才愣愣地穿上阿姨给的衣服出门,一冷一热之后,身体似乎对空气有些敏感,沈夜忍住打喷嚏的冲动,手忙脚乱地往额角上贴创可贴。

“可以进来吗?”

听到那个声音,所有的愤怒和不适适时地找到了出口,沈夜扔下手边的吹风机,压抑了声音说:“进来。”

罗嘉峰环抱着手臂,半靠在门口打量她:“你没事吧?”

阿姨已经将姜汤都送了上来,就搁在一边,沈夜还没喝,热气氤氲着,在镜面上画出蜿蜒的花枝。

“他们走了?”她冷着眉眼问。

“怎么可能?这也是他的家。”罗嘉峰笑笑,“我没权利要他离开。”

“很好。那么我得快点走。”沈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让心怡受惊了。”

“心怡等着你一起吃蛋糕。”

“我真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罗先生。”沈夜盯着他,慢慢地说完这句话,闪身出门。

幸而大厅里也没有人。阿姨拿袋子装了她的湿衣服递给她,又说:“我去叫司机。”

她正要拒绝,有一个人却比她更旱地开口:“不用了。”

沈夜回头。

罗嘉颀手上拿了西装的外套,静静地看着她:“我送你。”

沉默而倔强的拒绝,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不那么可爱。

这是新一期的《游》中,恋爱专栏中提起的忠告之一。其余的忠告还包括:无伤大雅的、善意的谎言会让你更有魅力(谁能说化妆不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呢? ),但是切记,具有伤害性的谎言被戳破后的代价,却未必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谁在乎。

身后一道刺眼的亮光扫过来,接着是喇叭声,显然车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多好的耐心。

已经走到路口,可惜这条路上似乎没有出租车。她无法勒令自己不去注意身后的刹车声,车窗在以恒定的速率降下来。

“我不介意你走回去。不过相信我,你需要走三十分钟,才能看到出租车。”

声音是随着夜风一道送来的,沈夜分辨不出任何情感,像是在空旷的公路边,不过是陌生的司机停下来,善意地让你搭车。

她转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愣在那里。

副驾驶座上堆着杂物,而罗嘉颀用眼神示意她:“坐后边吧。”

宜春路是一条山路,坡度缓,又是往下,他开得平稳。

沈夜用双手环肩的姿势坐着。据说这是一种防备的姿态,罗嘉颀自后视镜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甚至轻轻摇了摇头。

里边的讥诮意味这样明显,以至于沈夜很想置之不理,可到底……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只是带你一程罢了。”

罗嘉颀说,“不用想太多。”

她没接口。

他便笑笑,闭口不言。

车子的隔音性能这样好,他们彼此听到的,大约都是呼吸声。

“你怎么知道心怡生日?

在他面前提起罗嘉峰吗?她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含糊地说:“嗯。”

“哦,今天真是个特别的生日。”她说,“她会记得的。”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沈夜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些话说清楚,“是心怡打电话给我的。出现在你家……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很抱歉。”

的确,他们现在……两不相欠。她不该让彼此尴尬。

罗嘉颀只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车子开进市区,有种喧嚣穿透玻璃的阻隔而来。

“夏丝第一次和你们杂志社合作?”

“是啊。”沈夜想起来,她没在车上,“她……不走吗?”

“走?”罗嘉颀愣了愣,又抬了拾眸子,看到后视镜里的她。

“没什么。”她迅速缄默。

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专心致志地打了个转弯:“回家? ”

“哦,你在路口放下我。”她说,“我可以打车了。”

罗嘉颀并没有多话:“好。”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沈夜挪了挪身子,正要下车的时候,忽然奇怪地顿了顿。

罗嘉颀回望一眼。

车门打开一半,她的脚跨出了一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脸色甚至比刚才从池子里捞出来时更白。

“怎么了?”罗嘉颀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他知道她的个性,刚才坠池的时候……留下后遗症了,她一定是硬撑着,不会开口的。

“没什么。”沈夜慢慢地挪回原来的位置,有些艰难地向他笑笑,“麻烦你……

能不能送我回家?如果不方便的话——”

罗嘉颀没说话,车子汇入车流。

“你……去哪里?”

“医院。”他不回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夜急了:“我没事,你送我回家。”

罗嘉颀转弯,开进停车场:“沈夜,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不想被人说成携私报复,把你推进池塘。”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坐得笔直的背影,这个人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吧?

“所以你最好下车,去检查一下。你的脸色真的不大好。”他坚持说,“你可以打电话让你的朋友来陪你。”

“不用。”她的脸色微微泛起了红色,“请你送我回家。”

隐隐带了几分祈求的语气,似乎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与他纠结下去。

罗嘉颀坐了一会儿,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方向盘,终于说:“你是要我拉你下车吗?”

“罗嘉颀,我没有不舒服。”她深呼吸一口,“我不会拿身体开玩笑——”

话音未落,她皱了皱眉,忍不住用手按了按腹部。

他不言不语,笃定地看着她。

“好吧,你非要知道的话,没什么后遗症。我只是……”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刚才下车的时候,浅米色的真皮座椅上 ……有一处淡淡的痕迹——沈夜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不知所措起来。她不确定自己裤子上是不是……而且,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他发现,再把痕迹擦拭干净呢?

他扬了眉梢看她,眉宇凭然。

“我只是……例假。”她声音骤然小了下来,“有点肚子疼。”

罗嘉颀轻轻咳嗽一声,车子里没开空调,可他的脸颊上……似乎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