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一口气说完,对于彼此都伤害得很彻底的人来说,脸皮早就可以不要了:“我……对不起,还把这里弄脏了——”

罗嘉颀有些狼狈且恼怒地皱了皱眉,她是可以将气氛弄得更叫人尴尬的。

车子掉了头,出了医院的停车场,罗嘉颀顺手将暖气开了,一路上却是静默不语。

直到在她家楼下停下来,沈夜问他:“我没带纸巾——”

是在示意他将那盒纸巾递给她吗?

罗嘉颀抿了抿唇,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附近,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没事,你下车吧。”

沈夜僵直地点点头,推门下车。

而那辆车子的主人没有多停留半秒的时间,掉头离去了。

沈夜把自己收拾干净,已经没有精力去做任何事了,直接躺在了床上。

肚子一阵阵地发痛,整个身体都痉挛起来,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人拿了把刀子在狠狠地戳,又来回地搅和。

沈夜之前从未痛经到这样的地步,今天着了凉,又忙了一整天。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花精力和罗嘉颀说话……真的很累。翻了个身,将身体蜷起来,痛……再翻身,热水袋捧在小腹上,还是痛……她终于忍无可忍,掀开被子起来去倒热水。

厨房里没有红糖,她胡乱地舀了几勺蜂蜜冲了,一口气灌下,这才蹒跚着回到卧室,满头都是冷汗,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的工作偏偏是缺席不得的,I&N旗下的媒体每季度都会有例会,沈夜第一次代表《游》出席,走在I&N总部的大厅里,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为什么五月都没到就开冷气?”

助手一愣:“你没事吧?今天很热啊。”

还没到开会时间,沈夜看看卫生间的标识:“我先去卫生间。”

隔着门,她听见外边有唰唰的水声,然后有人开始闲聊。

“刚才看到罗总了……”

“哪个罗总?罗嘉颀?他……还来干什么?”那个声音有些疑惑。

“今天是股东大会啊……他虽然辞职了,股份还在的。真想不到啊,他怎么连孩子都有了?”

沈夜微微张开嘴巴。

“啊?什么?”外边人听起来也是十分的惊诧,“什么意思?”

“咦——没看报纸吗?”之前说的人显然有些得意,“说起来,那个人我们都认识啊……”

说话声音渐渐地小了,沈夜愣了愣,接着难以置信地摸出手机来,上网,捜索罗嘉颀的名字。

跳出的第一条新闻,让她目瞪口呆。

沈夜很快地出来,边走向楼梯边拨电话。

电话那边刚通,沈夜劈头就问:“罗嘉峰,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连心怡都要扯进去?她是你女儿!”

那边静默了一秒,才愕然一笑:“我也不明白,心怡明明长得不像你,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她是你和罗嘉颀的孩子?

骤然听到罗嘉颀的名字,沈夜觉得自己脑子一下子炸开了:“你疯了吗?我和他的关系,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

“因为……我预料错了几件事。”罗嘉峰语气十分坦率,“现在看看,能不能挽救。”

“你!”腹痛,寒冷,上下唇甚至在轻轻颤抖,沈夜气结,她怎么办?”

心怡呢?你准备让她怎么办?”

“哦,天呐,我弟弟也打来电话了。”罗嘉峰在电话边顿了顿,“沈小姐,抱歉,如果你实在想和我说话,不妨过半个小时——我们不是会在会议上见面吗?“哦,对了,我弟弟也是股东,也会列席。”

他有条不紊地说完,挂了电话。

沈夜握着手机,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真是疯子吗?为什么说自己和罗嘉颀是心怡的父母?

还在媒体上拿出了那么多所谓的“证据”。

其中最显眼的一条,居然是去年去游乐场,填写的所谓“家庭优惠票”单据……

还有慈善拍卖时用心怡的名字拍下的泰迪熊。

她站在原地,直到助手打来电话:“马上要进会场了。”

沈夜茫然地挪了挪脚步,心想,现在自己还有脸面进去开会吗?

会场里所有的叽叽喳喳声音,似乎都是在议论自己的事。沈夜有些敏感地想。环视了一圈,只觉得投来的大半的目光都是异样的。这里坐了很多之前的同事,不只是兄弟媒体的,更多的还是在总部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条新闻呢?

她焦躁不安地将视线投向门口。

罗嘉峰的身影。

他一坐下,会议便开始了。

沈夜紧紧地握着拳,克制着自己冲上去质问他的冲动。

会议桌前还坐着I&N的股东,可是沈夜并没有看到罗嘉颀。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先是震动的声响……陌生的号码,她摁掉。

接着是短信:“是沈夜小姐吗?我是××媒体……”

她看了一眼,厌恶得索性关了手机,又狠狠地转眸,盯着侃侃而谈的罗嘉峰,心底只盘旋着一个问题: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坐立不安地一直坐到了上午的会议结束,照理是应该去餐厅吃饭,她落在最后,发现已经走到门口的人群中,总有人回头看她几眼。

身后有人喊住她:“沈小姐,一起吃饭吗?”

沈夜冷冷看他一眼:“抱歉。我下午要出差。”

“哦,不开会了吗?”罗嘉峰若有所思,“按规定……”

“杂志社有事,急飞海南。”沈夜拿了包转身就走,“您还有事吗?”

他退后一步,耸肩,让开路说:“当然希望你能为I&N创造更大的利益。”

他看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开,又回头问一旁的助手:“心怡已经送走了? ”

“是,昨晚的飞机。”

罗嘉峰闭了闭眼,笑:“现在只剩下一个麻烦了。”

曾经是罗嘉颀的办公室,那扇碎花百叶窗已经被拆下了。

继任者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挂上了大幅的国画,将整个办公室的风格搅得颇有些奇怪。罗嘉颀坐在沙发上,指尖挑着一杯红茶,却一口未动,直到门口轻轻传来声响。

即便昨天在家里,他也没有正式地和罗嘉峰见面。在罗嘉峰出现之前,他已经送沈夜离开了。向来是这样,王不见王,两人虽是兄弟,又像陌路。

甫一见面,罗嘉颀坐着没动,只是抬起眸子,看了春风得意的兄长一眼,静静地说:“心怡送走了?”

“放心。我当然不会让她见报。”罗嘉峰揉揉额角,这个动作和弟弟如出一辙。

“所以,现在你是什么意思?”罗嘉颀顿了顿,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可眼神不会说谎,他直视罗嘉峰的时候,锋锐犀利——罗嘉峰很怀疑,这个素来以自制冷静为傲的弟弟,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揍自己一拳。

“我的意思是,我女儿顶了私生女的名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Derek,当初他们给心怡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我就反对,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罗嘉颀一愣之后,不怒反笑,“现在曝光她是罗家的孩子,是我……和沈夜的孩子?”

这种匪夷所思,罗嘉颀似乎觉得很难表述;“你究竟想干什么?”

“具体来说,我想纠正一个错误——”罗嘉峰在办公椅上坐下,目光微垂,隐匿起那丝笑意,“希望能帮到……几个人。”

说完他自顾自地拨了电话,似乎是在査某一班航线接着说:“沈夜已经去了海南。就在刚才。我觉得那地方不错——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这里留给我收拾,你也去躲几天? Rossi,你在S市最近的风头很劲,相信媒体对你的私生活很感兴趣。”

“媒体?你是说你的心I&N?”罗嘉颀眼神愈发沉暗,“我要多谢他们。昨晚的照片都能抓到,看角度是从二楼俯拍的,是你的房间吧?”

罗嘉峰若无其事:“我的摄影技术还不错。”

“我已经退出1&N的管理层,我们明人说亮话,我的新公司运营良好,我不打算回来和你分一杯羹。你顾虑的也都不存在,就连当初的收购案我也打算揭过不提,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既然说了亮话,不妨再坦白一些。”罗嘉峰带了几分戏谑说,“你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当初的收购案……是不是沈夜让你心灰意冷,你才打算‘揭过不提’?”

罗嘉颀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那么我默认是了。”罗嘉峰看着他,啧了一声,“不想挽救?”

罗嘉颀站了起来:“我想我明白你的意图了。不算恶意。只不过没用。我会将它当作没发生过,媒体那边,也请你多约束。”

“怎么会没用?我们做媒体的,当然知道巨大的传媒效应。”罗嘉峰皱眉说,“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罗嘉颀一手扶在门上,半拉开,沉默了片刻:“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不会懂。”

“嗨,弟弟,我承认当初和她合作,把你们的收购计划搅黄……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你很快找到新的项目了不是吗?后来我把事情梳理了一遍,你们并不是那样不可挽回啊。那次有人泼你柴油,她不是救你了?”

罗嘉峰随口的一句话,却使罗嘉颀砰地把门甩上了,他快步走回兄长面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衬衣。

“你说得还不够吗?”他似是今天第一次失控,“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和她起在骗我——”

那一拳即将触到脸颊时,罗嘉峰用手格开,皱眉:“等等,那次和我有什么关系?”

“需要我把她的原话说给你听吗?”罗嘉颀勾了勾眼角,呼吸渐渐沉重,“这件事不是你安排的?!”

“罗嘉颀,你是被她骗了。可是……我好像也被耍了。”罗嘉峰退后了一步,虽然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突然盛怒,可是那个人,似平说了一些……自己没做过的事。

“我没让人泼你柴油。你知道我的,就算我希望收购失败,可是泼柴油这种事,如果我做了,妈妈会不会掐死我?”他沉吟着说,“她说是我安排的?

“你派的那人不会点火,所以你做得安全。”罗嘉颀讽刺地说,“她来救我,也很安全。”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损害集团声誉的事,我不会做。得不偿失。”

他很坦率地看着弟弟,“我给你一句话,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至于沈夜……她为什么要骗你?”

罗嘉颀愣了愣。

数秒之内,他们或许可以决定商场上一项大的投资,可是在现在的数秒之内,空气里的味道叫作沉默,又或者是困惑。

有时候男人的思维……确实不会转弯。

罗嘉峰耸耸肩:“我有顾问。”

他拨了电话:“……男人和女人分手之后 女人会不会不承认之前对他的一切好感和 ……做过的傻事?”

“傻事?比如说?”

“比如,危险关头救你一命。”

“那当然。分手的时候当然要越刻薄越好,巴不得把之前的一切都否认——不过说起来,这个女人是谁?我挺颀赏的。断得干干净净,不让对方留下念想,总比拖泥带水的好。”

“要是他们甚至没在一起过呢?”

“那更好理解。那女孩儿不错,至少没让男生傻等。也断了这种可能。

“所以……她对你,并不是只有虚情假意,而且那件事和我无关。”罗嘉峰挂了电话,略带兴味地看着弟弟,“只要你不在意她曾经砸了你一笔生意,不如好好找她谈谈?”

“Derek,你不明白的。”罗嘉颀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不知道此刻掠过自己心头的是不是苦涩,“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没法在一起。”

“你为了她连I&N的管理层都可以退出——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罗嘉峰诧异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下定决心组建自己的新公司,一大半原因不是因为她?你看到我的前车之鉴,觉得被家族束缚感情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一直在防备是不是?虽然暂时没人阻挠你们,可还是未雨绸缪。”

罗嘉颀没有反驳。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要找沈夜合作吗?”他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罗嘉颀的肩膀,“我看得出来,你陷得太深。可她对你……似平并不上心。当时我想,那不失为一种让她证明自己的好方法。”

“别把你说得像是为了我好,Derek。你比谁都不希望看到我的收购案成功。

罗嘉颀打断他,语气冰凉,“我没那么好糊弄。”

罗嘉峰讪讪一笑,半晌才说:“生意归生意。问题是,沈夜是个矛盾的女人。合作之后,我许诺的那些东西,你知道,培训、升职……她都没接受。至于回到《游》当主编,是杨宁的游说加推荐,和我无关。”

罗嘉颀沉默了片刻;“她不是去总部培训回来?”

“不是。”罗嘉峰眼神微微闪烁,“她只是独自去疗伤旅行。”

“你不明白……当年我做的事。”罗嘉颀的表情在僵硬了数秒之后,终于恢复了自然,只是轻声说,“她出卖我,是因为意难平。”

罗嘉峰看着弟弟的背影离开,手指却放在桌上的一叠纸上,喃喃地说:“喂,罗嘉颀,我的话没说完啊。”

而此刻沈夜在机场坐立难安。

手机已经被打爆了,她索性将电池拆了下来。同事们一个个觑着她,欲言又止。

私人手机上妈妈打电话来,困惑不解:“婷婷,什么私生女?有熟人打电话来说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对着妈妈解释的时候也觉得心慌意乱,每提起一次罗嘉颀的名字,沈夜都觉得心悸,最后不得不强调:“妈妈你别管了,报纸乱写的。”

这个城市容纳得下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可她的身边,丝丝缕缕,都是罗嘉颀。

罗嘉颀来KS的秀场了,罗嘉颇有私生女了……明明已经努力避开,可到底还是没法脱身。哪怕你岛上要离开这座城市,相隔干里也没有用。

因为地域的阻隔早就不再是信息传播的障碍了。

即便是身处天涯海角,总有人能想办法找到你,了解到你的事,探听你的消息。

在各方记者都想要打听到罗嘉颀“女儿”的“妈妈”时,当事的两人却没有见面,亦没有联系,这……可真是没人相信的吧?

好比杂志要刊行的前夜,却没有一件服装到位……有时候洗夜都替那些记者着急。

在上午亲自坐镇了海边特辑的拍摄之后,桌边放了椰子,沈夜在敲打六月刊的刊首语。她写一行字,顺手接起了服装编辑的电话:“什么事?”

“有一份快件送到这里了,现在给你拿过来,顺便给你看早上的图。”

“上来吧。”

有谁会给自己送快件?送走同事,沈夜有些疑惑地打开了薄薄的盒子。

只是一叠纸,她一页页地翻着,不知不觉地,手指在颤抖——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的视线良久才从白纸黑字上移开,“收到了吗?”罗嘉峰的声音冷冽,直切主题,“看完了?”

“是什么?”沈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你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罗嘉颀他没有害得你父亲动不了手术而去世。你看到了,监狱的证明,医院的证明,你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H市监狱的那例肾源,也就是你认为你父亲错过的那一例——被证明是不适合移植的。也就是说,假如当时你有了那笔奖金,恐怕,伯父还是……无法顺利地做手术。”

沈夜知道他刻意地将语气放柔缓了,可是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渐渐地,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潮湿感。

她不知道是因为被外人蓦然提起的父亲,还是因为自己曾经的误解,或许还有记忆尽头的……那个模糊的身影。

“你在听我说吗?”罗嘉峰放缓了语气,“之所以我来告诉你这个,而不是他,是因为我劝过他。结果不尽如人意。沈夜,我弟弟比你想象的还要傻。”

“在我调出这份档案的时候,碰巧知道,他早就调出来看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不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沈夜呼吸的频率微微有些快,又找不到可以回应的话题,沉默许久,才说:“这件事,和心怡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边蓦地大笑起来:“沈夜,你还真的不可爱。一般的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大概都是会后侮……或者感动吧?”

“后悔或者感动,那也和你没关系。”

“有女儿是件好事,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让她的照片满世界乱飞。掌上明珠……只有在掌上的,才是明珠。这些新闻,是做给罗家看的。”

“也就是说,过段时间,你会澄清的,对吧?”

罗嘉峰认真想了想:“会澄清。”

“沈夜。”他最后说,“有一条过来人的忠告,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容忍对方做出很多出格的事。即便在此之前,你觉得那些事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