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能放下一切,去爱一次。”

沈夜径直把窗给推开了。屋外潮热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纠结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这是在一个还未开发的小岛上,周围是家庭旅馆,房屋低矮,街道窄小,烈日阳光的曝晒下,有几分八十年代的复古味道。

助理打电话来:“她们到了,傍晚就能开始拍片。”

沈夜回过神,意识到说的是几个之前没一道赶来的模特,点头说:“我去看看她们。”

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走到电梯边,摁了向上的键,等着电梯慢慢地升上来。

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她也没多看,举步就往里跨。

“哎,这么巧,沈小姐?”

沈夜抬抬眸子,一时间有些傻眼。

她……跨进这一步,于是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夏丝,和罗嘉颀。

她一半身子跨进电梯,愣愣地没动。

电梯门将将关上,他伸出手拉她一把,却没有望向她。

沈夜看着手腕上被抓着的那一圈肌肤,似乎蓦然间滚烫起来。

而他十分礼貌地放开,甚至往后靠了靠,他们之间,隔着符合礼仪的距离,谁也没有动作。

“呃,你送我到这里就行。”夏丝看了罗嘉颀一眼,“然后就去办你想要办的事不用我教吧?”

罗嘉颀没说话。

夏丝走出去的时候,沈夜身体轻轻一动,她的本意……就是来看模特的,不是吗?

“我想和你谈谈。”

这是在他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后,罗嘉颀说的第一句话。

低沉,柔和,诚恳。

夏丝回头嫣然一笑:“你俩做了我女儿的便宜爸妈,是该好好谈谈。”

沈夜看着渐渐淡出视线的道纤细身影,难以置信——她是心怡的妈妈?

罗嘉颀没有回应她的疑问,只是伸出手,按了电梯的关门键,然后沉稳按下“1’”。

沈夜注意到他的手指上缠着创可贴,看了他一眼。

罗嘉颀只穿着白衬衣和烟灰色的便裤,袖子挽到了肘间,下巴是隐隐的青色,仿佛尚未拭去长途飞行的尘埃。他将手伸回来,笑了笑,不在意地说:“不小心弄破了。”

受伤的过程,如果说起来,那真是算得上可笑。

他竟花了那样长的时间,试图去救活个快死的仙人球。网上査资料,甚至打电话问朋友。

朋友说:“要是根都烂了,就真没办办了。”

大概算是有救?罗嘉颀反复地看着个不起眼的植物,握着银质的小刀,一点点地切下些腐烂的根块,放在消毒液里浸泡,手指到底还是被刺到了数根。

最初只是轻轻一阵疼痛,拔下那些刺,拿过一旁的毛巾,才发现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

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成活,罗嘉颀眯起眼睛,思绪纷乱。

沈夜坐在他的身侧,双手抱了膝盖,看着这片有些荒凉有些破落的海滩,微微歪了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嘉颀看她一眼,她今天穿着红色的抹胸长裙,脖子上细细的两根吊带,露出有些单薄的肩部,一仰头的时候,鼻尖微翘,像个孩子。

“你哥哥给我打了电话。”她最后还是先开口,有些迷惘,“提到了我爸爸的事。”

他“嗯”了一声,依然辨不山喜怒的表情,却在须臾后淡淡问她:“现在想到爸爸,还是会很难过吗?”

沈夜的指甲掐进肉里,深呼吸,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的时间不长,可能就比我哥哥早一点。”他低低叹口气,“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

“是有冲动要立刻告诉你。可后来一想,总是开不了口。”他涩然一笑,“婷婷,人总是这样的。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就不果断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顾一切离开我,假如将这些告诉你,是为了挽回,还是为了让你后悔?”

“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那些证明有什么用?”

他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而沈夜一直侧着脸,直到他说:“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依然毫无动静。

心底轻微地一动,罗嘉颀忍不住伸出手,拇指与食指扣在她的下颌上,柔和,又不失力道地将她的脸侧过来,重复刚才那句话:“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你听到我说这句话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罗嘉颀觉得自己产生错觉,她的脸颊在苍白如雪之后又晕上淡淡的粉红。她的眼珠漆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仓皇之后,溢满了某种感情,让他觉得难以辨识。

“我听到了。”她说,并没有挣开他的桎梏。

她怎么能否认呢?

他们彼此解开最后一层面纱的夜晚,沈夜还记得,她说了很多自己没做过的事。她说她和罗嘉峰串通了,然后她假装救他;她说她会在之后培训升职;她说她玩欲情故纵的游戏;她甚至说,她对他,从来没有一丝感情。

于是把自己绕了进去,就连那丝情感是怎么发生的,也是一头雾水。

或许是因为明川的那一碗面,或许是因为弄堂里的那碗馄饨、公司里的海鲜炒饭,和游乐场里的热巧克力。

她在旅游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下意识地、重复地点那些一样的食物。

可是味道却不一样了。

那是……罗嘉颀给她的味道吗?

“你告诉我,在你知道那件事之前……虽然躲避,虽然拒绝,可你是在一点点地,喜欢上我”罗嘉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你告诉我。”

其实心底隐约地知道这个答案,可如今,就像沈夜之前说的样——“安全感”,这个原本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已经这样苍白脆弱,以至于他不得不这样认真地,将这个问题抛给她。

“是。”她鼓起勇气,迟疑着说,又一次紧紧地咬住唇,“可后来,我决定报复你。”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在精神上有洁癖的人,可事实是,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这样——无法释怀的,会是自己曾经做的事,就像污渍,难以擦去。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颤音:“你……恨我吗?”

罗嘉颀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那时我很生气,可是……怎么会恨你呢?”

怎么会恨你呢?

知道你承受父亲去世的巨大内疚和痛苦,知道你无处发泄的自责,知道你所谓的“报复”只是意难平,怎么会恨你?

罗嘉颀的手掌慢慢地加重力道,将她的脸托向自己,直到彼此的额头轻贴:“只记得 ……我很爱你,一直爱你。”

一如既往的、宽容而温暖的怀抱。仿佛经历过的这一切,对这个男人而言,无足轻重。

那种好闻的气息,慢慢地传递到自己身上,而沈夜视线的尽头,是他衬衣的颜色,洁白挺括……可是忽然间,视线模糊了,仿佛是被水濡湿。

抽泣声渐渐响起来,罗嘉颀却只是抚着她的背,下巴轻轻擦在她的颊边,紧紧地环抱住她。

沈夜曾经笃信未来,可此时,她却想起那句在书上看到的话:不要惧怕过去,假如人们说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别信。

数日后。

回去的飞机上,罗嘉颀坐在沈夜的身侧,递给她一份晨报。

“什么?”她刚刚拉下遮光板。

“A14。”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

“你的访谈吗?”她强忍着倦意翻开,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可以用百度或者谷歌搜索到的,最小篇幅的那种,这个人有时候很吝啬自己的照片。接下来才是正版的文字。

采访前记:

采访罗嘉颀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个年轻男人一直坚持要我称呼他为Rossi。而在海南岛湿润的空气中,他的发型清爽,笑容淡淡。

来之前我本以为,他会对感情讳莫如深,可事实是,他异常坦率。只有一点,对他女友的私人信息,却是真正的闭口不谈。他说选择我们媒体作为唯一正式声明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晨报可以用最快的速率覆盖到整个城市。而他希望,他带着女友回到这里的时候,之前的谣言和纷乱,都已经结束了。

以下就是我报采访罗嘉颀的全部内容。

Q:最近新闻上说罗先生已经有孩子了?

A:……关于新闻里的私生女,我也很诧异,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侄女成了我的孩子。这样说起来,我的兄嫂可能会觉得不开心。虽然我很乐意将她视为自己的孩子。

O:所以你和那位小姐的关系,也是媒体不负责任的猜测,对吧?

A:事实上不是的。她的确是我女朋友。不过有关这位小姐的身份工作之类的信息,还是希望大家不要随便揣测。以后她的消息,会由我自己的媒体来发布。

……

Q: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家都很好奇,罗先生你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

A:很普通,就像是普通人一样。追求的过程很艰难,如愿以偿的时候……觉得得到了全世界。

她没有侧头再望向他,靠着他的肩头,有些嗔怪地说:“没告诉我。”

罗嘉颀微笑,低头亲吻她的头发:“这篇报道我不满意。”

“?”

“我当时想说的是未婚妻。不过最后还是用了‘女友’这个词,让我有一种不安全感。就是……你随时会离开一样。”

沈夜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正在往自己的无名指上套上一个小小的金属环。原本是冰冷的,可是因为掌心的温度,已经焐得很烫。

她微笑起来:“那么你重新接受一次采访?”

“不用了。”他抱住她,揽在胸前,十指交扣,“现在这样就很好。

飞机摆脱了地心引力,而他们几乎同时静静闭上眼睛。

是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千里的行人,终于寻到了一汪温泉,然后,洗去了满身的尘埃。

Specia1 Episode 01 自白

得知收购失败的消息,是在傍晚时分。

时我站在楼顶,不得不承认,城市间的风,锐利如刀剑。

这样一件付出了极大心血与精力的事,最终却因为文件泄密而以流产告终,我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难过。可并没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种比难过更加汹涌的情绪,大约是不安,又或者是……恐惧。

母亲说,离开了I&N,你罗嘉颀,什么都不是。

我在尽了最大努力后,终于还是失败——可我并不恐惧这个结果。

我只是隐隐恐惧另一件事,而在这之前,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它便不会存在。

读书的时候,有朋友对我说,Rossi,只要你愿意,你很健谈,并且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封闭。

我没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封闭与否,总是因人而异的。

我始终记得的是,在我最封闭的时候,我甚至不愿意开口,是她一直在陪着我说话,尽管数年后,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而只有我一个人,藏身在封闭的记忆中,直到再次遇到她。

那是我这一生,惟一一次,想要得到一份坦荡荡的感情。

那次和她冷战,那几日的心情坏得无以复加,只有厉宁大咧咧地拍我的肩膀说:“喂,你喜欢她,可表达方式不对。”

我愕然,重复了一遍:“喜欢?”

“你不可能那么迟钝吧?”厉宁喝了酒,眼神微微涣散开,言下有几分得意,喜不喜欢还察觉不出来吗?——老板,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的。”

我沉默着,将酒店里最后一瓶黑方一口灌下,淡淡地问他:“什么表达方式不对?”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他说,哪有人把喜欢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当下属的?这样她犯错了,你怎么去批评批评完了,不是伤感情吗!

我也有些醉了,有点生气:“是你建议她来接替自己的职位的。”

厉宁只好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可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喜欢她啊。”

这场讨论结束的时候,我实在有些不以为然。

因为厉宁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是喜欢她。

我爱她。

可是她爱我吗?

我站在楼顶,风一直在往衣领里钻。以前想起这个问题,我不过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生怕自己的感情把她吓走。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令我觉得害怕。

我想起那位明星的话:我自私,没有耐心,缺乏安全感,还会常常做错事,经常失控,但如果你不能应付我最差的一面,也就不值得得到我最好的一面。

直觉告诉我,我和她之间,都将看到彼此最恶劣的一面。

我们能承受吗?

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拨出去。

电话明明是打通了,却没人接起来。响得久了,索性被按掉挂断。

沈夜是做事如此妥帖有分寸的人,若是以前,她不愿被我找到,就会索性关机,然后无辜地对我说:“啊,没电了。”

可现在,她只是挂断,连矫饰都不愿给我。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厉宁已经等了我很久。

其实看到他的脸色,我几平能猜出他想要说什么。

“所有人都签署过保密协议。”他的脸色铁青,“收购计划只在你那里有完整的备份。谁会泄密?”

我知道他在试图帮我理清线索。

可其实,我并不需要。

很多事,我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想去知道。

可到了你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回顾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刻意地不想去知道。

我想起她休假回来的那一天,想起我每天都要喝的那杯红茶。匆匆忙忙地端进来,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我至今记得那杯茶的滋味。

原来她是知道的,最好的红茶,是不需要用沸水的。她也知道,怎样冲泡,汤色与香气才会是上好的。只在匆忙之间,她才忘记掩饰——这是她在我身边工作以来,冲得最好的一次。而在这之前,她递给我的茶,味道……叫人觉得难以接受。

我恍然大悟。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用这样糟糕的红茶来躲避我,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

我不想再思考下去,我只想问她,这种情绪……究竟,是不是恨。

我去她家楼下等她。许是一晚的缘故,保安还记得我,好心地说:“沈小姐出去了。”

我便等她。

看着她从那辆车上下来,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她和罗嘉峰,或许还有我母亲 ……他们一起做了什么,我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明明可以在更早的时候阻止她,可是不愿意相信。

明明将她若即若离的手段看得透彻,还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