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璇跟着补充:“我陪家骏去了几次的。”

老爷子点点,似乎还满意,话题暂告一段落。

老爷子喝了汤,取过餐巾擦了擦手,看了看我身旁的劳家卓,不轻不重地开口:“老二,纽约投资行将联众的基金案子转到你手上,可有此事?”

“嗯。”家卓只应了一个字。

“美洲区的为何是你来处理?”

“我见大哥太忙,没空——”

老爷子手中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上,语气已有些不怒而威:“大哥在内是你兄长,在外是你上司,你是何时学会了擅权代决?”

劳家卓眉目未动,只静静地答:“我上个星期发往海外的几份新加坡和香港文件至今没发回总部,联众基金已经冻结了近一个星期,已教王董生气,我只好接手缓和一下客户的情绪。”

老爷子冷冷地答:“家骏自会安排分行经理处理,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

这已是暗藏锋芒的警告。

我看着身旁的男人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心头轻轻一颤。

“老头子,”身旁的奶奶忽然开口:“家里吃饭就吃饭,你这是做什么?”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霁,语气还是不轻不重的严肃:“两兄弟事情都不好好做,我管教一下还不成么。”

奶奶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我听得不高兴,老二都已成家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服老也不行,依我看,亚洲区这一块,你也该放点权给老二了。”

我看到家骏的脸色微变。

劳家卓不动声色。

绮璇忽然拉了了家骏的手,神态亲昵,语气娇柔:“好了,吃饭还谈公事。”

家骏脸色瞬间回转,抬起头对家卓笑:“都是自家兄弟,老二,辛苦你了。”

劳家卓抬起头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眼神微暗。

家骏看了一眼家卓,忽然伸手搂了搂绮璇的腰,对她微微一笑,真是甜蜜得羡煞旁人。

老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饭桌气氛安静沉闷,只听到碟子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会,老爷子推开了椅子站起:“我吃饱了,你们年轻人慢慢吃。”

众人也纷纷跟着站起,我起身陪着奶奶离开餐桌,回头望了劳家卓一眼。

他坐姿笔挺端正,略微低着头,手边的碗筷只略微动了动。

他一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吃。

吃完饭已是八点多,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劳家卓站起,对爷爷说:“明天私人银行有一个贵宾理财会议,有一些资料我先回去准备。”

老爷子正仔细泡茶,头也没抬,只点了点头。

他看向我,语气体贴温柔:“映映,你是要在家里玩一会儿,晚点我再来接你?”

我何德何能能得二少爷如此关爱,赶忙跟着站起:“我也回去了,要看书准备考试。”

奶奶看着我们,笑得开怀:“那就一起回去吧。”

家骏双手插着口袋,嘴角一抹笑容,玩味地打量着我们。

劳家卓从郭叔手中接过了外套,同二老道别,轻轻拉起了我的手:“走吧。”

绮璇从偏厅走出:“这么快就回去了吗?”

劳家卓只简单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也未细看站在一起的兄嫂。

我笑着一一同大哥和绮璇打过招呼。

好不容易上了车,终于松了口气。

徐哥很快发动了车子,开出别墅区,转入了城里闪烁的车水马龙。

车内气氛安静沉闷,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劳家卓自从上了车,一言不发。

我朝车窗外看去,盛夏气压低回,彷佛暴雨即将来临的压抑,车里的冷气吹得人皮肤发凉。

我将手撑在车窗,好几次,看到徐哥有些心神不宁地看向后视镜。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身边的劳家卓。

他依然坐得笔直,漠然的表情一如往常,只是——我皱眉细看他,洁白的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异常的苍白。

我动动嘴唇,关心的话语在触及他冷若寒霜的面色之后吞了下去。

车子平稳地停在楼下,徐哥过来替我开门,劳家卓自己伸手推开车门。

徐哥匆忙走过去替他拉开,看着他跨出车外,有些担心地问:“劳先生,您还好吧?”

劳家卓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我跟着他走进电梯,上楼,在二楼的客厅,劳家卓的脸色在明亮灯光照射下更显得纸一般的白,他眉头微蹙对我略微点头,便走进了对面的房间。

我走进房间,搁下了手袋,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门口望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对面房间里一片安静,我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他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里间浴室的门碰撞声,接着是冲水的哗哗声。

以及夹杂其中的压抑着的咳嗽和呕吐声。

我只觉心头慌乱,来不及多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浴室的门敞开,劳家卓穿一件白衬衣,瘦削的身形一览无遗,他一手撑在洗漱台上,一手按着胃部,呕吐得厉害,似乎很难受,

我扶住他的胳膊,他抬手掩住了嘴角望我一眼,英气的眉头紧锁。

看得出他虽极力隐忍,但仍无法控制剧烈的呕吐,仅是是一瞬间,他又低下头不断的干呕。

我发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轻微的打颤问,我问:“你还好吧?”

劳家卓摇头。

我扶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好一会儿,他周身的那种痛楚的痉挛终于慢慢地平缓下来。

劳家卓依然低着头,他用手掬水往脸上扑,洗干净了一头的冷汗。

他伸手取了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一丝痛苦,但语气已经平静无澜:“没事了,谢谢。”

“家卓,”我随着他走到客厅,不死心地问:“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劳家卓望我,脸上又是漠然的平静:“不用。”

我实在是担心他:“喂,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你胃痛吗,早说你胃痛我就跟奶奶说我们不回去吃饭了……”

“映映,”他声音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一字一字异常清晰:“好好过你的日子,我的事,你不必理会。”

我顿时哑然。

“嗯,”我讷讷的:“我回房间了。”

夜里辗转的睡不着。

半夜起来,站在客厅的玻璃窗边喝水,夜幕低垂,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微茫的光。

我又看到露台上那个身影。

劳家卓俯身倚在栏杆上,静静地俯瞰这座彻夜不眠的都会,目光飘飘渺渺。

我推开了露台花房的门,劳家卓回头望我,也许是深夜消融了平日里的冷漠隔阂,那一刻,他姿容平缓秀静,目光带了几分温和。

我将手中的杯子替到了他手上:“柠檬蜂蜜水,温温的,喝了会舒服一点。”

他接过,低声地道:“谢谢。”

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欲打扰他,只轻声道:“我回去睡觉了。”

我站在客厅的窗帘后,看见他喝了那杯水,站了一会,便回了房间。

次日周末,我窝在家画设计图。

劳家卓按照一贯作风,休息日亦是工作日。

呆在电脑前一整天,傍晚时分我起身下去厨房觅食。

明亮整洁的厨房一应俱全,但都只是装饰,劳家卓从来不用,我偶尔会煮点粥喝。

打开冰箱,找出鸡蛋番茄,我的厨艺水平,仅限于煮一锅香喷喷的面条。

我蹲在客厅对着八点档电视剧痛快地吸面条。

九点差一刻,劳家卓下班回来。

我正心满意足地擦嘴巴,看到他:“吃了没有?”

他点点头:“外面吃过了。”

“应酬吃得饱?”我问。

他正在松领带的手停了一秒,然后摇摇头。

我大手一挥:“厨房还有面条,赏你的。”

劳家卓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我继续看电视,瞄到他盛了一碗,坐在了餐厅椅子上。

他今天穿深蓝衬衣,挽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这个优雅的公子哥,从来不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东西。

一会,他搁下了筷子,伸手抽纸巾,对我说:“映映,谢谢,很好吃。”

我端起客厅茶几上的碗,走到他身旁。

他抬眼望我,略略挑眉,疑问的神情。

“洗碗。”我一把将我手中的碗搁到了他跟前,简洁地答。

劳家卓在厨房里呆了半天,出来时手上湿淋淋的。

他坐到我身旁:“周末不出去玩?”

“功课紧,做完先。”

“大三老师应该让你们独立做方案设计了吧?”

“嗯,我的平面图还可以,但室内立面展开图和透视图还不够好,造价概算也不是很懂。”

“这个没有关系的,跟着设计师做几次就会了,联系有实习单位了吗?”

“还没,下个学期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

“嗯,”我点头,忽然看到:“你衣服这里脏了。”

劳家卓低头,衬衣上溅了一点点油渍。

他倒不以为意:“没关系。”

我大笑:“奶奶要是知道我差遣你洗碗,她铁定指派你休了我。”

劳家卓神色一顿,眉宇之间莫名的眼色一闪而过,然后答:“不会。”

我看见他瞬间有些阴沉莫测的神情,以为失言,只好装作专心看电视。

劳家卓走到客厅的玻璃窗边,开始打电话:“喂,苏见。”

“嗯。”

“没什么急事。”

“没有,不是明天的投资案。”

“嗯,明天去帮我买个电器。”

“不用,不用行政部采购。”

“没有,我的笔记本没什么问题。”

“是这样,”他声音顿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我需要一个洗碗机。”

我在沙发上憋笑憋得肚子痛。

(六)

六月,意大利的威尼托地区创新中心和香港艺术学院有一个艺术交流会议。

我敬爱的母亲大人回国,顺道来探望我。

“映映,不必知会任何人,我就和你吃顿饭。”

即使她再三叮嘱我她在这个城市不欲再见任何故人,我仍心底欣喜,不住翻看日历。

坐在客厅,想着劳家卓下班回来,我要怎样告诉他。

最近他似乎稍稍空闲一些,一般会在十点之前回家,在客厅坐坐,关心我的功课和生活,早上有时我煮早餐,他如果不赶时间会在家里吃点,冰箱食品空了我曾顺手添置,次日劳家卓同我致谢,并递给我一个信封。

“是什么?”我问。

“零花钱。”他答得很自然:“之前家里的东西都是请人打理,我怕你不习惯,所以就没继续请,所以要麻烦你费心了。”

我笑笑:“很好很好,我喜欢逛街。”

我打开信封,是一张劳通的银行卡。

我用家卓给的钱,添置屋里的生活用品,定期去超市购买食物,他喜欢喝一个牌子的牛奶,只喝纯净水,几乎不喝什么饮料,偶尔用冰块兑酒,我从市场买来新鲜的水果榨汁,家卓如果晚上在家工作会喝一点。卖场的售货小姐笑眯眯对我说,小姐我们购物满八百会送礼物哦——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只冷笑的兔子,拿回家来摆在客厅;下课时经过学校附近的花市,会买一把开得浓郁的山茶,家里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不知道劳家卓是否喜欢,但至少他并没有表示任何不快。

我们之间的相处,即使不见亲密,至少已算是有淡淡温情的朋友或是家人。

我以为至少我们彼此都觉得舒服许多。

九点,劳家卓打开了玄关的门。

他在茶几上搁下车钥匙,同我打了声招呼。

“家卓,”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我妈妈回国,要过来看我。”

劳家卓表情一凝,随即恢复了那种轻描淡写的温和:“嗯,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好好陪陪你妈妈。”

“嗯,她许久未曾回来——”

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往楼上走去。

“家卓……”

“映映,”他脚步未停,不露情绪的语调:“我累了,改日再说。”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耸耸肩坐了下来。

我撇撇嘴,这人,世家公子的脾气真是阴晴难定。

掰着手指数到周四,母亲打来电话:“乖女,这边的工作已经完成,还有一些后续接洽,我搭明天的飞机下午五点到。”

“嗯,妈妈,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搭出租车很方便。”

“映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劳二公子有空否,我这个做母亲的或许应该看看女婿。”

“嗯,”我想了想,觉得劳家卓应该也能体谅她的心,便答应着:“我问问他,妈妈。”

我们的婚礼母亲没有出席,这次她难得回国,劳家卓至少应该见见她。

母亲大人待我娇宠而不溺爱,她同父亲分开之后,我一直偷偷保留着她的照片,看到我幼时她推婴儿车带我逛艺术馆,着一件素雅改良旗袍,漂亮得不得了,稍大一些,她瞒着奶奶带我去时尚晚宴,她自小培养我香槟淑女的气质,在江家这样的老式家族里,她一直是颜色过分鲜艳的女子。

她离婚之后,我跟她历任男友关系都不错,她是早已游离在传统之外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在我少女时期的突然离去,面对她培养出来的这个半成品,她给了我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宠爱。

跟她相处,家卓应该不会觉得太有压力。

这两日劳家卓似乎忙,我都没见过他人影。

已经是傍晚,我只好给他打电话。

他的电话号码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存下来的,持续响了很久,但没有人接。

一会,他拨回,也许在办公室,他语气有些疏离冷静:“映映,你找我?”

“还没下班吗?”我似乎从未在他工作时间打过电话给他,有些忐忑。

“嗯,”他掩住话筒对身旁的人低声一句,复又对我:“下了,有事吗?”

“你可以回家来吗,我有事想问你。”我问得有些小心。

“好,你等一下。”

城中黄金地段的蓝韵花园,家卓从劳通大厦回来只用十几分钟车程。

我并没有等太久,但坐在沙发上,冷气都吹不掉我的一身热燥。

推门而入的那个男子,颀长身形,眉宇一贯的冷清。

我看着他进屋,换鞋,解下领带,然后坐到了我身旁。

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的紧张:“家卓,你今晚有时间吗?”

他略微抬眼:“嗯?”

“我妈妈今天晚上到,她想和我们吃顿饭。”

他脸色微变,有一丝讶异,还有一些恼怒,以及大片我无法看得懂的凛冽。

“映映,很抱歉,”他一贯将情绪收得完美,平平开口:“我晚上有应酬,没有时间陪你们吃饭。”

他竟连掩饰都不屑,语气中的敷衍,那么明显。

“不能推掉吗?”我低低开口:“我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抱歉。”他态度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家卓,你是真的没有时间?”我少年心性,并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

“江意映,我应承你的自由生活,并不包括要随时陪同讨好你的亲属。”他失却了一贯的良好风度,语气尖锐起来。

“我母亲只是关心我,你抽点时间出来吃顿饭都不肯?”我觉得不公平。

他微微挑起嘴角,那抹嘲讽一闪而逝:“对不起,我工作繁忙,无暇兼职TVB演戏。”

我张了张嘴,当然不是他对手,顿时哑口无言。

他神色从容地站起,衣冠楚楚地推门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冷酷背影。

他甚至记得整理好挽起来衬衣袖口的褶子。

我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直到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

我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上楼穿衣打扮去见母亲。

穿着金边白色制服的酒店服务生推开酒店的门,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女士笑意吟吟地站起,朗声唤我:“映映,这边。”

母亲一贯的优雅精致,珍珠白衫配孔雀蓝长裙,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上来拥抱我:“映映,你怎么还长高了一点。”

“妈妈,我晚上都喝牛奶。”我是真心高兴,抱着她笑。

她捏捏我的脸:“嗯,不错,皮肤又嫩又滑。”

“只是,”她瞅瞅我的眼:“怎么眼肿?”

“唉唉唉,”我撅着嘴抱怨:“我准备期末考试,天天晚上熬夜看书。”

她笑笑:“我跟你父亲都这般游戏荒唐,你自小读书却用功痴迷,真不知你遗传谁的基因。”

我瞪她一眼:“我不读书,还能做什么。”

她眉头微微一皱,也许是想起我被送至寄宿中学那几年,哑然道:“好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心知她亦有不忍和愧疚,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餐厅的侍应生给我们引位。

母亲挽着我翩翩而入,众多男士对我们侧目,我母亲微笑,风姿迷人,她八十岁,恐怕还有男人为她疯狂。

高档的中式餐厅包厢,一桌一椅都古朴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