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母亲斟茶,她先同我谈她在香港的工作,然后问我学习,我询问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她说起男伴西蒙尼,似乎已经打算定下来。

“他已同我求婚,”她笑笑:“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还是无法避免说到劳家卓。

“他很好,”我忆起往日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情的小细节彷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心彷佛是悬空的,我依然微笑着:“妈妈,他待我很好,至少我过得比较自由快乐。”

“映映,”她伸手轻轻摸我的头:“这么早结婚,小孩子懂什么是生活和爱。”

我撇嘴:“你又懂。”

她大笑:“人人都说你不像我的女儿,你可真遗传了我骨子里最没出息的傲气,看似乖顺,真不知你哪天就一走天涯了。”

我琢磨琢磨,有些不甘地道:“我难道不是遗传了你的美貌?”

妈妈逗我:“江家人都说你像爸爸。”

我想着她刚才远走天涯那句话,料想我的后半生的生活,似乎并无此打算,“妈妈,劳家老太太很和善,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我其实很渴盼幸福的家庭生活。”

她突然伤感:“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妈妈什么都留给你,教你不必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可是真正的幸福是怎样,我自己都不清楚。”

面对一个大龄女士的突然的忧郁真是有些令我发憷,我赶忙收拾情绪,好好陪她吃饭逛街,末了又去喝咖啡,待到尽兴,才送她回了酒店。

第二日母亲搭飞机离开。

我不知何为觉得心底悲凉,彷佛再无机会几面,坚持要送她去机场。

人潮来往的出境登机口,母亲推着行李车,回头朝我挥手微笑。

我定定望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忍不住捂住眼睛掉泪。

(七)

宁静的夜。

走廊上倾斜一地柔和灯光,松软的地毯连我的脚步声都隐去。

我趿着拖鞋慢悠悠地往楼下走,手机的短信的提示声滴滴地响起。

我一边走路一边低头专心发信息,下楼梯一晃神没注意,一脚突然踏空。

我反应不及,尖叫一声狼狈地在楼梯上滑了两步,眼看就要摔倒。

一双手臂忽然伸过来将我稳稳扶住。

我抬头,看到男子俊俏的脸庞,离我太近,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眸之中深藏的潋滟波光。

劳家卓很快将我放开。

“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客气得那么冷淡。

他却未动,仍立在我身前,一手撑着楼梯扶手,定定望着我。

我昂着头回望他,我不知自己目光是否充满挑衅,只恍惚看到他眼眸深处微微一黯。

我侧身穿过他身旁,目不斜视走上了楼梯。

这是三天来我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想起过去种种,我到底意难平,我那般落力讨好劳家长辈,努力替他维持完满联姻形象。

而他对我深爱至亲,却吝啬一顿饭的时间。

真是冷血无情。

这几天我基本都是等他出门上班再走出房门,上完课回来就直接回房,偶尔在客厅见到也是装作不见。

自己也真是任性,但就是觉得委屈,不想低头。

劳家卓一向寡言,对我有意无意的挑衅行为,比如他进厨房拿点东西,我马上搁下手中杯子的转身就走,他也只是轻轻皱眉,微微无奈的神情。

世人皆道劳氏二公子温文尔雅,品性脾气都是世家子弟中的一流,我冷笑一声,他只是不在乎而已,他二少爷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有心思同你计较这等琐事。

我只需低眉顺眼做一个完美的摆设就好。

周三晚上,我下课回来,刚走进客厅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停。

我走过,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扭身就走。

走到楼梯转角,仍然听得到客厅中持续不断的铃声。

我停住脚步,皱皱眉转身走向对面的房间,我知道他在家,我看到他外套搁在沙发。

书房门半掩,劳家卓戴一副黑框眼镜,坐在沙发上凝神看文件。

我敲敲门。

他这时才发觉我在,站起来微微颔首:“嗯,怎么了?”

我指指客厅,动了动嘴巴:“电话。”

劳家卓在家里喜静,他房间的电话一律是静音。

他点头示意,走出来。

我已经抬脚朝自己房中走去。

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洗了洗手,走出来就听到门外的客厅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然后是劳家卓低沉声音:“映映?”

我走出房间,看到他站在客厅,房间内的灯光剪影出秀硬的侧脸。

我抿着嘴看他,也不说话。

劳家卓温和地说:“大宅那边说打不通你电话,奶奶说绮璇约你喝茶也不见你过去。”

我开口,语气淡淡:“哦。”

“映映,”劳家卓低低的声音:“你仍在生气?”

我动动唇,还是忍不住:“劳家卓,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我的家人,为何同意与我结婚?”

他简单地答:“我没有不喜欢你的家人。”

我忿忿:“那你为何不愿同我妈妈吃顿饭?”

他嘴角之间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映映,既然我们是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我自然敬重你的家庭,如果我没记错,廖蓝丹女士早已不冠江姓。”

“她是我母亲!”我彷佛被烫到的猫,朝他恶狠狠地叫。

他挑眉:“So what?”

我冷冷地道:“请你出去。”

他微微蹙眉,耐着性子:“江意映,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我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致歉,但请你尊重我某些原则,你知道,我这人很固执。”

我一脚踢开了身后的房门:“你见鬼的原则!”

他就站在我面前,维持他一贯良好风度,对我的恶劣态度视若无睹,说出的话却如同暗藏锋寒的刀刃:“映映,我们或许可以有平和的相处方式,但别对我存在更多幻想,一点也不要。”

我只觉彷佛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连羞耻都来不及感觉。

他双手插袋,风度翩翩:“你不愿回大宅我吩咐秘书推辞郭是安,我有文件要看,你自便。”

然后径自转身,走进了房间。

我全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神思恍惚地站起,返回房间洗澡。

少年时不知何谓忧愁,稍有不如意便满心怨怼,我躺在床上只觉心头堵得难受,辗转整整一夜。

早上顶着泡眼出门,看到劳家卓打扮工整,西装革履的坐在客厅打电话,茶几旁是一个深棕色行李箱。

我拉开大门,徐哥站在门前,乍然见到我,来不及露出笑容,只僵硬一声:“早,江小姐。”

我心绪不佳,懒得敷衍他,只低着头有气无力:“早。”

徐哥进门替他提起箱子,劳家卓结束了电话,回头对我:“我出差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率先走进了电梯,抬手就按上了电梯门。

走出楼道,外面阳光刺眼。

还未走远,听到身后有人唤我。

我回头,看到徐哥站在楼下的车道旁,劳家卓那辆车泊在路边。

“江小姐,”他搓了搓了手:“劳先生问是否要送你一程。”

我瞥了一眼优雅端坐在后座的男人,咬着牙道:“请转告劳先生,谢谢,不必。”

我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穿过我身旁,呼啸而过。

悠长的午觉醒来,外面没有阳光,十八楼外天色昏沉。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今天是家卓离开第五天。

其实我心底对他也并无大憎大恶,都过去了这么多天,我真的是不怎么记仇的人,在高中时有一次韦惠惠逃课去玩然后被老师发现,她父亲是一个酒鬼,喝醉之后稍不顺心就打她,她一时害怕将我拖下水让我替她顶罪,我一时心软加上反应不及,结果被叫去训导处罚站直到家长领回。事后祖父祖母当着我面痛斥家门不幸,疾言厉色,字字戳心,差点没大义灭亲把我赶出江家。

我心里头那个恨啊,赌咒发誓要跟她绝交,后来还不是和好了。

我是很念旧的人,无论人心怎么变化,对于我们曾一起拥有的那么多的时光,总是不舍。

尤其是在这样的午后,看到空旷的大房子,微风吹起窗帘,只觉满怀惆怅。

下午偷懒睡了几个小时,有些惴惴不安,六月下旬,几乎全部课程都进入了期末考试的收关阶段,我不得不振作精神拎起书包冲去学校自习室。

韦惠惠本来答应今晚和我一起来复习,却临时放我鸽子去看电子工程系的毕业晚会,她问我是否要同去,但我兴趣缺缺,自己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

晚上九点,我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收拾课本准备离开。

走出图书馆大门,清凉大风刮过,抬头看到深灰的天空云层翻卷而过,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台风。

想起下午考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上这门课程的那矍铄老头儿人称鬼见愁,历年来折在他马下的英雄美人不计其数,散考之后,整个教室之中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悲凉气氛,我一直心神恍惚,似乎考得糟糕。

图书馆旁边是一个小花园,平日里外语学院的同学会来这里练口语,今晚上倒很安静,我慢慢走上园中的鹅卵石的小径。

高大的乔木在风中婆娑摇晃,小径两旁的草地上树影憧憧,似乎还有女子低低的喘息。

我有些害怕,正要加快脚步走出去,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哆嗦了一下,从书包中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线一闪而过,草地上忽然传来年轻的女孩有些惊慌的尖叫:“啊——”

我后退一步,咬住了嘴唇。

我看到晕黄光线中两道拥抱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我脸颊涨红,迅速按掉了手机,然后听到低低的男声一句清晰的英文脏话。

那句字正腔圆地表达了欲将下半身的发泄对象转移到我身上的美式英文,突然就把我惹火了。

妈的,有病,大台风天还来打野战,我掏出书包里的马经课本,狠狠地砸了过去!

草地上嗷呜一声哀嚎传来,我撒腿转身就跑。

一口气冲到了校门,心情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畅快,我看了一眼,是惠惠的电话,给她发了个信息:我下午考得不好。

她很快回复:你从来不挂科,也太不亲民了,活该。

我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低着头走出地铁站,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了下来。

路边的行人脚步匆忙,急着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我慢慢晃进小区内,雨点落得稀疏,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我站在电梯前,掏出钱包,熟练地摸到右边的夹层,手突然一颤。

平时放在里的那张磁卡不见了。

我翻了一遍钱包,又仔细找了书包,都找不到那张刷电梯的磁卡。

我气馁转身,蹲在楼道前,想了很久,依稀记得温习的时候似乎当书签夹在了书中。

我拿出课本一本一本的抖了半天,那张精致的金色卡片依然不见踪影。

我捂住发烫的脑袋,最坏的可能,我在学校扔掉的那本书,夹着我的电梯磁卡。

今晚值班的保安我不认识,似乎是新来的,已经狐疑地围着我转了几圈。

最后一次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我绝望地捞起书包,往外面走去,看来我注定今晚要流落街头。

在仕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我有些冷,也很困倦,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我咬咬牙,终于拨劳家卓电话。

手机贴在耳边,响了一声,忽然没有勇气,我挂断了。

两分钟之后,电话响起,家卓打了回来。

我望着电话持续响了很久,犹豫着按了接听。

“映映?”他声音并不见任何温情,有些低哑。

不知为何我一瞬间竟有些委屈,鼻子酸楚难当,只应了一声:“嗯。”

“怎么了?”他问:“有事?”

我控制着自己情绪,开口问:“你现在还在国外?”

“嗯,分公司的会已经结束,但还有几个客户要约见。”

“哦,”我讪讪的:“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几天。”

“哦,那没什么事了。”

他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却倍觉孤单,不知说什么好:“那你忙吧,我挂了。”

我穿过十字路口,身前的一辆汽车忽然大力加速闯红灯,引得周围的汽车一阵尖锐的鸣笛声。 “等等,别挂,”家卓忽然打断我的话,语气坚定:“你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才答:“外面。”

劳家卓语气依然沉着,只是有些急促:“家里应该已经是十二点多,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出来买点东西,一下就回去了,再见。”我慌忙挂断了电话,真怕自己会哭出来。

我看了一眼,手机电池已将耗尽。

路边的树枝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大雨降至。

肩上的书包勒得我肩膀疼痛,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绵绵的潮湿,我头疼得厉害。

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兜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我又走回了蓝韵花园,我挪着脚步慢慢走过去,想借值班室的的电话打个电话给惠惠。

小区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出密密雨丝,一个站在门前的男子快步走过来。

“江小姐。”男子在我面前站定,忽然出声唤我。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望着我:“请问你是江意映小姐?”

我勉强对他笑了一下:“你好。”

男子斯文客气地自我介绍:“我是苏见,劳家卓先生的工作助理。”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一个陌生人。

“我们见过,在巴黎,”他笑笑:“劳先生转机飞阿姆斯特丹时,当时我们见过一面。”

我忆起当时劳家卓飞欧洲举行婚礼时当时陪同的那几位商业精英,似乎略略有些印象。

“哦,”我忍着胀痛的脑袋,礼貌应他:“苏先生,幸会。”

“劳先生说他不在国内,怕你遇到麻烦,嘱我过来看看。”他态度很好。

原来如此。

我干涩地笑了笑:“我电梯卡遗失,进不了家门。”

他颔首,看似早有准备:“劳先生有一张备用磁卡留在公司,我已带来,江小姐,很抱歉令你久等。”

额上有雨滴落,我低着头跟他走进电梯,脚软发虚,差点摔了一跤。

幸好苏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他将我送至客厅,我抽纸巾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雨水,低着头同他道谢:“苏先生,多谢你。”

他非常有分寸地站在客厅,问:“江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不用,谢谢你。”我嗓音闷哑,难掩的情绪低落,有些鼻塞,头昏脑涨,只想睡觉。

苏见看了我一眼,终于没多说什么:“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他至大门,客气道别,看着他进了电梯。

转身回屋,累得不愿再动。

想到明天还要交效果图建模的作业,我胡乱洗了个澡,倒在了床上。

(八)

又是一个安静的黄昏。

今天考完中国文化概论,设计图也交了,剩下最后一门考试在后天,我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脱掉鞋子赤着脚走上楼,舒服得全身松软。

走上二楼,发现客厅的门开着,晕黄灯光流泻出来。

我心底轻轻一跳,踮着脚快步走了上去。

走进客厅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然后用力眨了眨眼睛。

浅紫丝绒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件浅色格子衬衣,苍白脸孔,微微蹙着眉在睡觉。

呵,这是谁,这个人怎么在这里。

我细细看他,面色有些憔悴,眉头皱着,手垂在胸前,衬衣外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似乎清瘦了一些。

我轻轻走过去,在他跟前一段距离前站住,低唤:“家卓——”

他有些费劲地睁开眼,看见是我,动动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

“你——”我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你工作做完了?”

他撑起身体坐直:“还没。”

“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忽然说:“苏见说你状态不太好。”

我完全怔住了。

他扶着沙发站起:“我不希望因为我影响到你功课生活,

我挺直了脊背:“那还不至于。”

他笑笑,虽然难掩疲累,但这次是真心赞赏的笑容:“这样很好。”

我倒水喝,咕咕地灌下一大杯。

家卓在一旁看,开口问我:“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晚饭打算怎么解决?”

“楼下。”

“那我呢?”

“您自便。”

他对着我,语气稍稍无奈:“到厨房来。”

语罢自己朝楼下走去。

我跟着他,看到他径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我让徐峰买了些菜,你会煮菜吗?”

我诚实地答:“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