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点头:“你把她教的很好,孝顺懂事,我很喜欢这孙媳。”

奶奶低叹一声,突然有些感慨:“我们江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嫁给二少爷,也算对得起英杰了,也不枉我们两家这么多年情分。”

屋内忽然一片沉寂。

许久,老太太掏手绢擦擦眼角:“不要这么说,这都是命,麦大师批过,说我这小儿子命格弱,也难怪……”

奶奶拉着她的手:“美如,对不起。”

“也不是江家的错。” 老太太拍拍她手背:“好在家卓不似父亲,做事手腕很强硬,自从映映嫁给他之后,老二事业顺遂,老爷子说了,再磨练一下,亚洲区总裁位置迟早是他的。”

奶奶语气宽怀许多:“还不是二少爷能干,等映映明年大学毕业,给你添个曾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两家还是和和美美的。”

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地问:“映映当真一点不知当年事?”

奶奶语气笃定:“她当时还未出世,怎会知,再说了,都隔了那么多年了,该忘的,也早该忘了。”

老太太笑了笑:“那我就放宽心了,老二从小心思藏得深,看似温文,其实脾气硬得很,他不愿意的事谁也勉强不来,当时是他同意娶映映的,我瞧着也是很疼她的。”

奶奶放下心来:“那就好。”

我眼角余光瞄到楼梯有人走上来,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悄悄潜回房间,倒在床上,任由脑中思绪翻腾。

我自然不时时关注财经,但偶尔看新闻,在全球债券和股票承销市场上,或是大型跨国交易的金融咨询顾问上,在世界67个国家和地区的8000个分支机构上,无可避免地看到这个庞大的金融王朝红白的菱形LTB标志。

世界经济局势瞬息万变,银行业本就是深陷其中最关键的一链,站在这个金融王朝的最顶端,任何一个决策的权衡和考虑,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我不熟悉经济,亦不知他名字之下冠着的劳通亚洲区行政副总和首席投资顾问的工作为何。在这个庞大的金融财团背后,在海外执行总裁劳家骏先生的锋芒毕露的光辉之下,家卓为人异常低调,他几乎不上镜,也不接受任何传媒的访问,我从未见过他办公的样子,因而也无从判断他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那种衣冠楚楚,神色淡漠,讲英文谈判字字如金的商业精英。

我熟悉的是身着白衬衣的年轻男子,在书房柔和灯光下,带黑框眼镜看文件,瘦削白皙的面孔,微微蹙眉,专注的神情,随着夜色慢慢渗出的一室倦意。

他疲倦苍白面容,生病时忍着的一声不吭,偶尔的熟睡面容,睫毛覆盖下一层淡淡灰色,如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

他的微笑浅蹙,他的温言低咳,是我倾尽一生去收藏的瑰宝。

又想起两位老太太的话,人上了年纪感慨怎么这么多,老一辈的故事可真长。

只是她们谈起的不知是何事,难道似翡翠精选台电视剧,我们两家豪门有何风流韵事牵扯出一代恩怨,又难道我不是江家亲生女儿,身世曲折离奇,多年后发现所嫁之人竟是血缘兄长,于是哭天抢地,彷徨无依,以身殉情……胡思乱想了一番,越想越觉荒谬,然后听到父亲在楼下唤我。

我走下去,爸爸对我说:“家卓要回城上班。”

“我也回去了。”我亲亲小弟:“生日快乐,乖仔,大姐下次回来再陪你玩。”

又是一番热烈寒暄,终于出得门来,他和我一起走出大宅,站在门前庭院树下。

“你要去哪里?”家卓问。

“我约了同学行街。”

劳家卓点点头:“我没空,让郭叔送你过去。”

他招手唤来侯在檐下的郭叔:“送映映去市区。”

然后独自驾车离开。

(十一)

夜晚的玻璃之城,灯火流光溢彩。

韦惠惠等在丽柏门口,穿着一件吊带裙,吸着杯饮料探头探脑地望。

我走过去拍她脑袋:“淫贼,看什么看?”

惠惠竟不反抗,只嘿嘿一笑。

我上上下下瞧她,说:“有点不对劲。”

“映映,我谈恋爱了。” 她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春风荡漾。

我撇嘴:“哪个倒霉鬼?”

惠惠自上大学开始谈了三次恋爱,每次都没到半年就开始抱怨没意思继而高喊我要自由,然后那男的顺利沦为下堂夫,她就继续跟我厮混。

“杨睿逸。”她竟然有一丝扭捏:“上次认识之后,他打电话给我……”

我斟酌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他还成。”

她像幼稚园里得了糖的小孩,抱着我呵呵直乐。

我看着她的神情,心知这一次她真栽了。

我们去一楼看衣服,惠惠兴致勃勃地拉着我逛男装:“这件他穿会不会好看?”

她对着售货员比划:“他这么高,不胖也不瘦,要穿哪个码?”

售货小姐态度客气:“小姐你可以看看这件,这个码数合适。”

我站在一旁,慢慢地看了一会儿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然后对她示意比划了右边的方向。

惠惠点点头:“去吧。”

我独自走到另外一边的柜台去看商务男装。

衣着精致的售货员立刻上前,轻声细语:“小姐晚上好,需要为您服务吗?”

我轻声答:“我先看看。”

她点头:“您随意看看。”

沉静华丽的奢侈品牌,明亮灯光照耀下的深褐色的原木橱窗,整齐的一排一排的西服衬衣,质地精良的布料闪烁着隐隐约约的光泽。

几个客人进来也是低声的交谈。

一会,惠惠来找我,手上提了两大袋子,饶有兴致跟着我看:“映映,怎么突然要看正装?”

她又说:“我们快毕业了,杨睿逸要找事务所实习,也需要穿得正式点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价格,咋舌:“好贵。”

我拉着她往外走。

惠惠拖着我手:“女装在三楼啊,你怎么跑这来了。”

“随便看看。”我问:“买好了吗?”

她点点头。

我说:“那我们去吃宵夜。”

惠惠奇怪:“你不看了吗?”

我摇头:“累了,改天吧。”

惠惠跟我并肩,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手上袋子一晃一晃,一直不断跟我说话。

我心头有些微渗的苍凉,我已经结婚,竟然不知道丈夫穿几号衬衣。

一日傍晚,家卓下班回来。

我在客厅看电视,麦昆的作品发表会,这个天才设计师的英年早逝,使得时尚界圈掀起了一股颓靡黑暗的英伦怀念风潮。

家卓坐在一旁陪我看了一会:“嗯,喜欢他的设计?”

我直接地答:“我喜欢他对待生命的方式。”

他有些微微惊讶,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彷佛是听到一个小女孩童真的戏言。

“家卓,”我突然低声说:“让我看看你衣领。”

他眉间疑惑:“为什么?”

我咬唇蛮横地答:“就想看看。”

他笑笑,顺从地低下头。

我凑过去,看到他干净的黑发,洁净的颈脖,皮肤之中的肌理和纹路,我伸手过去,轻轻翻开他衬衣的领子。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穿几码的衣服。

他的发尾微微扎手,他身上混合着硬质纸张和淡淡油墨的味道,那么温暖的气息。

我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此时此刻身在何地。

身边的米色沙发,透明茶几,色调淡雅的宽阔客厅,都已遁入虚空,只剩我凝望着身旁的这个男子,突兀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短短几秒钟,我感觉自己心脏碎成一片片绮丽的花朵。

“好了。”我听到自己梦呓一样的声音,缓缓将手抽离,梦醒了。

我张眼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动声色站起:“我上楼了,你慢慢看。”

我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心底最深处的那种干渴,那种于荒漠之中看到海市蜃楼的绿洲,永远可望不可即的那种渴。

初秋的夜,我的皮肤一寸一寸地裂开,褶皱之中都是细细的屑。

第二日我在家,开学我已大四,即将进入社会,自知从此之后不可再如此嬉戏玩乐。

好好地睡了一觉,起来收拾课本,整理设计图,然后发电邮联络实习单位。

忙碌之中听到门铃响起。

我走到楼下,看到电子屏幕上的人,门外的女士,时髦短发,钻石耳钉亮晶晶,穿一身精致套装短裙,竟然是贵客莅临。

我拉开大门,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身边的人都唤她林经理,可是我听过家卓私底下喊她大姐,话在嘴边兜了一圈,还是只能羞赧笑笑。

她看出我心思,淡淡地道:“都已是一家人,家卓唤我大姐。”

我只好顺着她的言语,礼貌地唤:“大姐。”

将她请进屋,我问:“喝什么饮料?”

林宝荣略微点头:“咖啡,谢谢。”

我给她倒咖啡。

林宝荣坐下,并无多余寒暄,直接将手中一个大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拆开,看到烫金的封面时尚男模立体冷酷的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老二贯穿的两个牌子最新款秋冬装。”她并拢膝盖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端起咖啡:“朱碧婵将一通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让公关部送来给你过目,以后这件工作由你来做吧。”

我隐约记得朱碧婵似乎是家卓秘书。

林宝荣继续说:“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我给他挑,然后由店里专人直接送来,现在交给你,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店里看看。”

我有些讪讪的:“怎么会想到我,大姐的品味比我好。”

林宝荣这时打趣了一句:“都娶了老婆了,还要我做甚。”

我脸顿时有些红。

林宝荣笑笑站起身:“我还有事做,映映,你如果有兴趣改日邀你去香港,公司年会要开。”

我起来送她:“谢谢大姐。”

林宝荣同我走到门前,忽然望着我:“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家卓为何匆促结婚,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果真有几分妙处。”

我琢磨不透她话里究竟什么意思,只得微笑。

林宝荣说完朝我笑笑,窈窕身影在楼梯转角一闪而过。

真是利落潇洒的女子,我忍不住暗暗钦叹一声,转身回屋。

下午,家卓致电于我:“映映,我要出差,晚上不能回去了。”

“是要去哪里?”

“上海。”他继续说:“可能要一周——”

忽然我听到身旁有人低声地唤他:“副总……”

他对我温和地道:“我有事忙,你自己照顾自己。”

电话断了。

我在家一边画设计图一边研习时尚杂志,几番琢磨,才忐忑地替他挑了几件衣服,按照他喜好的一贯优雅低调的风格,挑了深灰的西服套装、纯黑的双排扣软呢大衣,还有略偏时尚休闲的军绿风衣和和驼色外套。然后打了几通电话,店里派人送来,我签收,然后一件一件挂好在衣柜。

独自一人在家的黄昏,推开露台的门,不知不觉间,秋风已经渐渐凉了。

直至开学一周后,我下课回家来,看到家卓行李箱在客厅。

我噔噔蹬跑上楼,他从房间走出,唤我:“映映。”

一周没见到他,我竟有些欣喜:“你回来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笑着说:“搁楼下行李箱了。”

自从婚后,家卓每次出差都记得给我带礼物,一般是名牌的鞋子或包包,都是年轻活泼的少女风格,显然他永远不会走进这样的店铺,明显是出自秘书手笔。

我依然真心同他致谢:“谢谢你。”

他面色不错,手插在兜里:“多谢你费心替我置装。”

我跟着他走进更衣间,问:“不知是否和你心意。”

他点点头,挑出一件,淡淡地说:“这一件很好看。”

我微哂,悄悄低了头。

他手中那一件,细条纹的深蓝线衫,搭配浅棕色外套和同色系暗格围巾,散发着淡淡的奢靡休闲气息,这并不列属林宝荣给我的名录,也不是家卓素来简约的衣着风格,那是我在青云路一间外贸店看到的,似乎适合是出席时尚派对或是周末去喝点酒的装束,我不知道他会否喜欢,只是觉得他穿起来应该会很好看,我曾暗暗希望他偶尔能轻松一点,享受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

这么长时间来,看着身处权势中心的他,身居要职,却诸多制衡,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恐惧,我怕他有一天被这个卷入这个金融王朝的漩涡。

我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有着最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

我说:“我想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生日是九月十二日。

他明显神情意外,随而诚挚地道:“谢谢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很贵,我买不起那么贵的。”

父亲秘书每月定时给我给我拨款,我手上还有家卓给的卡,可我不想花他的钱,为了这衣服,我暑假给几间小公司的工程队画了好多张设计图。

他摸摸我头,语气平淡,却是字字照心:“映映,价抵千金。”

过了一周,家卓去香港开会,回来馈赠给我一个精美盒子。

我回房间打开,是一块芝柏的手表,淡淡玫瑰粉的腕带,表壳周围一圈细碎的钻石,非常的可爱秀气。

我忍不住露出微微的苦笑。

我知他不愿欠我情分,努力划清界限,使我们关系维持在安全范围内。

他提醒我底线在哪里。

而我似乎已不能自持。

玻璃窗外,夕阳下一段剪影淡薄秋光。

十六楼的厨房外望出去,是今生不再的盛世美景。

我坐在桌子旁,捧着饭碗念念有词:“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感觉到身后的一束视线,我转头,看到男子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简单清爽的海蓝色衬衣,袖口挽起,手肘撑在墙上,白皙手腕上戴一块样式简约大方的纯铂表。

他望着我哑然失笑:“映映,为何要背诵马丁路德金?”

我将一沓稿纸按在胸前,忧国忧民口吻:“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

他走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我起身给他舀汤。

他坐在我对面,握着汤匙浅笑:“那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我们戏剧社老大暗恋广播社美女社长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见我们业已大四,即将各奔东西,我等众人实不忍看着老大抱憾终身,在上个星期迎新晚会前夕,我们热血秘书长趁着老大不在学校,拍着桌子同广播社夸下海口,若谁的节目略输一筹,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社团提出的一个要求。

戏剧社历年来的节目都是以夸张诙谐又不缺乏深刻的表演风靡全校,这次大家更不敢放松,演员们可是辛辛苦苦通宵排了几个周的戏。

全社上下充满信心,只等老大回来庆功。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晚会前一天,本校最受欢迎的乐队主唱,蝉联三届校园十大冠军的张宇轩宣布加入广播社。

张宇轩对大一妹妹的攻势无可阻挡。

晚会投票结果出来,我们输了人家九条街。

八卦女王韦惠惠打听了一圈回来,两眼一黑,抚额长叹:“张宇轩竟然是邓玫表弟,唉——”

邓玫美人儿亲切慈祥地在我们办公室转了一圈,慢悠悠地对秘书长说:“蔡兄,图书馆门前陶公雕像下乃集天地精华灵韵的风水宝地,贵社何不效仿先贤,振臂而起唤醒我等泱泱愚昧民众,周二下午,我们恭候贵社精英的精彩演出。”

秘书长咬牙切齿:“你莫太得意!”

老大不在,秘书长倒是勇于承担后果,却在第二日突然被导师钦点要下乡做调研。

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之后,惠惠双手一摊:“抽签吧。”

整个社团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干部满怀悲怆地轮流着将手伸进了纸箱。

很不幸,抽中那支黑色签的,是区区在下。

耳边一片欢呼雀跃的时候,我恨不得一掌拍死韦惠惠。

家卓听罢,笑得开怀:“你几时要去朗诵?”

“下周二。”我答。

“下周我和南大校董约有午宴,但不记得行程上是那一天。” 他微微思索:“需要我过去吗?”

“啊……”我张口:“还是不要的吧,我紧张……”

“似乎是周四,可能凑不上。”他笑笑:“加油。”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念念有词。

周二下午,秋光高远,风和日丽。

图书馆前微风吹拂,人流出入,静谧如常。

我们来到时,广播社的几位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前,杨睿逸也准时从图书馆出来,手上还拿着课本,立即充满革命激情地上前握住我的手:“躬逢盛宴,江同学加油。”

惠惠捶他:“你一边去。”

惠惠转身一把将临时匆匆赶回来的老大推了上来:“玫玫,老大为了你连手下爱将都牺牲了,有没有打动你那颗冰冷的小心灵?”

大家哄笑,然后互相寒暄。

邓玫瞪老大一眼:“那还得看演出效果,快开始快开始。”

惠惠拖着我走上台阶,底下有人喊:“上去!上到上面去——”

雕像和石基之间还有一处窄窄的平台。

惠惠咬牙:“咱还怕了他们不成!”

她双手一托,我一屁股爬上了那方大理石。

我直起身子站稳,底下围了一圈人,老大领着我们一班同仁齐声喊:“映映,拼了!”

众人大声哄笑,用力鼓掌,大声叫我名字。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打印稿,心一横豁了出去,清清嗓子开口:“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站在他的灵魂安息处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

小小的广场开始有人围拢,窃窃地笑。

广播社诸人吆喝:“大声点!听不见!”

我大吼:“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

一众人在底下笑得几乎打跌。

我看到惠惠捧着DV,笑得几乎拿不稳。

我脸颊发烫,咬牙切齿,竟然异常流利,一篇长文背得一字不差,还抑扬顿挫地读出了丰沛情感。

越来越多人围观,有路人吹起响亮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