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激情澎湃:“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亚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陆陆续续经过的人群围城了一个小圆圈,他们大笑,鼓掌,挥舞着手臂。

我完全忘我,望着天空:“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岗!”

惠惠放声尖叫:“好!”

邓玫带头鼓掌,杨睿逸拼命吹口哨,老大声嘶力竭地喊我名字,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闪着兴奋的光芒,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我忽然听到嗤的一声冷笑。

我侧头,看到人群旁边一个男生,身形高挑,穿棉质黑色长裤白T恤,身旁挽着一位红裙娇艳女孩,嘴角一抹淡淡嘲弄的笑。

阳光耀眼,他耳边有亮光一闪而过。

我转过头,继续挥舞着手臂:“ 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的崇山峻岭响起来——”

一瞬间,我目光尽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行政大楼前一行人走出,为首的那一个瘦削挺拔身影,转身客气地身旁的几人握手,然后走向路旁停着的黑色车子。

他身旁助理模样的人拉开了车门。

他忽然停在了车前,静静伫立着,望向图书馆。

我心头扑腾一跳。

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惠惠尖叫一声:“映映——”

我脚下一空,然后倒头从台阶上栽了下去。

除了闭眼我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只感觉得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惊慌中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精致俊美的脸庞,额前几缕深棕色的发落下,狭长的内双眼皮很有神,嘴角一抹微微讥笑。

四周一片寂静之中,他悠然将我放下。

他双手仍拢在我腰间,仪态潇洒不羁地对我笑,声音朗朗地传了出去:“同学,你是哪个系的,什么名字?”

观众这时方觉醒过来,顿时跟疯了似地鼓掌大叫。

我瞪他一眼,一把挣开了他。

惠惠拨开人群站到我身旁,笑容甜美:“今天谢谢大家捧场,请给我们最美丽的人权战士和从天而降的英俊骑士一点掌声好吗?”

观众欢欣鼓舞。

惠惠扯着嗓子喊:“新入学的师弟师妹,欢迎加入戏剧社,在这里你将实现你人生最美的梦想——”

我捂着脸拼命挤出人潮,跑向行政大楼,然而路边空无一人。

我呆呆站了半晌,才转身往回走。

广场的花树小径上,我看到方才的那个男生站在路上,身边的女孩拉着他的手似乎有些赌气地说着什么,他回头望见是我,别有深意地对我笑笑。

我心中隐隐的失落之情,懒得理会他。

他随即挽着身畔的女孩潇洒离去。

(十二)

第二日上课,我对着笔记本上的剖面图和细部节点详图皱眉,教授过来看了一眼,指了指我屏幕:“这里采光还不够好。”

我茅塞顿开,抬头微笑:“谢谢老师。”

教授望着我笑:“昨天我刚好在图书馆二楼,年轻人,很有干劲啊——”

这时下课铃响,同学从我身边走过,拍我肩膀善意笑笑就过,都已大四,前途茫茫,何曾有时间心思打探旁人的风流韵事。

下午没课,我收拾课本出校门搭车,开学前我发了数封电邮,收到寥寥回复,其中一封竟然来自金匠公司,他们公司在规划一个大型的海景别墅区,需招聘一批相关人才。

金匠是本城颇具实力的公司,这个机会很珍贵。

学院门口,校道上迎面走来的男生,嘴角微翘似笑非笑,T恤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杵在我面前,神态自然大方,带着不羁的洒脱。

我绕过要走。

“我是唐乐昌。”他拦住我。

“我知道。”我波澜不惊。

惠惠当天晚上就将他的第一手资料一字不落地发给了我。

我略略看看,唐氏某人,跟我们同届,读国际政治,相貌出色,女友名单上一打的系花名字,好一位今朝风流人物。

“江意映?”他唤我名字,清晰无比。

我挑眉,没好气:“有何指教?”

“可否赏光喝杯咖啡?”

“我没有空。”我转身就走。

“喂喂喂——女士,”他追在我后面:“面对一位诚心的绅士,这就是你下午茶式的教养?”

我停下,回头优雅一笑:“承蒙唐先生邀请,荣幸之至,但很抱歉,我今日无暇,请改日再约。”

他站在跟前,高我一截,脸庞在逆光中忽然神色无比认真:“你知道吗,按照古代凯尔摩人的戒律,你在月阴之夜破我姻缘,你就是上天派来的真命天女,你得对我负责。”

天啊,惠惠给我的资料上怎么没说这人是个疯子。

我实在忍不住,两眼一翻:“神经病!”

摆脱唐乐昌走出校门,时间已很赶,我只好匆匆打车过去。

金匠公司位于市区内一栋高耸的商业大楼,一个普通的助理职位,在人力部的面试厅早已等候着数十位竞争者,我只能尽力而为。

面试结束,我走出办公室,摸出手机,看到一串未接来电,都是劳家大宅的号码。

我边走向电梯边按号码回拨,电话却突然响起。

我看了一眼,马上接起。

“映映。”家卓熟悉的低沉温和声音从那一端传来。

“嗯,怎么了?”我问。

“绮璇怀孕,爷爷召我们回大屋。”他语气平和,带一点点疲倦:“你在学校吗?”

“没有,我在外面……”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消息,难掩惊讶。

家卓只问:“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告知他地址,挂了电话之后,仍然有些震惊,绮璇那么新潮女子,一直快乐地享受着二人世界,整天满世界跑,怎么会突然怀孕。

我下楼在大堂处等家卓。

一会,我看到家卓的车驶来,他将车停在车位上,推开车门走下来。

我拎起手上的包包往外面走。

这时我身后的电梯门打开,一行人簇拥着两人走出,中间的一名男子,穿鹅黄衬衣白色西装外套,样貌很年轻,远远看着有些面熟。

我礼貌地让开,让他们先走。

我看了一下,跟在两人身后的竟然有刚刚面试见过我们的部门经理。

年轻男子走到大门,忽然加快脚步,对着门口的家卓喊:“师兄——”

家卓转头见到,也不见意外,只笑笑:“阿霁——”

男子站他面前:“怎么有空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只是临时有事过来。”家卓说:“没想到会碰着你。”

“上周我去劳通办事,秘书台说你出差了。”年轻男子显得很高兴:“升职了吧,副总裁?”

家卓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点点头:“是,那时我在香港。”

旁边的人忍不住出声催促:“阿霁,这位是——”

年轻男子侧身,对着身旁的人:“这位是劳通银行的副总,劳家卓先生。”

他身后中年男子面色微动,急急往前一步,殷勤地握住他的手:“劳先生,幸会。”

“我是金匠的董事长助理杨永发,你跟阿霁是——”

家卓客气笑笑:“阿霁是我校友。”

“好好好——”杨永发脸上笑:“劳先生怎么有空光临金匠,我们海景别墅的投资正在同贵行谈,您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一定要留您吃顿饭。”

家卓眼光朝大楼里面看:“没有工作,我过来等人。”

“是谁这么大魅力让二少爷亲自来等?”年轻男子笑道。

家卓含蓄笑笑:“世伯家的妹妹。”

语罢他抬腕看了看表,身旁的人心领神会,杨永发又说:“改日劳先生一定要赏光吃顿饭。”

家卓客套笑道:“好。”

两人热情同家卓道别,领着手下离去。

我悄悄后退,从大堂侧边的柱子闪了出去,溜到大楼外的马路上,手边电话响起:“你在哪里?”

我小声地答:“我在外面的路上。”

“站着等我。”家卓简洁地答。

车子在我身旁停下,他并没维持一贯绅士风度走下车来,只略略侧过身替我推开另一边的车门。

我坐到车上,系好安全带。

“怎会在金匠?”家卓握着方向盘,手指白皙修长。

“他们公司招聘,我过来看看。”我答。

“怎么不去江氏——”

“我不想。”他又不是不知道只想自食其力,过自己的生活。

家卓笑笑,也不再问。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郊的金鳛花园。

我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绮璇怎么突然打算要孩子?”

“不清楚,据说才十四周。”家卓答。

我小心看他面色,似乎并无异常。

一会他接电话,谈的是工作的事情,我也就不再吵他,家卓只专心开车。

我们到达大宅时,劳通公关部的副经理正垂着手站在客厅。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注意联络给绮璇检查的医院,保护好消息,待过几周情况稳定再对媒体宣布。”

副经理点头称是,告辞出来。

在走廊处碰到佣人正引着我们进来,他恭谨地同家卓打招呼:“二少爷。”

家卓点点头,偕同我走进屋中。

“爷爷。”我跨进客厅。

老爷子一向严肃的脸庞也带了些笑容:“回来了,坐吧。”

家骏见到我们进来,笑得畅快:“老二,映映,过来过来,看看哪个婴儿房样式好看?”

我们走过去,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人,一位是我上次见过的劳家私人医生陈,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士。

老爷子开口:“这位是绮璇的专门医生,养和医院妇产科主任石宗亚女士。”

然后互相客气打招呼。

“映映可来了,” 奶奶从里边走出来,远远地唤我:“上楼陪陪你嫂子吧。”

她站在大厅笑着道:“新式主妇的心思难懂了,怀孕初期脾气可真是差——”

口上这么说着,语气可甚是高兴。

我上楼去看绮璇。

卧房很安静,绮璇坐在贵妃扶椅上,趿着绸缎蕾丝拖鞋,见到我就叫:“映映——”

我笑着说:“准妈咪,恭喜你。”

绮璇笑容一闪而过,有些忧愁:“我还未准备好啊,只是意外,家骏却坚持要生下来。”

我安慰她:“始终都要生的,年轻生好,宝宝健康聪明呢。”

绮璇又怒嗔:“奶奶想抱曾孙应该叫你来生,你这般喜欢小朋友。”

我脸红:“你是长孙媳嘛,长辈多开心。”

绮璇扯被单,柔媚嗓音楚楚动人:“映映,我心烦死了——”

我忙扶着她:“别别别……”

这时佣人上来敲门:“大少奶,亲家母来了。”

我陪着她下楼,绮璇的父母正在客厅坐着。

绮璇父亲原本是劳通分行一个普通经理,女儿在国外邂逅东家大少爷坠入爱河并顺利嫁入豪门后,他早已提前从公司退休,专心做老爷子牌友。

绮璇远远地喊:“妈——”

沙发上一位妇人站起,一路小跑过来叫唤着:“哎哟,小心点——”

众人纷纷起身,小心地服伺着她坐下。

一家人在客厅高谈阔论,整栋大宅喜气洋洋。

直到饭桌上,老爷子仍是一脸意得志满的笑容。

佣人小心地端给绮璇一盅汤。

“这是按照石医生指导炖的汤,趁热喝,”奶奶对绮璇也和蔼几分:“怀孕了就不再搭飞机跑来跑去了,在家里安心养胎。”

老爷子满怀欣慰地望着绮璇的肚子:“老大争气,劳家后继有人,我也就该享享清福了。”

家卓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容。

饭吃到一半,佣人要给他盛汤,家卓轻声道:“不用,我饱了。”

老爷子眼光这时落在他身上,不悦地道:“吃的这般少?身体都不健康如何能好好工作。”

家骏手撑在绮璇椅子背后,口气亲厚:“老二身子自小就娇贵,劳家又不是养不起二少爷,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

家卓脸色淡淡的:“我很好,谢谢大哥关心。”

绮璇母亲忽然感叹:“二少爷真是好福气,有映映小姐家大财厚护荫,二少爷自然顺风顺水。”

家卓望我一眼,面色刹那间有些僵硬。

那妇人继续唠叨:“映映小姐生得好,我瞧着都喜欢呢,怪不得老太太这么疼你。”

我只好微笑。

原来旁人是如此看,家卓唯恐失势,娶我是为了拉拢江家以巩固地位?

“家骏倒是真心待我们绮璇,工作都也是尽心打拼出来的,现在绮璇福分到了。”她抹抹眼角,拉着奶奶的手:“老太太,我们绮璇有做得不是的,靠你多担待了。”

奶奶道:“你这说什么话,绮璇是我们劳家媳妇,辛苦替劳家开枝散叶,我疼她来不及呢。”

我坐在席中,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拉着家卓告别出来。

佣人将车从车库中倒出来,将钥匙递给他:“二少爷,小心开车。”

家卓点点头,佣人同我打过招呼,转身回大宅。

家卓打开车门,我想起他上次回家时不知为何胃疼,说:“家卓,要不要不开车了?”

他淡淡地说:“没事,上来吧。”

我坐到他身旁,他转头望我,低低地说:“辛苦你。”

语气有微微心疼。

我眼眶酸酸,连忙摇头。

跟他比,我又算得什么。

“乖女。”他笑笑。

他不再言语,微微蹙眉,眼望着前路开车,仪表盘发出幽光,他面容沉静苍白。

车子转入蓝韵花园车库,他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一手撑在车门一手按着胃咬住了双唇。

“家卓,有没有事?”我站他身旁,却不敢伸手扶他。

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脊背高贵挺直,缓慢地走向楼梯口。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进电梯,开门,上楼。

走到二楼,他身体轻微一晃,终于还是靠在了墙上。

我终于撑住他手臂:“到床上躺好。”

家卓蜷缩起身体,全身已经有些痉挛,手握拳死死地抵在胃上。

我替他脱去外套,扶他躺下,问:“是神经性胃痉挛?”

他额上有冷汗渗出,疼得低低喘息,勉强点点头。

我翻身想找纸巾给他擦擦汗,他忽然一皱眉头要翻身下床,我按住他:“不要太剧烈动作,静静躺着,一下就过去的。”

“你没吃东西,呕吐只会疼得更厉害。”我搓热双手,放在他胃上轻轻地揉,软软的声音:“好了,我们现在回家了,你放轻松一点——”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手中寒凉皮肤慢慢变得温热,他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伸手缓缓握住了我的手:“好了,没事了。”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撑着身体要坐起来,我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家卓倚在床上喝水。

“你喜欢绮璇?”我也捧了杯水,坐在他跟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他额上还有一层薄汗,皮肤亮亮的白,望着我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顿时有些口拙,其实我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有些讪讪的:“没有。”

家卓眼神有些飘忽,忽然慢慢开口:“大哥娶绮璇那一年,我父亲刚刚过世不久。”

“家骏是长孙,又很活泼自信,自小就得宠,你知道,我性格不太好,”家卓面色慢慢地沉下去:“尤其是我母亲过世之后,我父亲亦无精力管我,我乖戾又孤僻,也不讨喜——”

“怎么会……”我张了张口,声音却还是微弱下去。

“她是很好的女子,为人很好。她年纪比家骏小,比我大一点,那时我刚升大学,家骏已经开始做事,她怕我消沉下去,总拉我出去玩,我不回家吃饭,也是她吩咐佣人给我热汤留着,我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什么人照顾,自己很难捱,多亏得她。”

“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家卓望着我笑笑:“我当时还小,只是懵懂情愫。”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大哥似乎察觉,老爷子直接将我遣去美国读书。”家卓语气很闲淡:“我回来后搬出祖屋,进公司做事,已无什么交集。”

“我只是念着她的情分。”

“她值得幸福。”

房间中静谧。

我想了又想,还是轻声问:“家卓,倘若是大哥执权,他——会否容你?”

他的手轻轻一颤,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缕淡笑,通透豁达的况味,在他苍白英俊的脸上,竟有种不祥的颓靡。

“映映,”他声音低弱,斗志全无:“你是自由的,我若无法护你周全,我送你回你父母身边去。”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