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一月底接到金匠公司录用通知,正式入行做事,虽然只是打杂助理,但工作忙碌充实,亦可亲身跟着专业的设计师学习,对我是个很好锻炼。惠惠也进入市里一家电视台做实习生,学校毕业论文开始做开题报告,我们各自忙碌,她下班偶有空闲忙着陪男友,我们见面次数减少许多。

我下班独自在公司附近餐厅吃饭。

这间供应中西菜式自助餐厅,味道价格都还算公道,因此附近许多写字楼职员都习惯在这里解决晚饭。

我正埋首专心致志对付鸡块,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可以坐吗?”

我抬头,看到微笑着的高大男生,穿了件黑色外套,眉目精致。

左耳上依旧是一枚耳钉,在餐厅的幽幽光线中泛着亮光。

真是阴魂不散。

我不理会他。

唐乐昌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我住附近。”

我点点头:“真巧。”

他放下餐盘,铺开刀叉,一边问:“他你在金匠上班?”

“你怎知?”我也不惊讶,可有可无地问。

他笑:“我有内线。”

不用想我也知是韦惠惠。

“请别怀疑我诚意。”他笑嘻嘻地说。

我耸耸肩,跟他在一起,不知为何我非常随意:“你高兴就好。”

唐乐昌望着我笑,低头切开牛排,我发现他的用餐姿势竟然非常优雅。

我继续埋头吃饭。

唐乐昌飞快吃完一客牛排,拿起杯子喝饮料,忽然凑到我面前:“江意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由着他胡闹。

他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举到我眼前。

我看了一眼,蓦然瞪大了眼。

那本绿色封面的熟悉字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他翻开扉页,上面的丑怪涂鸦和签名,全市别无分号,仅仅出自江意映之手。

那是——我的课本。

“你……”我的书怎么会在他手上。

“江意映,我说过,你得对我负责。”他眨眼,神态认真。

我已经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的台风天晚上,想起了我在草地上惊起那对野鸳鸯,脸上羞愤:“原来是你!”

我怒道:“你你你——不要脸!”

唐乐昌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竟然有一丝羞涩。

我愤愤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把课本收回:“现在是我的了。”

“我问的不是课本!”我想起家卓房子的电梯磁卡,落入陌生人手中总是不安全。

他宝贝似的把课本放回包里:“那我没拿你其他东西了。”

“书中没有其他东西?”我问。

“没有了。”他无辜状。

想了想,我也不确定磁卡一定在课本上,也许是我将它遗失在他处,算了。

我招来服务生结账。

红领结的服务生彬彬有礼:“这位先生结过了。”

我抓起包包离座,唐乐昌跟着我。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在餐厅门口,他问。

“不可以。”我脱口就答。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们至少也是同学吧。”

我也有些不忍心,人家又没要怎样,好歹也算一场缘分:“谢谢晚餐,下次有机会请让我回请。”

唐乐昌大喜,表情真挚:“好。”

我同他挥挥手,走向车站。

他的确是明朗如阳光一般讨喜的男子。

可我心里挂念家卓,只想赶快回家去。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家卓问我:“映映,你正式工作还未有时间给你庆功,圣诞节有什么心愿?”

“我想看雪。”我自小在南方长大,冬天又湿又冷,对于大雪苍茫天地一片寂静的景色,总是有一种向往。

他笑笑:“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度假。”

我知他工作异常繁忙,所以当家卓告诉我他圣诞节要去美洲出差时,我也未见有多失落。

那么那么悠长温柔的岁月,昔日青青都已不再相见,我仍可在温黄灯光下看着他眉目清倦地下班归来。

我何曾还有未偿什么心愿。

我是真的不计较也自知没资格计较。

岁末的校园也很热闹,庆典晚会一场接着一场热热闹闹地登场。

圣诞夜惠惠主持传媒学院的圣诞化妆舞会,邀我去玩。我们一起去挑衣服,都喜欢一款全粉公主面,惠惠选了枚红色,头饰是一枝繁盛硕大的花朵,同色露肩礼服,非常漂亮。

我选了银白色,将长发盘起,穿短款西装配马靴,惠惠扑过来:“映映,好帅好帅。”

圣诞夜,彩色小灯管在路边树间闪烁,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温馨浪漫的气息。

还未到开场时间,舞会现场已是人山人海。

惠惠拉着我从后台的专用通道进去,身旁晃动着五光十色的怪物,迎面一个白衣服的贞子飘过来,然后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吸血鬼,接着是一个戴黑色斗篷的巫师。

突然一个浑身披满麻袋的乞丐从人群冲了过来,我们面前站定,伸出手臂之后有些疑惑:“哪个是我家姑娘?”

惠惠一掌抡了过去。

杨睿逸一头假发风中凌乱抱头大笑:“唉,饶命饶命,我错了——”

我对惠惠:“等下我自己玩,你不用管我。”

惠惠捏我在面具之下露出的下巴:“要开心点。”

八点整,晚会准时开场,帷幕缓缓拉起的那一刻,全场尖叫,气氛轻易就被点燃了。

主持人开场白然后是介绍嘉宾及致开幕词,我看着惠惠,灯光下照射下她纤细身体,眉目如画,非常耀眼。

致辞结束之后是新生表演集体舞开场,晚会舞台是开放式的,宽阔的舞池跟四周观众连在一起,不断地有年轻的孩子加入,然后不断有人突然被踩到单着脚满场乱跳,又有女孩子的高跟鞋掉了几个人慌慌张张去拣,我站在一旁,看得笑出了泪水。

学校不允许饮酒,但果子酒是破例被当做饮料供应的,我喝了几杯,气氛很好,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

晚会组织得很周到,专门安排了十几位会跳舞的同学热情地不断邀请观众加入,灯光迷离,音乐舒缓,舞姿曼妙,慢慢的,全场人都疯玩起来。

惠惠挤到我旁边来,凑在我耳边大声的说:“映映,等下你别跑太远,就站在舞台下,免得我找不到你。”

我冲着她点头。

男生舞姿都很笨拙,我略略站在靠边角落,尽量不要跳舞,已经近十二点,音乐节奏鼓动起来,舞会进入了高|潮,灯光忽然暗了下来,惠惠站在舞台上:“接下来,是我们最精彩的环节,留给我们亲爱的同学们!”

主持人神情款款地接着说:“今夜,节日的火焰,喜悦和欢乐,让我们相聚在了一起,今夜,浪漫的音乐,友谊和青春,让我们欢聚到了一起,年轻的我们生命何须留白,请尽情的用歌声和祝福迎接圣诞的钟声的到来——”

另一位主持人语调转为激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留给我们亲爱的同学们自由发挥,敬请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让全世界听得见我们的声音!”

音乐喧闹热烈,一个男生冲到了舞台上:“舒舒我爱你!毕业之后我就带你回家见爸爸妈妈!”

一群人奋力地将一个女孩拱上舞台,然后一起大叫:“吻一个!”

一对情侣甜蜜拥吻。

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章铭你这个混蛋,美国有什么好!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国!我恨你我恨你!”语气已含了呜咽声,女孩身边的一个高大男生伸手将他紧紧搂住,将她的头按入了怀中。

“爸爸妈妈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坚持要留在城里,花去你们毕生积蓄给我们买单价一万七的房子!我们一定会好好工作报答你们!”

场面渐渐失控,人人都在疯转,尖叫,大笑,拥抱,亲吻,有人蹲在地上大声地哭泣。

麦克风在人潮中传递,男生沉郁好听的声音,带了一丝声嘶力竭:“莎莎姐,我终于和你一样大了,可是你哪里去了!你去哪里了?——”

我忽然觉得喉头哽咽,眼角酸涩。

惠惠拼命地挤到我身边,将手中的麦克风塞给我,语气是鼓励的兴奋:“映映,你有种说出来!”

她用力地捏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丢脸的事情!跟他说你喜欢他,把你喜欢的人说出来!”

她搂着我,怀抱有力温暖,我心底惶然,也许是夜冷酒暖,也许是被触动心事,也许是我着了魔,我多年隐忍终于被她逼至崩溃。

“劳家卓,我爱你!”惠惠手上的麦克风搁在我胸前,我狠狠地对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地喊:“我爱你好多好多年!”

惠惠不明所以,但一样跟我疯叫:“劳家卓!江意映说她爱你!”

人群继续吹哨,尖叫,喧嚣声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扑面而来。

我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感觉眼角温热的液体流下。

惠惠被旁人拉走,还不忘手握着麦克风继续叫:“劳家卓,江意映她真的喜欢你好多年,我作证!”

我蹲在地上,情绪宣泄而出,浑身是虚脱般的无力感。

裤兜中忽然传来手机的剧烈震动。

我摸出手机,视线被泪水浸得模糊,我直接按了接听键放在耳边。

“好了,我听见了。”熟悉的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微微的无奈和些许的温柔。

五雷轰顶一般,我手指猛地一抖,手机掉在了地板上。

我紧紧地捂住头,忽然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身边人头攒动,惠惠赶忙冲过来一把将我捞起。

我拾起手机,浑身发抖,嘴唇颤抖着说:“我有事,先走。”

惠惠被我面色骇到:“映映,怎么了。”

“没事。”我勉强平定心绪,对她笑笑。

她有任务在身,有人喊:“惠惠,到你了!”

她一边应一边回头叮嘱:“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挤过汹涌人群,走出礼堂,一边摘下面具一边走过走廊,看到夜色之中宽阔校道。

夜色中伫立的男子,长身玉立,风度雍容,深灰风衣,衬衫工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家卓对我说:“本来是怕你回家太晚,刚下飞机,说顺道来接你。”

我垂着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幸好你来,晚上回家真的很冷。”

家卓微笑:“上车吧。”

司机替我拉开车门,我和家卓坐在后座,他面色清白,眉目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倦色,只静静合目养神。

不露声色是他的最大本事。

“家卓……”我犹犹豫豫地开口:“我……”

他张目看了我一眼,带着了然一切的淡淡悲伤,缓缓地开口:“你希望我说什么?”

“没有。”我咬着嘴唇。

“我累了,先回家休息。”他重新将眼闭上。

我有些委屈。

他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带着深深倦意:“映映,你会长大的。”

彷佛在安慰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我感觉冰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心脏,心头滚烫的热血慢慢冷却,我手仍在颤抖,只好握拳抵在唇边,张嘴紧紧咬下去,痛感传来,我终于缓缓地镇定自己。

直至到家上楼回房间,他都是安静的。

家卓来去匆匆,只在家里停留了三天,又重新飞欧洲,年关的工作异常繁忙,我亦不打扰他。

这三天,他不曾提过此事。

我独自一人在家,拉开衣柜翻衣服时,走到客厅倒水时,对着镜子刷牙时,某一瞬间动作忽然静止,然后想起来自己那一刻的奋勇,懊恼,失望,解脱,沮丧的心情翻涌而来,最终还是只能微笑,嘴角轻轻渗出一丝苦涩。

(十四)

新年假日我照例是一个人在家里,拉上了窗帘,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看书。

外面的世界依然精彩,购物中心疯狂打折,各路明星携贺岁大片在影城做宣传,同学热热闹闹办新年派对,我只是兴致萧索。

清清静静地呆了一天,傍晚时分家里座机突然铃声响起。

我走到客厅接起电话。

电话那端是女子的声音:“江小姐?”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劳先生的秘书,朱碧婵。”

“朱小姐有事?”我难免疑惑,礼貌地道。

朱碧婵娓娓温言:“请问江小姐您有空吗?劳先生吩咐我给您送机票。”

我愣住了。

“江小姐?”朱碧婵在那端唤我。

“我在。”我回过神来。

“劳先生说要辛苦江小姐独自飞伦敦度假,我定了明早八点的机票,他将在伦敦机场同你会合。”

我尽力掩饰惊讶,维持着平静的矜持,客气地说:“谢谢你。”

朱碧婵在那端道:“司机明早去接你。”

我想了想:“机票不用麻烦特地送过来,明早让司机带过来即可。”

“好的,伦敦天气寒冷,请多带些保暖衣服。”朱碧婵声音是机械的甜美:“江小姐有任何问题请随时同我联络。”

我将厚厚的防水外套和熟悉的枕头塞进行李箱,登上了飞机。

路途中处在繁杂陌生之地的总是令人自身有一种微妙的存在感,头等舱舒适安静。长途飞行虽令人疲累,但从一万英尺高空望下去,整个大伦敦区一片银白,那样美丽的景色,足以消弭一切愁绪。

在希斯罗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大雪弥漫,家卓穿着黑色开司米大衣,浅灰色围巾,笑意盈盈地朝我伸开手臂:“喜欢这里的雪吗?”

我扔下行李朝着他冲过去,一头撞入他的怀抱:“喜欢喜欢。”

他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

我只会朝着他呵呵傻笑。

“好了。”他轻轻拉开我,我赖着在他身上不肯动。

家卓拉着我走出机场,上了等候着的车子,我一直雀跃地望着车外银装素裹的景色。

“我们是要去哪里?”我问。

路面有些打滑,家卓小心开车,只简短地答:“我在舒梨郡有一间房子,英格兰乡村的雪更漂亮。”

这时汽车已驶出城市,郊区高大落叶的乔木树枝上挂满了雪花,波光粼粼的河岸旁有人冒着严寒撑着鱼竿垂钓,越行越远人烟渐渐稀少,道路尽头,一栋深红色别墅出现在眼前。

我看到一个小湖,湖面已经开始结冰,房子前的一段木板小桥直通湖心小岛。

道路上工人正在铲掉积雪,我们车子经过,那个戴着帽子的人忽然抬头,朝着车子用力挥手。

家卓按了一声喇叭作为回应。

车子在房子前停下来,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可爱房子,设有四间房,大雪落满了花园,牧场和仓房,鹅卵石小道旁的玫瑰已经凋谢。

这时有人从房子旁边的小木屋出来,替我们拉开车门,恭敬地道:“劳先生。”

家卓下车,绕道我旁边来:“这是我的司机,迪安。”

迪安抬起脸微笑:“小姐你好。”

他是一个长得很憨厚的黑人小伙子,笑容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

迪安去停车。

我跟随家卓踏上石头台阶,推开了大门,温暖扑面而来。

一位略胖的英国女士走出,系一件围裙,嗓门很洪亮:“劳先生!”

家卓笑:“见到你真高兴,哈里斯太太。”

“我管家,哈里斯太太。”家卓介绍。

哈里斯太太礼貌朝我屈膝:“太太,欢迎您来伦敦。”

她如此唤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她微笑,家卓也笑笑而过,对着我:“哈里斯太太烤布丁和饼干的手艺很好,你会喜欢的。”

我情绪愉悦,兴奋地说:“我现在就想吃了。”

身旁的金发太太望着我们微笑:“伦敦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下雪天绝对是美好的日子。”

家卓替我脱去外套,我们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来,壁炉的火光熊熊,温暖极了。

哈里斯太太从厨房端出点心,上来斟茶。

家卓靠在沙发上,寻常平淡的语气:“房子不远是一个小公园,开车十几分钟可以到,周围的雪景很美,你可以随处看看。”

“你有假期?” 我问。

“映映,我有工作要做。”家卓歉意笑笑。

“哦。”我应了一声,他永远这么忙。

我吃饱后心满意足窝在躺椅上打盹。

家卓站起来:“映映,你需要睡觉倒一下时差。”

他将我送至房间,哈里斯太太早已将床铺好,我从行李箱中抽出枕头放在床上。

家卓望着我笑笑:“隔壁书房有电视和电脑,乡下是安静一些,希望你不会觉得闷。”

我倒在床上,柔软的丝绒缎被裹住我,我闭上眼睛都在笑:“怎么会,家卓,你竟然有一座庄园,像十八世纪的彭贝利。”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一辆马车?”

家卓无奈:“小姐,我不是约克公爵,你要是想坐马车,附近农庄有,我让他们安排。”

我乐得呵呵直笑。

家卓站到我身边替我拉好被子,神情完全没有我的欢愉,只温柔地道:“好好睡一觉,醒了再玩。”

我一觉睡得香甜,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房门,哈里斯太太出来招呼我。

“劳先生呢?”我问。

“劳先生昨夜已返回伦敦。”哈里斯太太答。

他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就回去了。

我吃完早餐,听到有人来敲门,一会,哈里斯太太进来:“太太,您有访客。”

我好奇地走出去,门廊处一个男生正走进来。

西方人,轮廓俊朗,白色的绒线帽下露出金发。

他绅士地朝我鞠躬,用英文唤我名字:“映映小姐?”

“你是哪位?”我问。

“我是Edward,住在隔壁。”男生热情地道:“听说邻居有贵宾到来,顺路来拜访。”

西方人就是好,白皙皮肤红润脸颊,棕色的玻璃眼珠,笑容彷佛不经任何世事的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