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地握了握他的手:“爱德华,很高兴认识你。”

我看看哈里斯太太,她明显是认识他的:“爱德华,亲爱的,我刚烤了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我们在马蹄形餐桌旁坐下来。

哈里斯太太给他端出了热茶,又给我拿了一杯热巧克力。

“真是鬼天气,伦敦市区交通都中断了,不过乡间倒是非常舒适的,”也许是年轻人,他没有一般英国人的拘谨,非常活泼,笑容如同冬日暖阳:“映映小姐是第一次来?”

“我是第一次来舒梨郡。”面对热情的陌生人我总是有些羞赧。

“正好,我刚散步过来,雪下得非常漂亮,可有这个荣幸邀请你逛逛附近的美景?”他殷勤地问。

我望着他表情,骤然明白了。

这开阔别墅区,邻居起码隔了五百码,在这么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散步过来,真是见鬼。

我有些生气,无礼地问:“劳先生付你多少钱?”

爱德华看着我面有薄怒,连连说:“没有没有,我父亲是劳先生老友,他说家里小女孩来此度假——”他似乎琢磨不透东方女子的善变,表情非常无辜:“我刚好圣诞放假,我只是负责招待可爱的东方芭比——”

我叹口气道:“好吧,好吧,爱德华,请你回去,我不需要人陪。”

爱德华望我一眼,又望望哈里斯太太。

哈里斯笑笑:“好了,映映小姐只是害羞,回去吧,小伙子。”

他绅士地告辞出门去。

下午,门铃又响了,我开门,迎上爱德华的笑脸,他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我给你带了奶油酥饼,你不想尝尝吗?”

我实在无法将这么礼貌热情的一张笑脸拒之门外,更何况这里无人与我说话,我非常寂寞。

我们在客厅吃饼干。

爱德华说:“嘿,天气这么好,你真的不打算出去走走?”

这时哈里斯太太走进来,抖着身上的外套:“老天,一只调皮的狐狸从灌木丛跑出来,雪落了我一身。”

她听到我和爱德华的对话,走进去替我从衣柜取出大衣和手套:“年轻人,别老窝在家里,出去吧。”

我望向窗外,外面天地一片晶莹,小树枝结满了形状别致的冰凌,如此良辰美景,我不想辜负自己。

外面天气晴朗,爱德华与我在乡野中散步,慢慢地欣赏心旷神怡的景色,我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爱德华精力旺盛地跟着我不停地在树林中穿梭,指给我看松鼠和狐狸的脚印,我们一直逛到黄昏,回到房子里,哈里斯太太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们大快朵颐了一顿。

第二天,爱德华仍然准时来敲门,今日他驾车带我去公园,他教我滑雪,堆雪人,我扎堆在一群金发老外中打雪仗,玩了整整一天。

爱德华拿着相机,一直不断地对着我按快门,回到车中休息的时候,我用力啃着三明治,他在看照片,我凑过去,看到屏幕上一个纤长身影,白绒线帽粉色毛衣格子短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笑容灿烂得跟个傻瓜似的。

爱德华忽然低低地说:“映映,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咬着奶酪忽然就沉默了。

我低低地问:“难道我不是一个麻烦?”

爱德华不明我愁绪,只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嘿,你是一个让人愉快的麻烦。”

傍晚我回到家,家卓依旧不知所踪。

第三日,爱德华带我河边去钓鱼,我教我如何敲破冰面,我们掉到了几尾好大的鲑鱼。

第四日,我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再也不愿起来。

哈里斯太太进来敲门:“甜心,你该起床了,爱德华今日要带你去庄园骑马。”

我坐起来问:“家卓呢?”

哈里斯太太胖胖的圆脸上是安慰的笑容:“既然他安排好了节目,你就应该愉快接受他的好意。”

我定定地望着她,然后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裹住,重新倒回了床上。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将我扔在这个荒山野岭,然后还要我欢欢喜喜地以为自己是公主。

爱德华中午过来:“亲爱的,你怎么了?”

他脸上的关心很真切,无拘无束相处了几天,我们关系不错。

我懒懒地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爱德华,我很好,昨天走了好远的路,我腿酸,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他吻了吻我脸颊离开了。

黄昏一点一点降临,天地之间一片阒寂。

哈里斯太太进来看了我几回:“映映小姐,可要用餐?”

我答:“不用,我不饿。”

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家卓,我不喜欢爱德华,请给我换一张东方脸孔。”

他似是忙碌,低声用英文对身旁人吩咐几句,在那端沉默一会,才认真地答:“我在伦敦没有熟悉可靠的亚洲年轻朋友。”

我尖叫:“那就让我自己呆着,你管我做什么!”

天黑时分,我窝在沙发上睡得有些迷糊,隐约似乎听到屋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我猛地惊醒,跳起来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

司机从驾驶坐走下拉开后车门,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得厉害。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车中跨出,夜色之中只看得见颀长的身形,我努力瞪大眼睛定定望着他缓步朝房子走来,终于,檐下晕黄灯光照亮了一张清俊面容。

上帝,是他。

家卓踏上台阶,看到我倚在廊下,也就微微笑笑,然后轻轻咳嗽。

我发现他穿得单薄,赶忙侧身让他走进屋中:“外面冷,怎么穿这么少。”

他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有些厉害:“咳咳——刚刚在开会,直接出来,没想到外面这么冷。”

我的心蓦然就软了下去。

“吃腻了西餐?”他坐在沙发上瞧我:“今天不肯吃东西?”

“没有……”我软软地说:“家卓我很想你。”

“我工作忙,委屈你。”他温和地说。

劳家卓永远有本事不费吹灰将我练了十八年的招式瞬间化解至无形。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胡闹的孩子。

我垂下了头。

“我让助理从中餐馆定了菜,佣人厨房在热。”他温言道。

饭菜很快端上来,四菜一汤,色香俱全,家卓坐在餐桌旁替我布碗筷,我说:“我要喝酒。”

家卓转身对佣人:“去书房取支拉菲庄的酒来。”

一桌食物香气氤氲,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家卓看我心情好转,将身体靠在了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

我给他舀汤:“家卓,你得吃多点。”

他顺从地喝汤,又伸手倒酒,我拉住他的手:“咳嗽,还喝酒?”

他轻轻道:“一点点,不要紧。”

我也就随他。

我们吃吃喝喝,拉菲酒醇芳柔顺,我一时贪杯,竟有些不胜酒力。

我笑脸嫣然,望着身边的清朗面孔,忍不住凑过去亲他:“家卓。”

他一向稳重自持,此刻也有些微醺,并没拉开我的手。

我吻他脖子,笨拙地舔他耳垂。

他身体瞬间发烫,抓开我的手,有些忍耐地说:“映映,住手。”

“我不要。”我蛮横地说,动手解开他衬衣扣子,在他怀里蹭,热气呼到他脸上。

家卓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伸手将我抱起。

我坐到他大腿上,我们接吻,缠绵激烈,他的温热的双唇柔软,我伸手搂住他的腰不断抚摸,深深地吸吮着他身上教人迷醉的气息。

家卓一把将我抱起朝房中走,我们在床上继续纠缠拥吻。

他褪去我衣服,吻我颈脖,目光接触到我胸前的那块玉石时,愣了一下。

我用力搂住他,手插在他的黑发中,不给他一刻犹豫机会。

他双手在我身上辗转,我们的身体竟然是那么契合,彷佛我们已经是多年的亲密恋人,他托起我的腰进入的一瞬,痛楚袭来,我热泪喷涌而出。

家卓跪下来温柔吻我的泪水,低低地说:“乖,别哭。”

激情过后,我伏在他肩上,他将我扶起,换过干净床单盖住我的身体:“别着凉。”

我看着他他擦拭干净自己身体,起身吩咐佣人准备热水,神色忽然非常冷静。

他转身返回坐在床边,我已穿上衣服。

他深深望着我,神色痛苦一闪而逝:“映映,对不起。”

他在道歉,即使已经是这样,他的态度依然明确如昔。

我心底难受,直接打断他:“家卓,不必道歉,我根本没喝醉,我很清醒,是我引诱了你,我是想要和你做|爱。”

家卓心疼地说:“不,是我难以自持,是我的责任。”

我问:“家卓,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够喜欢我?”

他望着我,眼底痛疚,却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呜呜地哭:“你不是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咬牙,低低地说:“江意映,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哀声哭泣,终于还是不甘不服,忍不住大声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喜欢我!你说你要一直陪我?!”

我哭得狼狈:“你说你永远也不走开……”

他镇定地握住我肩膀,冷硬的声音:“映映,你那时还小,现时你已长大,难道还不知,幼时说过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我蓦地抬眼望住他,泪水闪烁间,我看到他眼底清清楚楚的一片澄明。

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记得,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切,他知道是她,那个当年走失在他家花园的小女孩,多年后执意嫁给了他。

那时午后阳光静好,花香浓洌馥郁,宴席散去,远处花园只余佣人在收拾杯盏狼藉。

那个冷傲乖僻的小女孩躲在蔷薇花架下,他从花园长廊走出,是异常俊秀的少年,笑着道:“谁家把公主丢在了花园?”

我穿着白纱裙,黑色小皮鞋沾了灰。

劳家大宅举办寿宴,父亲只顾忙着携新娶太太四处应酬。

我已疲倦,却再没母亲将我领回家。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问。

我吸着鼻子,倔强地不肯回答他。

“果然是小孩子,还哭鼻子。”他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咬着唇抬头望他。

他微微笑了,彷佛算准了我会这样回答。

他转身回厨房,给我取了一客冰激凌。

我吃冰激凌,他在一旁:“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没有?我送你回家。”

我撅嘴摇头:“我不要回家。”

头顶太阳炽烈,他皱皱眉,跳过栅栏,将我抱过去。

他带我穿过花丛,躲在劳家的花园树林深处。

他问:“你有什么心事?”

我答:“妈咪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点点头,也不惊异,在这个圈子,叔叔伯伯一天到晚会带来新的阿姨。

我委屈地说:“我不要再回家。”

“来我家好不好?”他逗我,一直有些忧郁的面容也荡漾出笑意。

“我怎么可以去你家,你妈咪又不是我妈咪。”

“嫁给我,就可以来我家了。”他笑。

“你会不会走掉,会不会不要我?”我问,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可能性。

他仍然笑着:“不会,你这么可爱,人人都爱你。”

我嚎啕大哭:“妈咪也很爱我,但她还是走了。”

“嘘……”他声音非常非常温柔:“我永远不会走,只要你乖乖的。”

他笑容隽永温柔,刻在我心底,绵延至一生那么惆怅而漫长。

那日是小姑姑发觉我不见,寻到劳家,我枕在家卓手臂上正睡得香甜。

我犹记得睡梦中鱼尾葵果子深红,七里香开得浓郁,还有我许我一生的少年。

“你知道?”我问。

“你一直都记得?”我眼泪落下来。

“你知道是我?”我哭着大声问他。

他被我逼得紧,只好点点头。

我抬手紧紧地捂住脸。

我的所有假装起来的若无其事,掩饰之后的洒脱自如,在他面前都不过是拙劣的表演,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

“映映,”家卓开口,语气带了奇异的悲哀:“我希望你看更大的世界,看更多的人,你会发现我不过如此而已,我不过是你一个虚幻的执念,事实上,我不值你如此待我。”

我抽噎着问:“既然你知道是我,为何还要娶我?”

“不是这样,”他缓缓地道:“我娶你是成年之后的事情,我一早与你说明白,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这与年少无关,我并无打算同你叙旧,事实上,如果我当时知道站在花园中的是你,我绝不会走出那道长廊。”

我心心念念那个花架下的少年,经年之后,他长成了眉宇之间清淡倦意的年轻男子,在我面前幽幽冷冷地说,他后悔了。

家卓低低地道:“映映,我们没有可能的。”

他低柔的声音霎那如同一道利剑将我身体劈开,我只觉得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落,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一片黑暗,我再无一丝一毫勇气面对眼前的容颜,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激烈地撞开门,奋力地冲了出去。

家卓反应不及,伸手未能拉住我。

我冲出房子,跑过花园,盲目地沿着河岸奔跑,我害怕对着那张脸,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彻骨的绝望淹没了我,我只想逃离这一切。

赤脚踩在雪地,也不觉得冷,我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薄衣服。

凌晨三点,外面是零下十二度。

家卓匆促追了出来。

我踏上湖边的木板桥,边跑边哭,泪眼朦胧,但觉此生已无望。

“映映,”他在远处唤我名字,带了恐惧的哀求:“你冷静一点——”

我心里恐慌,不断后退,木桥有些摇晃,我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湖中。

耳边传来家卓嘶声痛喊:“映映!”

最后的余光中,我看到河边的人拔足狂奔过来,慌乱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这一生中,见惯仪容文雅的二公子,见惯高贵淡漠的劳家卓,竟是从未见过方寸大乱失态至此的他。

家卓,算了吧……我再爱惜你又有何用,无论怎样,你仍是不肯要我……让一切结束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再让你心烦……我闭着眼,任由自己往下沉。

忽然一双坚定的手将我从身后夹住我胳膊,奋力将我托出水面。

我张眼,看到家卓的焦灼的脸。

他呛咳一声急急地问:“你有没有事?”

我吸了一口气,骤然清醒过来,冰冷的河水冻得我全身僵硬,我拼命将他往岸上推,哭着说:“我会游泳,你上去,你上去——”

冰块在我们身边发出清脆碎裂声,家卓将我护在我怀中,一手抱着我,一手奋力地朝岸上游去。

冷水刺骨的河水在我们身旁荡漾,薄冰一直不断地磕磕撞撞,家卓用手臂撞开冰缝,咬着牙沉默地朝岸边挪动。

只是几米宽的河道,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拽着我的手,举起手臂将我托上了岸。

我抓住岸边的树枝往河堤上爬,湿衣服粘在我身上,我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我脚下发软倒在地上,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家卓跑过去:“家卓,你……”

他无力地靠在木桩上低低喘息,一手撑在地面,低着头没有答我,唇色泛着一股紫气,脸上更是青白得可怕。

我看着他倾身吐了一口冰水出来,便虚弱地按着胸口艰难地喘咳,我被他脸上的痛苦神情吓着了,跪在他身边:“家卓,你怎么样?”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他冷不防吸了一口气,家卓侧过脸,似乎被呛到,按着胸口一阵猛咳,剧烈的咳嗽间,他忽然仓促抬手欲掩住嘴角,然而还是来不及——

我看到刺目的猩红从他嘴边溢出,洒在他修长苍白手指,点点滴落在雪白地上。

我惊骇得魂魄都要散去,慌忙紧紧抱住扶着他缓缓倒下的身体。

后来的记忆就有些渐渐模糊了。

我看到房子里灯光亮起,佣人走出大声呼喊,我看到哈里斯太太匆匆地跑来。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五)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

消毒水的气味,病房很宽敞,柜子上一束纯白百合,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身边:“感谢主,你醒了。”

我意识还未清醒,模糊模糊地问:““这是哪里?”

“医院。”哈里斯太太按着胸口,惊魂未定的语气:“幸好你没事,你掉进湖中……”

湖中——我猛地坐起,伸手抓紧哈里斯太太急忙问:“家卓呢?!”

“别动,宝贝——”哈里斯太太按住我的手背,安抚我:“劳先生很好,你先好好休息。”

我没什么力气,手脚冻伤,皮肤红肿,有大片水泡,碰一碰都痛得要命。

护士过来给我换点滴。

我躺在床上,挣扎着不肯睡觉,一动不动地望着哈里斯太太。

她为难地左看右看,终于说:“劳先生已经转去伦敦的医院,我的职责就是好好照顾映映小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电话,”我说:“给我电话。”

哈里斯太太无奈地走出病房,取了手机回来。

我手上包着纱布,手指僵硬,费了一番力气,才翻到家卓电话。

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

我反反复复摁了许久,终于放弃。

躺在床上,脑中一直是他在我眼前昏迷过去的脸庞,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跟前跟着抹眼泪,也不知怎么安慰我,我不愿进食,也不愿换药。

护士过来给我注射镇定剂。

我昏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哈里斯太太红着眼:“映映小姐,看在上帝份上,你得好好的。”

我微微苦笑,闭了眼,任由护士折腾。

晚上有人敲病房的门。

我已让哈里斯太太回去休息,这是医院的高级病房,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来打扰。

我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黑发黄肤,浓眉阔眼,东方人。

我心底惊跳,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