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电话一直忙碌。

我只好致电苏见。

苏见好一会才接起:“映映,怎么了?今晚上有几间特区分行的负责人过来述职,劳先生今日有要事处理。”

“苏见,我……”我急急地说,偏偏这时有脚步声走进来,我慌忙挂了电话攥在手心中。

一会刚刚那个辉哥走了进来,阴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上下巡视了一番,指了指惠惠:“这个带下去给琳娜小姐看看。”

他对着我:“这个留下。”

我恐惧地抬起了头。

惠惠说:“我们是一起来的……”

“他妈少废话!”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走上前去要拖走她。

我靠着惠惠,用身体遮掩,将手机偷偷塞到了她手里,

惠惠被用力往前拽,回头用口型轻声说:“等我。”

几个人拖走惠惠以后,重新锁上了门,宽敞的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男人悠闲自得地坐进了宽大的红色沙发中,燃起了一根烟。

我脑中转了几千几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脱身之法。

“坐下吧。”辉哥开口。

我只好隔着他有一段距离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静静。”我随口编:“陆丽静。”

“嗯,静静,多大了?”

“二十。”

“你们是艺术学院学生?”

“嗯。”

“你们是来偷拍张曼薇的?”他透过烟圈打量我。

“嗯,我朋友——”我觉得冷汗不断冒出来:“听到系里有人说,是在莉莉玛莲勾搭上了……”

我并不清楚其中情况,只好含蓄地住了口,佯装羞怯地低下头。

“静静,你也是学艺术的?”辉哥问。

“嗯。”我随口答道,只好见机行事了。

“你们也想和薇薇一样?”

“我想凭自己能力,有实力总不会埋没的。”

男人轻笑了一声,透出的是不屑的讽刺。

“静静,”辉哥漫不经心地:“这人讲究的是眼缘,很多事情看缘分的,新城影城的曹总经常来我们店里,我跟他还算有点交情,要是我推荐你给他试试镜呢?”

“真的吗?”我装得半疑半信地问。

辉哥笑了笑趁机挪动坐到了我身旁:“真是聪明的女孩。”

桌面放着酒瓶和杯子,我倒了一杯:“辉哥,我先敬你一杯。”

我自忖酒量还成,如今能拖一时是一时。

他面上泛红,想来今晚已经喝了不少,却依然接过我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和我断断续续地互相敬了几杯,还故作亲切跟我聊了几句,想来此人自诩君子,想吃个柔顺小白兔。

在我一直故意拖延装傻之后,他终于趁着酒意搭上我的腰。

我轻轻扭开身子闪过,楚楚可怜地道:“辉哥,你看我们这一次,是不是……”

“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你们什么事也没有——”他再度攀上来搂住我肩膀,将唇凑到我的脖子间。

陌生男人肮脏的气息令我瞬间涌起一股恶心,我无法控制力道一把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一下撞在了沙发边缘,随即恼怒地道:“不识抬举!”

男人面露凶光,再不多费唇舌,一把扭过我的肩头,将我按到了沙发上。

我在倒下的瞬间迅疾地伸手准确地抓住了桌面的洋酒瓶,下一秒,酒瓶子砸在了我身上的男人脑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甚至还记得避了避要害位置,我趁着他发懵的空当,一脚踹开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往外冲,门外的守着两个人反应不及,被我奋力撞开一道缝隙。

我拢了拢散乱的衣服踢掉了高跟鞋朝着走廊出口处一路狂奔。

我冲下楼梯,挤进人群,身后迅速聚集起一群人大声地吆喝奔跑追过来。

额头上的汗滴下来渗入我眼角,我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我盲目地跌转撞入人群,撞翻侍者手上的酒盘,满满一盘的饮料酒水飞溅开来哐当摔碎在地上,年轻的女子尖叫起来。

我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发了疯一般盲目地朝着大门冲过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过来在门口刹车,车未停稳一个人熟悉的人影就跨了出来,我匆忙跳下阶梯颤着声音喊了声:“家卓!”

家卓冲过来伸开手臂将我一把接住。

这时另外一辆车驶来,停在门口,一个男子摇下车窗,对着骂骂咧咧追出来几个高壮男人阴沉一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家卓迅速地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焦急的声音:“映映,你怎么样?”

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眼前一阵阵地晕眩,勉强发出声音:“我没事。”

他握着我肩膀,低颤声音:“对不起 ,我在开会没有接到你电话——”

我手心被玻璃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横流,家卓掏出手绢按住我的手。

这时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看到一个穿一件貂绒长衣的瘦高中年男人站在门前,几个男人对他齐齐鞠了个躬,转身走进了店里。

男人转头望着立在台阶下的我们。

他大约四十出头,容貌英俊,只是因为瘦,显得脸有些长,一条长长的法令纹从鼻翼延伸到嘴角,我不期然地碰上的视线,手一抖低下了头,那是一双鹰鹫一般锐利嗜血的眼神。

家卓瞬间敛去眸中泄露的一丝心焦,恢复成了如常的优雅淡定:“洪爷,有劳你跑一趟。”

“平生难见劳二少英雄救美,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他对着我笑笑,那笑容竟令人生生打起寒战:“江小姐爱玩游戏,下次可先跟我打声招呼,底下人狗眼不识贵人,磕着碰着了我可难对二少爷交代。”

听着这暗藏锋机的话,家卓却是四平八稳的沉静:“是两个小女孩年轻不懂事,惊扰了洪爷的生意,我向你致歉。”

“年轻人常常喜欢在场子里谱写点小插曲,不妨事,”洪爷虽然在笑,语气却冷冷淡淡:“只是伤了我的人,这台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家卓依然是镇定的声音:“洪爷请卖我一个面子。”

洪爷这时方才点点头:“有二少爷这句话,那就好办了。”

洪爷客客气气:“二少爷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

家卓欠身:“洪爷,不好意思,我还有点琐事,改日再登门道谢。”

洪爷这时才深看我一眼:“好说好说。”

一众手下随着洪爷走进了莉莉玛莲的大门。

家卓随即拽着我朝一旁的车走过去。

张彼德站在其中一辆车前,我看到惠惠坐在车里,她衣衫不整,双眼红肿,狼狈不堪。

想必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问:“惠惠,你有没有怎么样?”

家卓冷冷地接话:“她没事,彼德送韦小姐回去。”

张彼德双手抱胸,瞪我一眼风凉凉地说:“江小姐真是好本事,一整个会议室的公司高管和分行行长望着顶头上司大惊失色仓促离席。”

我羞愧地白了脸。

家卓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说话,将我扶上了他的车。

他顾不上手掌上一滩的血,直接握住方向盘,引擎低鸣,他猛踩油门,车子喷射了出去。

我伸手要抽出纸巾给他擦擦。

“坐着别动,”他抛过来一个冷冷的眼神:“按住你的伤口。”

他白皙脸孔薄薄怒气,我不再敢出声。

车子飞驰着转进了最近的医院大门,拉紧衣服走下车,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仍不禁萧瑟地抖了一下。

家卓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的衣服呢?”

“惠惠存在购物中心的储物箱了。”我老老实实地答。

家卓外套在我身上,白色衬衣外仅套了一件薄薄的茶灰色线衫。

他转头望我一身破烂衣裳,深深皱眉又惊又怒,我望着他脸上至为震怒恼火的神情,以为他简直要动手教训我,我瑟缩了一下退了一步,家卓无奈地咬了咬牙忍着怒气一把抱起我往急诊室快步走去。

伤口有些深,所幸没有碎玻璃扎入皮肉,医生给我消毒做了包扎。

家卓俯下身又要抱我出去,我说:“我自己走。”

他充耳不闻,冷着脸避开伤口将我抱起。

将我放在副驾驶座坐好,家卓转身绕过来上了车,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却忽然侧了头低咳起来。

我解下身上的外套:“家卓,把衣服穿回去。“

他低沉道:“我让你坐着别动。”

我看着他一手撑着方向盘咳嗽了好一会,才缓缓深吸了口气发动车子。

“啊……”走进电梯时,我突然轻轻叫地一声。

家卓站在我身旁转头望望我。

我轻声说:“我手机落在惠惠那里。”

“明天换一部,”家卓又恢复面无表情地望着的金属电梯壁:“一个月内不准再和她出去。”

我小声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家卓怒斥我:“你们两个真是胆大包天,那个夜店是什么背景,你以为莉莉玛莲是中山路夜市吗?”

我低着头不敢回话。

他原本提高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要是我赶不及——”

我抬头望他:“你不是来了吗?”

电梯的上升开始让我觉得晕眩,我靠在了墙壁上闭上了眼。

家卓靠近来看我脸色,声音柔和了几分:“怎么了?”

我微声哀求:“家卓,对不起,不要生气。”

“要是我来不及——”他忽然紧紧拥抱我,勒得我胸口都发痛。

我那时真是胆大,一生之中仗着家卓庇护,恃宠而骄,竟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恃仗着年轻气盛,未曾有机会领悟,极盛必反这种道理。

而等到我漂浮风凄雨冷的广阔人世,磨灭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柔软暖和,终于明白世上唯可依仗的只有自己,早已是一切无可挽回心碎散场的异国天涯。

(二七)

家卓自然没有真的对我禁足,这天早上我送他上班,替他系领带时,他摸摸我脸颊:“我让徐峰送你去医院换药。”

“不用了,”我摇头:“你工作太累,让他开车吧。”

“那我中午回来送你过去?”他温柔地问。

“家卓,”我嗔他:“我有手有脚,我自己去。”

他微微笑接过我手上的西服外套:“那自己小心点。”

我从医院出来时接到惠惠电话。

我和她约在市中心一间露天咖啡店碰面,她将手机还给我。

已经过去了两天,我们互相看看,彼此都还是一脸沮丧。

惠惠看着我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对不起,连累你。”

我摇摇头:“算了啦,惠惠,你还是老老实实领点工资吧。”

我们喝了杯饮料,惠惠下午还要上班,坐了一会起身告辞。

惠惠拿起包包,临走前歉疚看我,又一次说:“映映,对不起。”

“我听到了,罗嗦,”我拉拉她的手,权当安慰:“都发生了还能怎么样,我看了几间公司,等你有空你陪我去面工。”

她点点头:“嗯,打电话给我就好。”

我们两人都灰头土脸,待到惠惠走后,我情绪不佳地独自坐着,喝光了几杯咖啡。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心里默数了一下时差,拨号码打电话给妈妈。

“映映?”母亲大人的声音传来,低醇中带着温柔的迷人。

我忍不住微笑,轻喊:“妈妈,妈妈……”

威尼斯不过是早上七点多,我听到她低声对丈夫说了几句,隔开几秒,复才回答我:“乖女,怎么了?”

“我闯祸了。”我垂着头答。

“嗯,怎么,”母亲大人听起来毫无意外:“劳二少没有收拾你的烂摊子?”

“就是他收拾了,我才觉得难受。”我闷声说。

“拥有这么英勇的骑士,你当觉得万分殊荣。”母亲大人低声笑。

“妈妈!”我不禁恼她。

“映映,”她忽然说:“你太爱他了。”

我怔了一下,没有做声。

妈妈在那边缓缓说:“我原本期许你找一个同龄的男孩子,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谈一场甜蜜恋爱,那么将来即便分开了,也还是值得回忆对方的美好。”

“谁知道你执意要嫁给劳家卓,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成婚,劳家豪门深重关系复杂,你根本无法企及他的人生阅历和全部世界,更何况嫁给一个心思深沉似海的男人,映映,你迷失自己。”

我低声说:“妈妈,你当时未和我说,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你当时听得进去吗?”妈妈答:“诚然他的品识和家世都相当好,我希望你幸福。”

“妈妈,”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我爱他,可是常常不懂得他。”

“映映,没有人能够完全看透一个人,如果人人都似一张崭新水粉纸,那还有何乐趣可言?”

“映映,你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一个男人的爱人。”

“如果在一起彼此欢喜,那就好好待他,如果真的不合适,那不如分开。”

我听到分开两字就觉得难受,和她转移话题:“嗯,婚礼日期定了?”

“嗯,三月初。”她答。

“结婚多累,还要结两次。”我半真半假地调侃她。

“我见你当时不知多么一心一意,你小姑姑这么恨我,都愿意致电来让我劝你——”母亲大人岂容我放肆,一字不落地回敬我:“怎知你当时一心奋勇献身,执着盲目得简直胜过波吕克塞娜。”

“小姑姑也是性格耿直一些而已。”我想替她们圆融。

“嗯,我知道,”妈妈不再提小姑姑,只说:“老西蒙很喜欢你,定机票过来吧。”

妈妈说:“培养一点感情让我们母女名字都争取在他遗嘱内出现。”

“歹毒的妇人。”我怪叫一声。

她哈哈大笑。

旁边传来西蒙的声音:“映映宝贝儿,说什么逗得你妈咪这么高兴?”

和母亲大人讲完电话,我结账离开。

然后提着包慢慢地走,从城市的朝阳南路,走过三千公里的仕径大道,我自己一个人,沿途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关于家卓,也关于自己的未来。

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家里。

我在晚上对家卓坦白了我在他书房做下的错事。

他正坐在茶几旁专心切一片柳橙,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神色平淡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不敢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你不怪我?”

“你是怕我放出给媒体致使劳家脸面难堪?”他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应该先和你说这件事。”

他将果盘里一排整齐漂亮的去皮水果推给我,站起身来语气舒缓:“给了她也好,反正这种事情传出去,丢的是劳家自己家门的脸。”

我抬起头看他,家卓神色如常,脸上没有一点点不高兴的痕迹。

我原本一心想着他至少稍有不快或者干脆骂我一顿,但他如此的无动于衷,我们之间忽然就莫名的生分起来。

夜里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房间里暖气开得充足,可是我觉得如坠冰窟。

家卓在我身旁轻轻辗转,他也睡不着。

过了好久,家卓轻轻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害怕似的手指轻轻一颤。

“映映?”他模糊低沉地唤我一声,然后抱住我,我整晚全身一直在不断发抖。

“怎么了?冷吗?还是手痛?”他温暖下巴抵在我发丝间。

我心里惊怕:“家卓,你是不是,预备要离开我了——”

他轻轻一震:“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将头埋在他怀中,全身力气尽失,只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不再说话。

我们都难以入眠,只在黑暗中互相依偎着。

“映映,”不知道过了多久,家卓忽然开口,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静谧的房间中如同沉沉的叹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开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我全身的血液和骨骼骤然僵硬,一颗心直直落下去,坠落在永无尽头的深渊。

沉默在我们之间横亘。

久远得彷佛过了一个世纪,我咬着唇故作轻巧:“可能会吧。”

家卓无言以对。

泪水滑落,我悄悄动了动,怕它洇染了家卓的衣服。

家卓抱着我无措地说:“映映,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我忽然情绪彻底崩溃,紧紧抱着他说:“家卓,我不爱别人,我谁也不爱,你要是不要我了,那给我一个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过一辈子。”

“傻瓜。”他叹息。

我们各怀惆乱心事无言地拥抱,在长夜里借着彼此的体温汲取一点点的暖意。

到天微微亮,我短暂地眯了一会。

却又很快惊醒,闭着眼感觉到窗外传来的光亮,身畔的位置是空的,远处的浴室传来水声。

我躺在床上觉得头痛欲裂,迷迷糊糊爬起来走进隔壁衣帽间。

“映映,”过了一会家卓走进来:“怎么起来了?”

他接过我手上替他挑好的衬衣和领带,不由分说将我拉回床上:“我自己来就好。”

“家卓,”我叮咛一句:“今天不是要开三季财会吗,晚上又得出去应酬吧,穿暖和一点。”

他低声应:“嗯,放心,乖乖再睡一会。”

窗外夜色浓厚,宽荡的大房子里只有开着的流行音乐台播放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漂浮在空气中:无需等的别要等,庸碌一世无遗憾,人家不费心,亦能恩爱互吻,忘爱自然合衬……

我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短暂地失了一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