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家卓有应酬,已经提前知会我他需晚归。

我赤着脚窝在宽大的椅子里,对着电脑修改设计图。

这几天寄出了一些应聘的电邮,在等公司回复的空暇,我从网上接了一些零散的单子,虽然没有什么报酬,可是总不能教技艺生疏。

连续对着电脑工作几个小时,双眼酸涩无比,我关掉电脑起身。

在浴室泡了澡,出来坐在床上,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我握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倚在床头看了一会书,不知不觉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恍惚睡去不过十几分钟,我的心脏忽然猛地抽搐一下,整个人顿时惊醒过来。

我直觉伸手要去摸手机。

心电感应一般的搁在身边的电话同时在这一秒铃声大作。

我抓起来看到屏幕上面闪烁着家卓的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温柔开口:“家卓?”

电话的那头不知为何竟无人说话。

“家卓,是你吗……”我隐隐担忧,咬着唇再唤他。

电话那端依然沉默如海。

我心底焦灼慢慢翻涌而起,我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双耳是否失聪,以至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隔了好一会,我才听到那头传来家卓微不可闻的一个气音:“映……”

我努力凝神仔细分辨,话筒里传来他虚弱的喘气声,彷佛黄昏最后一缕光线中缓缓退去的潮水。

疲惫的,低弱的,无力为继的,丝丝缕缕的,彷佛即将彻底陷入黑夜之中的,呼吸声。

我头脑里轰地一声炸响,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在往下落。

我死死压抑着不让自己显出忧急的声调,只轻声问他:“家卓,你怎么了?”

说话间我已经跳下床冲进衣帽间迅速扯出一件外套穿好。

家卓喘着气挣扎了好一会,我急得将话筒紧紧压在耳朵边。

仔细聆听才分辨出他的声音,低弱不堪的:“映映,你在家?”

“是的,我在家。”我站在房间里,手扣在冰冷的窗沿,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咳了一声,勉强地说:“听着,从床头柜的第三层……”

我几乎都听见了他胸腔之中的撕裂一般艰难的喘息。

“蓝色标签的白色瓶子,我在楼下……”

我跳起来扑到床边拉开床头柜,满满一柜都是家卓的备用药,我翻遍几个格子,找到了好几瓶蓝色标签的白色药瓶,塑料玻璃的大大小小好几个瓶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抓起来塞在大衣兜里,旋即往楼下冲。

鞋也不及换,我穿着拖鞋飞奔进电梯。

我一直紧紧握着电话:“家卓,我找到了,我现在下楼,你等我——”

“家卓,你坚持几秒——”

我脚下没注意,在电梯卡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趔趄狠狠撞进了电梯。

家卓被我这边撞到金属门的砰然巨响吓到,气息微促地提高了声音:“映映,不要急……”

下一秒,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戛然而止。

“家卓?家卓?”我惊吓得三魂六魄都已飞散。

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下降,我却觉得犹如一世纪那么难熬。

电梯门只打开了一道缝隙,我便奋力挤出,狂奔着冲过走廊,一跃而下几级台阶,看到那辆黑色的卡宴斜斜地停在楼下的花园停车道上。

我扑在车门前,看到熟悉的身影枕着手臂伏在方向盘上,握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整个人——彷佛已经了无生气——

我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却完全无法控制颤抖的双手拉开车门。

我轻轻地伸手扶起他的脸:“家卓?”

尽管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他脸色坏得还是令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

车内暖气很高,但是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是淡淡青紫,渗出的冷汗打湿了鬓角。

他的领带解开丢在了副驾驶座上,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胸前的衣料一片凌乱皱褶。

我唯恐他已失去意识,连声唤他:“家卓,你怎么样?”

手指略微动了动,我立刻握住他的手,家卓闭着眼模糊应我:“嗯。”

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没有力气说话。

我扶着他起来,身体只略微移动了一分,他随即抬手按住胸口,紧紧皱着眉忍住了痛楚。

“怎么了,胸口疼?”我伸手探他脉搏。

家卓听不到我的话,只喘着气无力地瘫软在我的身上,目光有些溃散,应该是忍受着身体的晕眩和耳鸣。

我迅速地掏出了衣兜中的药:“家卓,哪一瓶?”

家卓勉力挣扎抬眼望了一眼,唇中吐出几个字:“中间,三粒。”

我拧开瓶子倒出药片,放入他嘴巴里,从车前找矿泉水。

我一手托着他的头部,一手帮他轻揉着胸口:“家卓,用一点点力气吞下去。”

他费力地吞咽,终于将水混着药片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却突然咳嗽一声,家卓随即抬手按住了嘴,低头在我的肩上忍了几分钟,努力地忍住了没有将吃下去的药呕吐出来。

我等到他剧烈错乱的呼吸平缓了一些,扶着他在座椅上躺平,从后座翻出毯子盖在他身上。

家卓躺了一会,也许是药效渐渐发作,他脸色稍缓和,虽然还是苍白得厉害,至少没有那么灰败可怕。

闭着眼躺着休息了片刻,家卓恢复了些许力气,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我扶着他的背,家卓坐起倚在我身上休息了一会,睁开眼看着我,勉强对我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没事了。”

我柔声问:“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他轻微摇了摇头。

“那我请医生过来给你看看?”我又问。

他这次面色上明显不悦,耐心全无地打断我:“不要。”

这人生病时脾气真是坏得可以。

我还来不及说话,家卓低声说:“我们回家。”

语罢他就要推开车门,我慌忙拉起他的手,随着他缓缓地朝电梯走去。

不过几步的路程,他走了大约十分钟。

我一手撑着他的手臂,一手刷开电梯门。

电梯离地上升的瞬间,我看到他又不自觉压住了胸口。

我紧张得呼吸都忘记,不禁握住他胸口的手一起轻轻揉着。

所幸几秒钟,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了。

我打开门,家卓强撑着力气走上楼梯,到二楼的客厅外时,人已经站立不住,半个身子倾在我肩上,他高我许多,我抱着他甚为吃力,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半抱半拖着他躺入了睡房的床上。

只是家卓的身体甫一躺平,眉头便又紧紧皱起。

我给他垫了两个软枕,扶着他半躺在床上。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又开始虚弱地冒冷汗,神色痛楚之极。

我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他一身的冷汗,替他仔细盖好被子,然后坐到床边,伸到被中握住他的手,大气地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

躺了一会,他双唇的紫气慢慢褪去,剩下毫无血色的淡白,只是眉头依然紧蹙。

家卓不知是昏还是睡去了一阵,身上舒服了一些转醒过来。

我转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就着我手边喝了一口,然后摇摇头。

我顺手把水杯搁在一边。

家卓倚在床头静静望我,依然是温和清澈的眼神,只是——我望入他眼眸深处,我曾熟悉的湖绿白云倒影的干净眼波越来越寡淡阴暗,然后是大片大片我说不出的哀伤和疲倦。

我将头凑过去:“还要什么?”

家卓没有说话,只凑过来在我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

我对着他浮起一个虚浅的笑容。

“映映,”家卓低低地说:“害你担心了。”

我摇摇头,伸手抚摸他脸颊:“不会。”

刚刚发作的一场病耗尽了他的心神气力,他不再说话,将头依偎在我掌心疲倦睡去。

他平日里的那种沉稳自持的雍容气度放松下来,清峭眉目之间都是满满的眷恋和依赖。

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我们两人的悠缓绵长的呼吸声。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然起身。

“映映,”床上的人却忽然出声,家卓的半个脸埋在锦缎枕中,只看得到苍白的利落下巴。

他的声音依然气力不继,却带了沉沉的郁郁寡欢:“我不值得你待我这般好。”

我面无表情地揪紧了衣襟。

他说完这一句,再无声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待他慢慢熟睡,才将发麻的手臂轻轻抽了出来。

家卓太浅眠,我唯恐惊醒他,走出露台关了门打电话给他的私人医生。

杨宗文电话周遭是大分贝的音乐混着酒瓶碰撞声,他本人语气甚为不悦:“喂?——”

“杨医生,你好。”我礼貌地说,脑中浮现那个隐藏在斯文眼镜后有着一双狭长勾魂凤眼的男人——现在医生都这么精力旺盛吗,半夜还在外面鬼混。

“什么事?”他听得是女人声音,语气稍缓:“你是哪位?”

“不麻烦你的话,关于家卓的健康问题,我想耽误你几分钟。”我客气地问。

下一刻他身畔即刻安静了下来,只是口气还是懒散的:“你是他老婆映映?”

“嗯。”我低声应。

他讥笑一声:“久仰大名,他发病?什么症状?”

我无暇计较他的态度,只努力地回想那令我几乎要我心胆碎裂一刻:“胸口疼痛,呼吸困难,手足厥冷,应该还伴有晕眩和耳鸣。”

杨宗文很快答复我:“他心悸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控制得好死不了。”

我陈述:“他几乎昏倒在楼下车中,幸好及时拨电话给我。”

电话那头的男人毫无同情心:“让他喜欢逞强死撑,迟早受点教训。”

但他又立刻接着问:“现时如何?”

“吃罢药,睡过去了。”

“让他好好卧床休息,如果没有再发作,没有什么问题。”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倒是跟家卓一模一样。

“杨医生,”我低声细语:“家卓,他身体情况究竟怎么样?”

我几乎是带了恳求的意味了。

杨宗文考虑了几秒,才慢慢地答:“一般般。”

真是该死。

我简直要骂脏话。

家卓身旁的所有人都防备着我。

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那么的无能为力,感觉细细的水流在脸颊落下来。

杨宗文终于叹了口气:“映映,你该明白他体质不算很好,英国那次无疑雪上加霜,肺部的损伤始终是留下了病根,平时一定要做好保暖注意保养,他心血不足的现象是先天遗传的,有时过度疲劳,忧思过重,或者情绪的剧烈起伏,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心悸,如果发作得太频繁,迁延不愈,则有可能会导致更严重心脏疾病。”

我咬住了下唇,想起来那天夜里他因为我的一场胡闹而担忧和震怒的脸庞。

“映映?喂喂?”杨宗文在那端叫:“喂,劳二心爱的Barbie doll,你没有吓晕吧?”

“杨医生,如果要照顾好他——请问我平时要注意什么?”我回过神来,不理会他无礼的嘲笑,只简单地问。

杨宗文也放正经了语气:“清淡饮食,少喝咖啡,酒更不允许,控制情绪,少生气,更忌七情过极,还有平时尽量不要让他感冒。”

我心底默记一遍。

“如果你还不放心,”杨宗文对我说,难得的带了点儿安慰:“说服他来我这里做一个详细的心电图检查。”

(二八)

晚上七时,大门的推动的声音响起时,我已经站在玄关的廊灯下。

家卓推门进来看到我,清倦白皙的脸庞微露出笑意:“映映。”

我笑着拉拉他的手,替他打开鞋柜,他低头换鞋。

家卓搁下外套,我们并肩上楼,走进客厅后,我抬手替他解开领带。

“今天工作累不累?”我微微仰着头望他。

“不要担心。”他低下来吻吻我脸颊。

我笑笑不肯说话,倘若再像上次那样他就在我眼前倒下,只怕我真的会崩溃。

家卓语气轻松地安抚我:“苏见被你恐吓一番,连日在二十五楼召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了会,碧禅这几日下午六时准点催我下班。

我终于展颜一笑:“苏见兄办事稳妥,甚得我心。”

“嗯,映映——”他笑容加深,看着我一字一字抑扬顿挫:“你说什么?”

“啊,没有,”我即刻领悟,搂着他的腰谄媚地道:“我说二少爷每天都早早回家,甚得我欢心。”

他被我逗乐,摸摸我头发上楼换衣服。

我绕进厨房。

刚洗手取出了碗筷出来,家卓出现在餐厅门口,换了深色长裤和亚麻衬衣,外套一件宽松毛线衣,整个人又斯文又干净。

他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神情:“做了饭了?”

“早上出去了,顺路买了菜。”我答他:“过来帮忙拿碟子。”

家卓皱皱鼻子,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好香。”

我的手艺完全是临时班底,惠惠做得一手好菜,我经她速成培训几次,然后认真将她所教的菜谱手抄了一份,贴在冰箱上对照着做,花色少了点,所幸的是煲汤学得不错。

家卓不是很经常有空在家里吃饭,但每次都很捧场地将我做的饭吃得干净。

吃完饭家卓要洗碗,我将他推出厨房,他便坐在餐桌旁和我闲聊。

连日来寒流袭港,冻雨连绵不断,我们一起窝在温暖的家里就已觉得万分满足。

晚上家卓进书房看一会文件,出来时我早已缩在了床上,抱着被子对着墙上巨大屏幕上看得专注。

家卓坐到我身旁,我忍不住在掌心中捂了捂他有些凉的手。

他戴着看文件的那副眼镜,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带着微微笑意,任我揉搓了一会然后将手抽了出来。

他走进隔间取衣服,我转头继续看电影。

过了一会家卓擦着头发的水走进睡房,我坐在床上捧着一个盒子吃海苔饼。

我吃得无比欢畅,他只是温和笑笑。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容忍我这样的坏脾气。

“家卓,”我示意他走过来,家卓凑到我跟前,我笑着将一块饼干塞进他嘴巴:“低糖,高维生素。”

他无奈地咀嚼,顺手抽纸擦了擦我嘴角的碎屑。

我爬下床趿起拖鞋去洗手。

给家卓吹着头发时我搁在客厅外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简单悦耳的铃声回荡在屋里,家卓起身走出去替我拿进来。

唐乐昌三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家卓神色未动,只随意擦了擦半干的头发,坐进安乐椅上继续看电影。

他洗澡出来穿得单薄,我起身将一方薄毯盖在了他身上,走出去接起电话。

刚按下接通键,喧嚣的音乐声先传了进来,唐乐昌的声在吵闹中有些模糊:“江意映?”

“嗯,干嘛?”我问。

“有空吗?”他情绪有些莫名的低沉:“我在廊桥,出来陪我喝酒。”

廊桥是我们读书时经常去厮混的一间文艺小酒吧。

我暗自疑惑,这家伙受了什么打击,口上却一点也不对他客气:“已经很晚了,你又发什么疯?”

唐乐昌又叫:“喂,出来喂。”

我看了看睡房里的家卓,低声说:“我现在不方便出去。”

唐乐昌声音大得震我耳膜:“喂,你怎么这么没有义气,我又不要你做什么,出来陪我坐一下。”

想起他这么多次在我失落时的陪伴,我不禁有点内疚,放低了声音:“唐乐昌,明天好不好,真的,我现在——”

我话还未说完,电话断了。

我望着黑暗下去的屏幕,无奈地转身走回去,家卓转头征询地望着我。

我望着他笑笑:“是唐乐昌,不知在哪里饮醉了。”

家卓不做声,只点点头:“嗯。”

我心底有些不放心,轻声道:“我再打过去问问。”

我再拨过去,电话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反反复复响了好久。

终于电话接通,先是一阵的玻璃碰击的清脆声响,然后那边有人说话:“你好,这伙计喝醉了。”

我不禁皱眉,我认识的唐乐昌从来都是小人得志的猖狂形状,怎会也有借酒消愁的时刻。

那边兴许是吧台酒保,听得到是年轻女子声音致电一个半夜买醉的男人,语气都暧昧起来:“你是他家人还是女朋友?”

“都不是。”我答:“他怎么了?”

“已经醉到男女都无识分,只是一直打电话给你。”

“我没空理会他,帮他叫计程车。”

“小姐,请勿吝啬一点同情心,”酒保半真半假地调侃:“他烂醉如泥,无人理会我们即将他扔出大街。”

“喂喂——”我忙不迭叫。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我拨过去,只是再无人接听。

家卓一直看着我。

“家卓……”我望望他,咬着唇低唤。

“这么晚,你一定要出去吗?”他已经先开口。

我低下头,的确是不太放心,我不认识唐乐昌的其他朋友,如若他真无人理会恐怕我也会有点良心不安。

我干脆站起来:“我去看看,替他叫车,马上就回来。”

家卓一时没有说话,按着眉头低咳一声。

我怕他生气,小心地陪笑脸:“我很快回来。”

家卓叹了口气,起身替我找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