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记得,还买了一支一样的。

我随口问:“他回来了?”

苏见答:“还没,北美那边有点急事需处理,礼物是助理带回来的。”

我说:“早知道他这么爱带,干脆带下午茶香肠。“

苏见颇有兴致地接话:“我在纽伦堡吃过,的确是世上美味。”

我笑笑:“是还不错。”

苏见看我的神情,有些谨慎地提起:“我去过德国几次,倒是还没有机会去过康斯坦茨。”

我平和地说:“可以考虑去旅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苏见终于开口问:“映映,你在国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安静了几秒。

苏见说:“劳先生一直很想问,可是你非常抗拒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我淡淡应他:“过去的事情了。”

苏见恳切地说:“他很关心你。”

我只好说:“他不是让张彼德过来调查过了吗,那就是我的生活。”

苏见的专业程度让人心生敬佩:“可是在你到达欧洲大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彼德调查到的是你在三年前抵达德国之后的消息,之前的一年零五个月——你离开国内出境时目的地是迪拜,可是到迪拜之后,我们失去了一切你的线索。”

苏见声调是缜密的从容:“从你离开国内到在伦敦替Emma Sue小姐拍摄照片,这中间间隔时间是一年零五个月,在这段时间劳先生一直查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摄影杂志发表之后你的照片被劳通公关部查阅到。”

苏见停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奇怪,你在伦敦住那样杂乱的地方。”

我听得惊奇得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连数据这般精准,原来我在伦敦呆了一年又五个月,我自己的记忆都已经一片混沌。

苏见对我苦笑:“说出来可能你不信,你离开他之后的四年九个月里面,我的全部工作从金融资产管理——变成了民商事务调查。”

我不解:“为什么?”

苏见答:“你离开之后,家卓迫切地想找回你,要从劳通征调我出来查你的去处,你也知道他那时刚刚接管大权,直升上去原来大少手下的一班老臣子就诸多意见,更有许多棘手问题亟需解决,他精力有限,身体情况也不允许,本来调我出来是非常非常不明智的决定,可是他却坚持,他只说了一句,苏见,你是我最可靠的。”

苏见有些无奈地说:“他当时的状况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所以我只好受他命令着手查你的下落,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我查遍了所有娶了中国太太的意籍富商,但她们都不是你母亲。”

我告知他:“我母亲都未来得及冠上夫姓就已身亡。”

苏见轻轻颔首,有些歉意:“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你母亲过世。”

我惨淡地笑:“我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

苏见眸中有些同情:“你知道,家卓一直很排斥关于你母亲的讯息,因此连你母亲嫁在威尼斯具体何处都不知,你如石沉大海一般失去了一切踪迹,家卓那时绝望得几乎疯狂,以江氏申贷的周转资金威胁你父亲,谁知道你父亲刚硬得宁愿结束企业也不愿告知他你的下落,你当初走了之后你父亲气得上劳通三十八层拍着桌子将他骂了一顿,你离开之后两家关系陷入危机,江氏大厦倾颓在一夜之间,待到家卓想挽回,已经太迟了。”

我在脑海中回忆,隐约记得爸爸当时辗转知会过我,说劳家卓在寻我。

我那时在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只哭喊着:“爸爸,我一辈子再也不愿见到此人。”

爸爸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迭声安慰我:“好的,乖女,爸爸不会让你见到他。”

终究是我不孝。

我抖着手抽出一支烟。

苏见看我动作略有惊诧。

我无动于衷转过头按打火机。

苏见倒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低下头喝了半杯酒:“后来我们得到的唯一消息,是来自伦敦,可是那一次,是再坏不过的消息,我们被告知你非常有可能已丧生大火。”

“在失火的那幢楼以你名字登记的一个租赁房子,警方找到了一个亚洲女子的尸首,身上戴者你的那块玉石。”

“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血型和年龄却都吻合,虽然后来证实那不是你,但是在火灾发生时你非常有可能在里面,那片街区居民杂乱,连警方都无法确切提供具体情况,真的足以让人绝望。”

我已经看多了太多的离别,但愿小绿在有我妈妈的那一个世界过得好,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么精彩绝伦的一出戏。”

苏见说:“虽然他心底一直抱有希望,可是当时也惊吓得差点没死去。”

我果断地打算终止这个话题:“苏见,你劝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见坚持着说服我:“映映,你至少要让他知道,过度猜测和自责会毁了他的。”

我试图结束谈话:“我母亲过世后我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碰到大火我离开英伦去到了德国,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苏见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映映,据爱德华所说,你在伦敦时候的状态非常的不好。”

我冷淡地笑笑:“还能再怎样不好,我都还活着了。”

苏见有些心惊地望着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他着急地道:“映映,你不能将自己封闭起来。”

我已经有些愠怒:“苏见,你要我如何,他是有太太的人了。”

苏见静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坦白说他当时结婚,甚至连我都没有过分反对。”

我心一截一截的凉意。

苏见语气有些沉重:“他那场车祸付出的代价惨痛无比,钱小姐的父亲在那次事故中丧生,钱小姐从起初的伤心绝望,到对他产生情愫,后来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做复健。家卓对她于心有愧,自己也非常消沉,仅有的一点精力除去处理工作,余下时间几乎完全是不理任何人,钱小姐就一直等着他。”

我眉头一动,还是没忍住:“他车祸,何时发生的事情?”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苏见轻声答:“在你离开那日,在机场高速路口,前面的一辆车突然变线,他车速太快没避得开。”

“钱小姐耐心陪了他快两年,我们看得也是有些唏嘘。”

“那时他从伦敦回来,一度病危。”

“后来钱小姐母亲生病,求家卓照顾她女儿。”

“婚是钱小姐求的。”

“他后来同意了。”

我只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苏见说:“他当时开的是那辆卡宴,车子翻下高速公路,四个气囊全部弹开,他脊椎受了重伤,在医院休养了整整半年,又做了一年多的复健。”

我记得当年批命说我们夫荣妻贵,怎料到我们连命格都不相生。

我声音缓缓地漂浮,带着大彻大悟的彻骨平静:“苏见,那他应该好好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给我留言,我明早来看。爱你们。

(四二)

告辞苏见出来,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翻我的衣角。

我谢过苏见送我一程的提议,独自沿着长街慢慢走回了家。

夜里劳家卓打电话过来:“见到苏见了?”

我缩在床上觉得有些冷:“嗯。”

他随口问:“聊了什么?”

我对他说:“他答应我试着劝你放手,不要再来烦我。”

劳家卓在那端听到了,静了一下说:“看他敢来我跟前说一个字。”

语气口吻都很淡,却让人狠狠打了一记战栗。

看来这几年劳先生脾气长进不少。

我说:“没事我挂了。”

“等下,”他问:“映映,怎么声音有点不对?”

我说:“没什么。”

劳家卓又开始训人:“江意映。”

我只好说:“我喉咙有点疼。”

电话里他声音柔了几分:“拿温度计量一□温,你每次喉咙痛就要发烧。”

我随口敷衍:“知道了。”

他不放心叮嘱:“我现在还在澳门,要是不舒服你先去看医生。”

早上起来我就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喉咙肿痛喝水都困难,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到晚上时却没有觉得好转。

半夜我开始浑身发抖,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体温迅速高热。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我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段的时间我体内遗留的疟疾治疗效果乐观,医生也说已经接近痊愈。

我在床上头昏脑胀地躺着,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头痛难受,挣扎着按掉,铃声又响起来。

我终于接通。

劳家卓开口就问:“映映,怎么了吗?”

我哑着嗓子口气很冲:“大晚上的你有病啊!”

他丝毫不理我的坏脾气,只耐心着问:“怎么了?”

我胡言着:“不用你管。”

我将手机往床底下一丢。

我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不知睡了多久,我模糊听见有客厅些声响,然后有人走进来,替我穿上外套。

然后是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熟悉的沉郁声音带着一丝暖意:“映映,还好吗?”

半夜急诊室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和护士纷纭的脚步声,有听诊器放入我的胸口,有人按着我的手臂扎针,他一直抱着我,有些微凉的体温,进出医生办公室,走过医院走廊,进入电梯,走进房间,然后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

躺在床上输了半瓶液体,我略微清醒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劳家卓守在病床边,他见我醒来,握着我的手,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感觉好点没有?”

发作之后迅速好转,我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怎么在这里?”我看了一眼,整洁幽雅宽敞的贵宾病房,外面还有一个客厅。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夜。”

我摇摇头:“没什么事,回家好了。”

他蹙着眉头责备:“发烧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想起来问:“你不是在澳门?这么晚怎会还有航班?”

劳家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还是平和地答:“我搭自己的飞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什么话,难道要称赞他已富可敌国。

劳家卓只顾握着我的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买点粥。”

我说:“不用,你回去吧。”

他面有豫色,却不知怎么拒绝我。

我接着说:“你在这看着我怎么睡。”

他只好说:“我去外面沙发坐一坐,你要是不舒服叫我。”

我闭上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感觉好多了,劳家卓进来看我,护士跟着进来查房。

他帮着从被子里拿出我手臂,护士拔去点滴,然后在床头检查我的药品,劳家卓轻轻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劳家卓回来,他脸上有几分凝重:“医生方才和我说,建议你做一个子宫详细检查,可是一直未见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哦,是,我忘记了。”

劳家卓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敷衍地胡乱答:“我内分泌紊乱月经不调。”

他神情似乎是对我包容一切的泰然:“那就给医生看看。”

我将手中的几袋药片塞进兜里,推开门要往外走:“改天。”

劳家卓按住我:“医生说有可能会影响生育。”

我淡淡地说:“我对生育不感兴趣。”

劳家卓眉头微微拧着,低声劝我:“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打算结婚,对生小孩也并无兴趣。”

劳家卓柔声说:“听话,去做一个检查。”

我不理会他,径自朝外走:“我要回家。”

他拉住我的手腕:“映映。”

我恼恨地说:“滚开!”

劳家卓语气带了威胁:“你信不信我拖你进去?”

我摔开他的手:“劳家卓,你会后悔的。”

我被送入科室,换去衣服,消毒,推入检查室。

我躺在机器下,医生在我的隐□检查,又仔细地观察出来的影像,我看到医生神色略有变化。

我穿好衣服出来。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轻声说:“我需要同江小姐单独谈谈。”

劳家卓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

医生说:“根据江小姐的症状、体征及相关检查结果,尤其是彩超,目前考虑诊断子宫肌瘤。”

劳家卓问:“如何治疗?需要动手术吗?”

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答:“建议手术治疗,经腹腔镜下切除肌瘤。”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劳家卓,终于问:“另外,抱歉,江小姐之前是否动过流产手术?”

房间内忽然一片死寂,消毒水气味分外的刺鼻。

被剥开的伤口,让我觉得有轻微的羞耻感。

劳家卓面色瞬间僵硬成石。

我对劳家卓说:“你出去。”

他的脸上的血色这时才开始一分一分地褪尽。

劳家卓勉强吸了口气,声音发紧:“对不起,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医生温和地陈述:“江小姐动过一次流产手术,造成子宫有一些损伤,如果有要孩子的打算,建议二位趁年轻及早打算。”

劳家卓的声音平静得有些渗人:“大概是什么时候?”

医生略微思索:“从宫颈来看,是人流术,大约是几年之前。”

他脸色彻底灰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医生,对不起,我改天再来。”我套上衣服,走出了医院。

我走到医院大门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他走得很快,有些微微喘息。

他喘了一口气唤我名字:“映映。”

“你想太多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冷淡开口。

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恍惚之中:“我们先回家。”

汽车在楼下停稳,我们上楼进屋,他给我取来干净衣服换好,半劝半哄打消了我要洗澡的念头,拿来热毛巾让我擦拭身体,然后让人送来了晚餐。

我在房间里吃了一点,碗筷是劳家卓进来收拾的。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脸庞有些发白,却很平静,他的情绪掩饰得这般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辞。

我还是倦怠,吃过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多劳家卓拿了水和药片进来。

我接过杯子时仰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低眸避开了我目光,然后轻轻抚摸我脸颊:“好好睡觉,我在隔壁。”

我吃了药早早睡了,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我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站在门边,撑着扶手食指抵在下巴维持着一个固定姿势,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我有些口渴,摸索着却找不到杯子,只好抬手按客厅大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劳家卓身体一惊颤,却没有转头看我,而是仿佛忍受不了刺目光线一般,抬手遮住了眼。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那一刻,脑中轰然一声震响,整个人完完全全怔呆了。

他在流泪。

他脸庞落下的液体,如同原野上划过洁白的闪电。

我此生从未见他哭过。

我心惊肉跳地又抬手关掉了灯。

站在原地也不是,我想要逃回卧室继续睡觉。

“过来。”劳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带着轻轻的鼻音。

我犹豫许久,还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抱住我的肚子。

他的脸埋入我的头发,靠在我后背的脖子上。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怎么了——”

“映映,”他忽然开口唤我,声音很轻很轻:“是多大的时候?”

我身体打起寒战,随即被他紧紧地抱住。

他幽冷气音在空气摩擦出低低颤抖:“是多大的时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艰涩开口:“我没有故意去做,只是那时候留不住。”

我闭上眼拼命压制那些涌上的黑色回忆:“还太小,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劳家卓的声音哽咽得不行:“映映,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强忍着抽泣的紧绷,连气息都带了痛苦的颤音:“老天——”

我感觉到脖子后温热的液体留下来。

我麻木地任他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身体有间或的抽搐。

我被他抱在怀中,这个怀抱在很多年以前,散发着坚定温暖的清新香气,曾经是我最为依恋的甜蜜港湾,而如今却只弥漫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戚。

我们终于将彼此逼得无路可走。

劳家卓不放心,推掉了工作留在本地陪了我两日,我第二天完全好了,傍晚他要带我出去吃饭。

他开车载我去了城中一间金碧辉煌的餐厅。

我回来之后没有来这样的地方吃过饭,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外衣,跟在劳家卓身后,服务生将我们引入了一间雅致的包厢。

菜上到一半他电话响。

劳家卓看了一眼,接起来了:“嗯,苏见。”

他将汤匙放入碗中:“怎么了?”

他眉头轻轻一皱:“我和映映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