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期间他后来还是抽空来看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唐乐昌正好在病房里,三个人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我干脆不说话,唐乐昌则在旁边专心对着笔记本电脑打游戏,饶是劳家卓如此气度,纵使面上没什么,只怕也不会舒服到那里去。

他只在里面坐了一会,唐乐昌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送客。

这几天他似乎在外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劳家卓已经习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哪一端,但每次他都是很恰当的时间,来电时不会太晚,一般都是我在睡前。

有时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倦。

我半夜还听到他在会议室里微微嘈杂声音,旁边有助理低声说一句英文给他端咖啡,而后背景逐渐安静。

我们的对话也很平淡。

他只我问有没按时吃饭。

叮嘱我早些休息。

又或许劝我不要在沙发边看书时候吸烟。

有一天夜里他有些醉意:“映映,我离婚之后,会不会有机会挽回你?”

我对他说:“劳先生,你醉了。”

他失却一贯的沉着淡然,有些语无伦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岁始你就是我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纵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劳家卓的人。”

我冷笑一声:“干脆我死了将尸骨赠与你。”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声:“映映……”

我将电话挂了。

他逼得我太紧,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的几天劳家卓再没有打给我。

我从一开始就分明,我们这段关系,没有任何一个维系下去的理由。

随时开始,亦可以随时终止。

十二月份到来的时候,明年这座城市要承办大型运动会,政府要全面整顿城市风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正位于一号绿化带的旁边,政府需改建楼顶和窗户,改装空调的防护栏颜色。

工作人员在街区内宣传了几天,物业处发了文件要求户主签字。

我找不到他。

我拨去劳通总部,秘书台说他出差,我回国后从不拨他私人电话。

只好致电苏见。

苏见说他这段时间非常的忙。

我将事情简单和苏见说了。

苏见说:“劳先生明晚上回国,我先问一问他。”

一会苏见拨回给我:“映映,我需带份资料给他,劳先生请你一起来。他后天早上在内地还有工作,他说要在本埠停留,还有一点点时间,他想见一见你。”

我有些迟疑:“方便吗?”

苏见平和地答:“不要紧,他搭乘自己的飞机。”

第二天傍晚抵达机场,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苏见,在推着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过,我仰着头看着夜航的飞机从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

我们走入候机厅,梁丰年远远走过来。

苏见朝他略微颔首。

梁丰年侧身站在苏见跟前,直接开口:“劳先生取消了上海的会议,他让你把资料给我,边总已经从香港飞去临时替代他出席。”

苏见有些敏感地问:“怎么了?”

梁丰年看了我一眼。

苏见示意无妨。

梁丰年低声和他说:“他说有些累。”

苏见脸上微微变色:“你跟他这么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体真的受不住,他怎会开口说……”

梁丰年只好说:“现时回来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苏见轻言责备:“你们也不注意点。”

梁丰年无奈地说:“这一个礼拜事务浩繁,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梁丰年手边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只听了一句,随即脸色骤变对着那端喊:“拨救护车——”

苏见已经即刻朝着入口飞速地冲了过去。

我拔腿跟着跑过去。

夜色四合中,停机坪地面上隐约闪烁的灯光,跑道上停泊着一架私人商务飞机,机身修长洁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劳通菱形的标志。

我跟着苏见飞跑上舷梯。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需要私人飞机——再舒适的头等客舱对他而言都已太困难,因为他身体实在太糟糕。

机舱内灯光柔和明亮,左侧有一张容纳四个人的方型会议办公桌,旁边是一组沙发,后面是一个小餐厅和吧台。

劳家卓坐在办公桌旁,白衬衣套一件西装式银灰马甲,助理正扶着他站起来,他脸色煞白一片,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苏见疾步过去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半躺下来,然后动手利落地解开他衬衣,一手托着他的头部头向后仰,保持呼吸道通畅。

我凑近他身前,他口唇发绀,大汗淋漓,意识似乎已缓缓陷入昏迷。

苏见急道:“映映,给他吸点氧!”

我环视了一圈,看到沙发背后置有简易氧气枕,我迅速动手拔出袋子上连接着的橡皮胶管,撕开一次性鼻导管,打开开关检查氧气通畅度,用棉签醮了些许冷开水润滑,然后托起他的脸庞,将导管小心缓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并无呛咳和喷嚏现象,这才用胶布将橡皮导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一切不过是一分多钟的事情,做完这一切,我方发觉全身已经是瑟瑟发抖。

劳家卓胸膛艰难起伏的呼吸稍稍好转。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他反手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极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发的症状,心悸,胸痛,伴随呼吸困难。

剧烈的胸口疼痛会引发病人的濒死感。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

梁丰年从外面进来,脚步急促:“车开进来了,送他去医院。”

苏见点点头。

机场的车子在跑道上开路,司机已经将家卓的车开进来。

苏见和梁丰年撑起他,几乎是半抱着将他扶进了后座。

苏见说:“映映,过来。”

他将我塞入他的身边,然后推上车门大声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车子已经像离弦之箭一般朝外驶了出去。

苏见和梁丰年的车紧紧地跟随在后。

他极力忍受着苦痛,虚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挤压氧气袋,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说出来的两个字都轻轻打颤:“家卓——”

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没事……”

车子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大约二十分钟后几辆车急驶入市内医院。

劳家卓神智都还清楚,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被推入急诊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经赶来,正在交代护士请心外科会诊,劳家卓在急诊室抢救了一刻钟即刻被送往手术室。

主刀医生已经洗手准备上台,助理医生过来术前谈话,字是苏见签的,他非常的镇定,似乎应付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难,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苏见扶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的一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宽慰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我惊魂未定,睁大眼看着他,嘴唇都还在哆嗦。

苏见有些可怜地望着我:“映映,冷静些。”

我坐在椅子上,绞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捱过漫长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劳家卓被送出来,推入病房,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红的液体流出来。

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的血。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麻醉状态都还算稳定,已经出现了苏醒征兆。

苏见陪了一会,扶了扶我的肩膀,低声说:“别太担心。”

苏见站起来走出去。

我怔怔守着他,直到后半夜太困倦,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床上,套间外的医生正在和苏见谈话,医生建议将病人转回香港治疗。

梁丰年一早已处理好转院的事宜,苏见询问我是否要一同过去。

我摇摇头。

梁丰年说:“江小姐,你过去陪陪他。”

我说:“我不是医生护士,跟过去有何用?”

苏见拍了拍梁丰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继续说话。

这时护士敲门轻声说:“苏先生,劳先生醒了,要见你。”

我坐在沙发上要起身的一刹,竟然有瞬间的害怕迟疑。

苏见已经先转身进去病房。

一会儿苏见走出来跟我说:“映映,劳先生说让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机送你回家。”

我愣了几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岁,容他随便打发,敬请他有何事亲自同我说。”

梁丰年在一旁签单据,抬起头脸色都有些变。

苏见依然是沉稳神情,他温和地说:“你稍等。”

他进去一会,然后出来和我说:“等一会儿,护士正在给他打针。”

十分钟后护士出来:“江小姐,劳先生请你进去。”

我走进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已经取下,他的脸色是白的,瞳仁眉毛是黑色,整个人轮廓消瘦分明,如一帧清韵湿笔的水墨画。

只是整个人平日里那种强势的奕奕神采已经消逝不见。

我站在他的跟前。

劳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气息很低弱:“映映,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看你。”

他微微喘了几口气,皱起眉头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苏见处理。”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家卓又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呐呐地说:“好。”

他忽然低咳一声,强自按着胸口,还想要说话。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目光中有萧索黯然的深情。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回去吧。”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起身朝外面走。

我走出来,掩上房门,才觉得双膝发软,在病房门口摔倒。

苏见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和梁丰年说话,喊了一声:“映映!”

我手掌撑在地面上,挣扎着自己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苏见急忙上来扶起我。

苏见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事?”

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咬着唇摇摇头。

我觉得害怕。

那种心底最深处无法遏制的恐惧感,超过了我在异乡漫长的噩梦之中独自醒来的任何一个黑夜。

那是一种一切失去之后再无可挽回的惊恸之感。

我是有过最恶毒的念头,我愿他过得不好,我愿他和我一样的受苦。

我却从未想过,他会悄然死去。

无论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这人世间。

即使八十岁,我仍可以惦念我曾爱过的那一张脸庞。

我却从未想过他可以率先离席。

或许我再回来,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顺手打一分,给我鼓励。各位劳二的小情人儿,原谅劳二没有?

(四四)修后正式版本

我隔了两个多礼拜没有再见到劳家卓。

他本人自从担任劳通集团最高领袖之后,较以前更加低调,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甚至是劳通集团的大型对外活动,他都很少出现在大众范围之内,一般是由苏见或是其他的高层出面应对媒体,苏见在年前升职至亚洲总裁,因为集团现任总执行官是从亚洲总部迁升上去,苏见作为劳家卓手下重臣,算是不负众望地接手了这一颇有分量的职位。

我没有打过电话给他,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镇定,他在香港想必会有最好的治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缓慢安静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出日落。

没有办法再专心做任何事情,我闲暇时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那天在阅读室,我看到邻桌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色风衣扎马尾,桌前堆了大叠过期的报刊和杂志,大约是传媒系的学生在做功课。

我低头之间看到其中摊开的一份报纸头条,有些暗旧的纸张了,巨大的黑色字体是熟悉的名字配着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片。

我按捺住心头惊跳,对女孩轻声说:“借我看看可否?”

她微笑点头。

我取来了当日以及后面几期的数份报纸和杂志,一页一页地翻过,逐字逐句看过去。

四年前旧事如浪潮席卷而来,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变凉。

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天,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一天——阳光穿不过云层的空旷大厅,我万念俱灰地瘫倒在候机厅的椅子,忍着喉中的欲呕感和锥心的疼痛,经历人生最迷茫混乱的一个午后。

许多年之后回到故地,同样是一个阴沉的灰暗午后,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当年的那个日子,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日,劳家卓也经历了人生最苦痛的一个难关。

报纸并未影到伤者的图片,拍到只是警方到达之后的事故现场。

纵使是这样,当场残留的血迹和满目刮痕的地面,仍显示出了这场淋漓可怖的交通灾难。

报纸上有专业人士出来分析,说劳家卓驾驶的卡宴应该是与对向行驶的车辆发生撞击或与同向行驶的车辆发生追尾,车子撞开防护栏翻下了公路,车头右侧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悬架损毁轮毂、轮胎爆裂。

整部车子成了一堆豪华的废铜烂铁。

前面一辆普锐斯的司机当场死亡,劳家卓受伤被送往医院,另外事故还造成了两起连环追尾,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消息一出,举城哗然,且不说如此重大交通事故,更主要的是牵扯其中的当事人是名流显贵。

大批传媒蜂拥至医院。

劳通集团调集来的大批保全人员将住院大楼顶层的贵宾区病房层层包围,防范措施滴水不漏,所有当值的医生均三缄其口。

到了第二天下午,劳通集团迅速召开记者会,警方相关负责人出席交代了事故调查结果,事故主责任在于前面车辆的违规变线,但劳家卓当时的车速超出了最高驾驶时速,应对事故负次要责任;劳通集团亦邀请医院相关人员出席,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和媒体交待了病情,说劳家卓脊椎挤压受损,但复位手术非常的及时,目前已经已经度过生命最危险的二十四个小时。

同一日某份报刊的副刊也登出一张唐乐昌携我出境的照片,但照片拍得很模糊,并且当时所有的媒体注意力都被这起交通意外所吸引,所以并无过多此事的报道。

随着记者会的召开之后,往后的几份报刊看得出,这个新闻渐渐退出了大众的视线。

我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吸气,吐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想起来怪不得上次司机说他背痛。

旁边的女孩子凑过头看了一眼,我正翻到到林宝荣应对记者的一张照片。

女孩笑笑说:“劳通集团总是能上演最完美的危机公关处理。”

我略微挑眉望着她。

她娓娓而道:“即使劳家卓先生将近三个月之后才出现在传媒视线,可是他似乎一直在幕后运筹帷幄,劳通集团营运一切正常,甚至还成功完成了业界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收购案,劳通花七千万收购了国兴银行在深港的全部资产,劳先生在仕径大道劳通大厦宣布重组计划时——那是劳先生车祸之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线范围之内,劳通银行的市值一夜之间增长了近十个亿。”

年轻的女孩子表情丰富多彩,语气一波三折,最终扼腕发出崇拜的一声长叹。

我只好客气点点头。

女孩子有些好奇地问:“你也学这方面的吗,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我心底仍有余波震荡,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对她勉强笑笑。

我将手中的报纸推回,低声说:“谢谢。”

然后将手中书籍放回书架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一直到过了新年才又见到他。

那一日我从公车下来,天气太冷,我缩着肩膀慢慢地穿过楼层之间的通道。

楼底下停泊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一个瘦高的人影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大衣仍看得出明显清瘦的身形,脸上淡得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我轻声一句:“怎么不到屋里,天气太冷。”

他瞬间面色都暖和起来:“嗯,不要紧。”

他来接我一起吃晚饭。

席间我问过他身体情况,他简单一句没事了带过,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再多问。

吃晚饭后劳家卓开车,穿过灯火流淌的城市,停在繁华的市区。

他领着我站在在奢侈女装店外,我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劳家卓说:“进去看看,总要试试,才知道你喜欢那件。”

我失笑地摇摇头:“我不需要买衣服。”

他略微低头打量我:“我见你总是穿这两件。”

我平平淡淡地说:“够穿了。”

劳家卓坚持着说:“映映,我见你以前……”

我心灰意冷地笑,以前,以前的明亮大屋子,开放式衣橱,少女的样式的衣物配饰鞋子一大柜,料子稍微硬一点点都不要,以前。

旧时算什么。

入冬之后我只有黑灰两件棉布外套,其中一件还是Emma当年在伦敦送给我的,已经穿了好些年,袖口都磨出了襟花。

“劳先生若是觉得寒酸,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外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劳家卓说。

我转身走开。

此事只好作罢。

次日下午劳家卓外出回来,递给我一个纯白的大袋子,他低声一句:“穿暖一点,好不好?”

我望着他有些神色不快。

他又说:“当做新年礼物,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