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伸手接过来。

他面上轻轻一动,竟然是几分喜悦的神色。

我随手将衣服搁在了沙发边上。

隔了一周,他再过来,发现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

我站在厨房接水煮咖啡,他望了望我,神色一点点地暗下去,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若无其事地在家里闲逛,劳家卓也很快收起情绪,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开车载我去百货一楼的超市。

如果劳家卓是开车载我,一般不用司机,我们外出时徐峰会开着另外一台车跟在后面。

那天在百货商场的超市,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跟在劳家卓身后,他穿了一件样式简洁质地精良的暗蓝外套,我离他身后半步之遥,彼此的神态甚至没有一丝亲密,可是当我们提着袋子走下自动扶梯时,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子手中突然举起了相机。

摄影机的咔嚓声音和闪光灯的亮度在熙攘模糊的人潮中显得分外的突兀。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劳家卓迅速地拉过我,侧身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脸。

徐峰立即走上前去处理。

劳家卓牵住了我的手,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开,经电梯进入楼下的停车库。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一路疾步拖着我走,一直到了车子跟前。

劳家卓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

我还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过来,只觉手中的袋子分外地沉重,再也迈不开脚步。

劳家卓拿过我手中的东西放入车内,然后拉开车门,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了进去。

我坐在车内,微微扬起头,再看不到一缕阳光。

我蜷缩起身体,无限疲倦瞬时涌上心头。

劳家卓看我神色,有些疼惜地低声一句:“映映……”

他要伸手过来抱我。

我直觉地推开他。

他说:“吓到你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将头抵在车窗上慢慢地说:“回去吧。”

周三的夜晚,江意浩从学校跑出来。

我领着他去荔枝角公园吃饭。

江意浩在饭桌上犹犹豫豫地叫我:“大姐……”

我握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答他:“说吧,什么事?”

他讨好地说:“我们乐队期末之前想要做一次校园演出,可是租来的鼓上周被我打坏了,我想买一个好一点的爵士鼓……”

我瞥了他一眼:“你很喜欢打鼓?”

他看我一眼,斟酌了一下我的表情,仍是点了点头。

我问:“是想认真学的那种?”

他又点点头,这一次很坚定。

我淡淡地说:“那就买一个。”

他眸中一亮:“真的吗?”

我想了想,接着说:“我找个老师给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有潜力天分,我不反对。”

江意浩乐得差点掀翻了手中的杯子。

“等下——”我强硬地转移话题:“我有条件。”

“你去上补习班,把以前落下的功课补会来。”

“还有周末去老师那里练习英文。”

我恶狠狠地下死命令:“你得上大学,考新加坡,或者国内的,你自己选。”

江意浩听得神色都焉了,闷闷地说:“好吧。”

我不动声色地戳一片鱼腩,口气平和:“什么?”

江意浩马上表决心:“好!”

晚饭之后我们俩姐弟去了乐器行,江意浩在那一排亮得耀眼的架子鼓前留恋不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凑上前看了一下,标签上价格不菲。

江意浩真是不知人间忧欢。

我微微苦涩地笑,我们总算有过用三五司机佣人的日子,江家的小一辈自小优渥惯了,又怎会懂得柴米油盐。

我总不能委屈了爸爸膝下的这么一个长子。

江意浩回去上晚自习,我回到家查看手头账户积蓄,我回来以后工作一直不上心,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给他买个进口的爵士鼓,送他上高考补习班,再请个老师专门练习英文,一笔一笔算下来都是不小的费用支出。

待到江意浩读完中学离开本埠,我便再无留在本地的理由,我必须断了自己的念头。

我翌日开始翻报纸去找工作。

我应聘了几间公司,最后在一间港资注册的贸易公司做了一名办公室文员。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问:“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朝九晚五?”

我白天对着电子表格太久,此时眼前蒙蒙一片,只懒懒应他一句:“生活所逼。”

我打了呵欠进去洗澡。

文职工作薪水太微薄,我很快另找了一份兼职,一个培训机构招聘英文口语老师,一周上两个晚上的课,学校在南大附近,那一天晚上我下课时,在东门外的长街意外见到韦惠惠。

她穿着冬裙短靴,在一个小店门口买热饮。

惠惠也很快见到我,她朝着我招手大声地唤:“映映!”

惠惠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穿了件蓝T恤黑棉衣,闻言马上转过身来。

他打量了好几秒才大步走过来拍我肩膀:“江意映,真的是你!”

他爽朗地大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早已认出他来,他倒是胖了一些,圆脸上的笑容可掬跟以前一样。

是我们大学时戏剧社的老大,

那一夜我随着惠惠和老大去了南爵,咖啡座里几个人站起来,竟然都是大学里熟悉的一班同学,他们见到我都略有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上前来热情地掐我胳膊。

我久未见到他们,看得出来他们毕业后经常见面,聊起彼此近况都是非常熟稔的样子。

老大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呆了半年,决定辞职南下,回到母校读完研之后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当了一名老师。

席间他们谈起老大现在领着一批毕业班的学生排演了一个还不错的话剧。

他们打算在清艺小剧场公演。

他们的热忱笑容和轻快音调,令我想起当年的欢乐时光。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几个旧日老友,陪着老大领着他们班的数十个学生,用最直接传统的方法为即将公演的话剧做宣传。

那些容颜姣好的年轻人站在文艺酒吧的街道,手中捧着票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诚恳地说:“您对话剧有兴趣吗,您愿意支持一下戏剧吗?”

我一般只要不加班到太晚,都会过来陪他们卖票,惠惠也是。

然后我们一群人在深宵的小酒馆消磨时光。

那段生活竟然是我回国之后最充实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挥之不去的梦魇,没有压抑灰色的情绪,我靠双手劳作,自食其力,清朗分明,虽然拮据,但心底无比踏实。

除去那个人。

那个人过的寻常生活是如何。

他在三年前在石澳购入的临海大屋,他在港岛铜锣湾游艇俱乐部上停泊着那艘shineseeker,他斥资千万美金置买的私人商务飞机,莫不是港媒时尚界热衷的谈资,平日里他随手搁在沙发上的手工衬衣,袖口绣着的一排精致字母,他身份尊贵,他富比王侯,却如此不合时宜地停留在我两室一居的简陋世界。

如今这个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屏幕。

他沉郁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映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我走开了几步,轻轻地应:“嗯。”

那天夜里劳家卓在客厅一直等到我回来,我一身是雨,脚步发虚,可是精神非常满足。

他取来毛巾替我擦拭头发,我头发衣服都沾染了寒气,他忍不住侧开头低咳了几声。

我从他手里拿起毛巾站到了浴室里面。

他手撑在门边细看我面容:“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其实我回来并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我不了解一个人要有多用心,才能读得懂一个人最细微的情绪。

两个礼拜之后,《当我在谈论飞翔的时候你在谈论什么》在清艺小剧场首场公演。

那天我下了班之后赶过来,天空依旧飘着冷肃的绵绵冬雨,剧场外有些老旧的木门口已经有观众陆续持票入场。

我进去帮了一会儿的忙,半途走出来吸烟。

出票的圆形窗口旁的宣传墙上,贴着本场演出的大幅海报,我站在屋檐下,略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张图画的色彩和设计。

标题之下文案写手用了十年前毕业于南大如今已是国内流行乐坛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支乐队写的歌词。

灰紫背景色调下,我看到雨打湿的那一行诗歌。

“时间的旷野里啊/我不怕孤独,有限的青春里啊/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

雨水滴落我在眉头,心中涌起无限寂寥。

我凭着直觉缓慢转头,看到剧场对面的街道,进口的宾士车泊在路边。

他的背后是一堵灰暗的墙壁,车子的色泽微微映亮他的黑色风衣,他一个人站在雨中。

司机正从车里走出要替他撑开伞。

他挥手让徐峰回车里,就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在对岸,隔着一条街,隔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隔着伞下的匆匆行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指间的半截烟都被雨水扑灭。

半生过往似一场尤涅斯科的冗长荒诞剧。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听到惠惠在身后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边,见到劳家卓时略有惊异。

她低声一句:“他在等你?”

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我踩着雨水走过,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们可能会很晚。”

劳家卓说:“我可否进去看看?”

我领着他从侧边的一个入口进去,将他带到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

这时观众已经基本坐满,灯光暗了下来,暖场的乐队在台上伴着吉他低低吟唱一支民谣。

我对他说:“你自便,若是不喜可以先走。”

他头发衣领上染上了蒙蒙湿气,掩着嘴低咳了几声回答我:“你去忙,不用管我。”

我点点头走下台阶,帮忙给演员换服装,对稿子,维持现场秩序,在后台来回跑动的间隙,经过劳家卓坐着的那个角落,黑暗中只看到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孤身一人坐在昏黄的小剧场。

劳家卓何许人也,享尽尊荣的天之骄子,车前置物柜里随手抽出的一张卡片,都是一张世界顶级俱乐部的会员年卡,而如今这个出入无不是奢豪场所的矜贵男人,眉目净淡地坐在狭窄逼仄的小剧场,看着一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的青涩表演。

半场过去,我得空绕到他的位置,扶开椅子坐到了他旁边。

他转头望我,嘴角轻轻牵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照亮细微的尘埃,黑暗中划出一道光芒。

我想起在多年前,他也曾来学校看我演出,那是心里开得出花朵的甜蜜。

那时我是他侍仗宠爱天真得恬不知耻以爱他为全世界最大光荣的小女孩,那时他是事事以我为重每天下班回来喝完热汤就心满意足年轻英俊的男子,那时多好,世界干净纯粹得如同盛夏树荫下的阳光。

多年之后我们偏坐在黑暗的一角,无动于衷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而自己的故事,再无人会提起。

我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帷幕合上又拉开,直到热烈掌声响起,演员集体出场谢幕,掌声一遍又一遍反复响起。

而后散场时灯光亮起,我们随着人流往外走,老大班里一个熟识的学生刚好经过我们身边,笑嘻嘻地说:“映映姐,你男朋友哦。”

我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否带着几分心淡。

劳家卓伸手,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

半夜我们回到家,头痛欲裂,我推开门即扑到洗漱台开始呕吐。

劳家卓有些吓到了,急忙跟了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掬水扑面,含糊着说:“没事,太累的时候偶尔会这样。”

这几天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深夜还和他们在剧场里,睡得太少。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撑起我的身体,然后轻轻拍我的背,语气里心疼得不得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劳家卓待我吐到只剩清水,将我抱回了客厅沙发上。

我捂着脸瘫在沙发上再也不愿动。

劳家卓要掰开我的手指:“映映,你脸色不好,让我看看,有没有生病?”

我将头埋在了膝盖,没头没尾地一句:“我原谅了惠惠,我和她和好了。”

劳家卓伸手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嗯?”

我闷声说:“我不想再背着过去往前走了,太累了。”

他说:“把它给我。”

我说:“什么?”

劳家卓轻低声应我,语气却很坚定:“把你的包袱给我,我带你走。”

我愣愣看着他,然后笑了笑,心灰意冷的。

我说:“劳家卓,你回去香港好不好,不要再来了。”

他沉默,没有接我的话。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抬手板起我的脸,手指捏住的我下巴,双眸定定地望进我的目光深处:“映映,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

我怔怔地说:“爱你的代价太大了,我爱不起你,我要的不是你能给的。”

劳家卓说:“映映,我会处理好,办理手续还需要一些法律过程,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说:“我对你离不离婚并不关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某一刻有些微微的疑惑。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

劳家卓眉头拧了起来:“如果我不让你走呢,映映,不要逃避你的心。”

我根本无法面对他的逼视:“求求你,让我走吧。”

劳家卓终于受不了,咬着牙强硬地说:“我给你自由,你要我怎么办?”

他脸上浮出无法遏制的痛楚:“江意映,你不可以再那么自私,遇到事情只懂得逃走,你要我怎样捱过下一个四年?”

他手深深地嵌入我的胳膊,眉宇之间是怜惜无奈混杂着的郁郁恨意:“你说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不知所云地答:“你回香港去,和你太太好好生活,你很快可以忘记我。”

他仿佛被人当胸重重一击,脸色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惨淡。

过了许久,他绝望地松开我,侧过了脸,平静之中是徒劳掩饰的疲乏:“我就知道,仅此一宗罪,够我在你面前死足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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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ease forget the original one.

歌词引用羽泉2009年7月发表的专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羽泉》其中的一首歌曲:亲爱的。

其他都是杜撰。

以上。

(四五)

《谈论》在清艺公演了一个星期,每场平均上座率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相对于如今戏剧大环境和演员名气来说,已算是不错的成绩。

演出的最后一场,我提早离席,走出剧院外,张彼德对着我按喇叭。

我惊讶地说:“你怎会在此地?”

他跳下来替我拉开车门:“我过来开会,刚好在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你。”

我坐入张彼德的车子,他问:“送你回家还是要宵夜?”

我本来就是因为觉得累才提早走,所以对他说:“回家。”

他点点头,发动引擎,打转方向盘,车子顺利地汇入的夜晚的闪烁车流。

张彼德车内放Suede,他手指随着旋律轻敲,侧过头看了看我:“你又同他吵架?”

我抬抬眼:“他又怎么了?”

张彼德浓眉阔眼的脸上泛起一丝戏谑笑意:“小映映,不要这么铁石心肠嘛,以前你多么关心他,咳嗽两声都要嘘寒问暖半天,看得我们羡慕得要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有些生硬的表情。

张彼德无奈地说:“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开会应酬到半夜,他回去冲个凉还硬要开车过来你这里,君王夜夜临幸竟然都没能融化你?”

我冷冷地说:“我消受不起如此深重恩宠。”

张彼德想了想,回答我说:“以前我觉得你太不经世事,尤其看不惯他这么无法无天地宠着你,现在你长大了,我倒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张彼德忽然低声,带了略微恳求的语气:“你就当帮帮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吧,他这段时间身体情况一直反复,昨晚上背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今早他撑着身体开会,年度财报发布,总资本充足率是11.34%,整个亚洲区的不良贷款率低至0.2%,每股盈利4.06美元——”

张彼德撇撇嘴:“对他又有什么用,会议室大门打开时人人喜笑颜开,只有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上位,没见过营运收入超过上百亿仍然这么不高兴的老板。”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开口问他:“彼德,你有钱吗?”

我话题转移得太快,他挑眉答:“干嘛?”

我说:“借我一点。”

他很自然地接话:“为何不问家卓?”

我转过脸:“不借算了。”

“借,”张彼德一手拉开车前柜子掏出支票本:“你要多少?”

我想了想,说:“两万?”

他说:“这么一点钱?”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也许如张彼德所说,他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我抬眸看了一下他的脸庞,脸色白中带着淡淡的青,气色的确是不好。

我正在窝在沙发里看书,侧开了身体挪开点儿位置给他:“要不要喝水?”

他点点头。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伸手过来拿杯子时,我看到他手背上数个细小针孔,一片青紫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有些怵目。

我略微皱着眉头问他:“要不要敷一下?”

“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然后看到我的目光盯着他的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