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在后座蹿来蹿去,袁承书喊我说:“意映,看看狗狗怎么了。”

我又走神了。

要是真能够忘得掉他,或许我可开足十二支香槟庆祝。

袁承书喜爱户外运动,趁着冬日未真正来临之前,计划着要带托比去郊野公园登山,我们第一次就去了麦理浩径,这条连接了西贡到大榄八个郊野公园的远足径,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的天堂,我的体力不足够,只攀登了首段,在布满奇石的海岸沙滩停了下来,托比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还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哄我开心。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感觉肺撑到像一个气球,整个人轻松得要飘起来。

袁承书手上拎着大袋零食和饮料。

还分得一只手来摄影。

我们下山时,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侧,随时注意着怕我摔跤。

途径的人纷纷投以微笑,在路人看来,我们也是美好的年轻人。

生活的真相,从来可以人言无三二。

有时我们下班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像任何一个在中环写字楼的上班族,日暮时分散落在各家餐馆和酒吧,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劳。

我们做朋友,彼此都预留了足够我的空间,比如说,我从来不让他进家里。

我在旺角的那间小公寓,劳家卓离开之后,不曾再有别的人踏足。

他离开了,回忆却散落四周。

袁承书也不计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楼下,看见灯光亮起,才开车离去。

那一天夜晚,回家时碰到大雨,我想说让他上来躲一阵雨再走,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袁承书心无旁骛,撑了伞将我送到楼下,然后返身驾车离开。

我站在楼下,看到他风衣外套大半都湿了,有一瞬间,有些感动。

一日午后,我忙到两点,和袁承书在露天餐馆吃中饭。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间想吸烟。

问他要打火机。

袁承书递给我一颗绿色的糖果。

我接过,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烟,或者你不喜欢薄荷?我还有巧克力味。”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瘾,只是时光太惬意,就难免犯懒。”

袁承书说:“一个女孩子。”

我撇嘴:“性别歧视。”

袁承书说:“年轻尚可肆意,三十岁之后,中国人的养生哲学,大有可取之处。”

我点点头,这点倒是真的。

袁承书看了看我的脸,忽然说:“意映,容我赞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现代女子出来打拼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个女孩子不妩媚动人。”

“不,不是这样,”袁承书摇头:“我第一见到你,你身上就有种异常动人的气质,意映,我或许可以不知道你的过往,却无法不被那些时光洗练后赋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他说:“全港很多美丽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衬衣素脸朝天就最动人。”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夸赞,简直受宠若惊。”

袁承书有一种认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压力大,空间又小,人与其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应关系的,周围女子难免沾染了浮躁之气,你看起来却无欲无求。”

我淡淡地说:“也许有过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难再入眼了。”

袁承书浓眉皱了皱说:“所以要打动你真是至为困难,我正在苦恼此事。”

他说这样的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让人有不快之感。

我说:“你可知道我的过去?”

他答:“任何人都有过去。”

我坦白:“我有过精神抑郁史。”

袁承书脸上很平和:“现代生活谁没有过抑郁,有时加班至半夜偏做错一个数据,就被老细骂到狗血淋头,我恨不得即刻辞职返乡耕田。”

我哈哈大笑:“你家乡还有田可耕?”

袁承书说:“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训是耕读荣身之理。”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香港人。”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听过你讲普通话,讲得很好,有北方的韵味。”

他说:“我在北京读的书,事实上,我年末会调回北京。”

我略有诧异:“你不是港警?”

袁承书摇头:“我过来协助调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想起那个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旷,四四方方,金树街的三层雕光,还有鼓楼咖啡馆南边,白天里的座椅永远是空荡荡一大片。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时永远有人排着队在等候,点杯饮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识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赶命。

袁承书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场外的胡同,下了班开车回家,高大的槐树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我说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门桥迷路到崩溃。

袁承书笑笑说:“迷路也不要紧,下雨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道非常的美。”

我面容忽然就缓缓地黯淡下来。

我上一次去,还是陪劳家卓出差,他在钓鱼台开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自己一个人四处乱逛。

走到法华寺附近时,忽然暴雨倾盆,我鞋子灌满了水,司机载着他过来接我。

那时我身上沾染着的清爽雨水气息,和他衣领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气,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提了包站起来:“走吧。”

袁承书说:“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约了医生。”

我最近对着电脑画图太厉害,晚上有时睡不着在台灯下写字,我觉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在医生的诊所,眼镜没有配成,原来我是眼睛结膜发炎,我有些视力模糊,并且不能吹风和碰灰尘,袁承书每天抽空陪我看医生。

熬了一个礼拜终于好了,回到公司里,听到一个项目组要去内地。

据说上头有意钦点我去做庭院外观和公装设计。

我在顶头上司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对洋鬼子说,让规划设计和屋顶排水系统的工程师先去吧。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个假。

新年来临之前。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托比之前在屋子里一直和和巴西龟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订了一个舱位,将乌龟送还江意浩,然后陪长辈过了一个圣诞假日。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将他托付给袁承书。

托比从袁承书的住处欢欢喜喜跑出来迎接我,我带了份礼物同他致谢,然后打着呵欠回家梳洗睡觉。

因为惠惠要结婚,为了参加婚礼,我去公司延长了两日假期。

惠惠最后当然没有嫁给杨睿逸。

新郎是某个外资企业的主管,比惠惠年龄是要长一些,但胜在成熟稳重,家境也殷实,惠惠自然算是找了个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其实我们已经联系并不太多,但她坚持留了一个伴娘的位子给我。

下午结婚仪式过后,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个宴会大厅。

我白天穿了纱裙陪着她站了好久,脸都笑僵了。

晚上换了鞋子,偷溜入化妆间,惠惠见到我,笑着嗔我:“我故意丢花球给你,你都不接。”

我微笑着说:“留给对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化妆师正在给她补妆,惠惠对我说:“大学的同学我怕没有空招呼好,交给你了。”

我推开椅子:“放心。”

大学的一班老友,围坐成两桌,因为喝到有些微醺,每个人脸上都有欣然的笑意。

我们老大和新郎的一个表妹在晚宴上担任主持人。

新郎新娘出来时,人群纷纷起立,尖叫掌声响成一片。

晚上出席大多数都是亲朋老友,半场过后,气氛更加热闹,惠惠之前见过一次袁承书,这次她也邀请了他过来参加派对,袁承书加班过后匆匆赶来了酒店。

他坐入我们这一桌。

惠惠捧了杯酒过来,袁承书站起敬了新人一大杯酒,很快和我们一群朋友打成一片。

临近十二点,长辈已经先离开。

一个女孩子上去弹琴,唱了一支动人的情歌。

而后灯光闪了几下,袁承书忽然出现在台上,他手在钢琴轻轻按了按,一串音符流泻出来。

场中忽然静了一下。

是韦尼奥夫斯提的浪漫曲,其实曲子很简单。

但映衬着灯光和酒精太美妙,气氛依然好到不行。

一曲完毕,掌声热烈。

袁承书忽然正了正脸色,然后说:“我要用这首曲子,向在座的一位美丽的小姐致敬。”

他转身从琴凳后面捧出了花,对着台下的我说:“江意映小姐——”

惠惠已经激动地揪着我的领子将我往台上推。

宾客纷纷侧目,惠惠手放在嘴边,完全不顾一个新娘子的形象,对我们大叫:“求婚!求婚!”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然后纷纷跟着起哄:“求婚!”

袁承书屈膝跪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戒指。

我站在他身前,真是一场闹剧。

我在一片嬉闹声中,并没有接下戒指,袁承书站起来拥抱了我,然后我们被人推着下了台。

在场如云宾客很快转头各自攀谈起来,不过是聊以一笑的一个美丽的小插曲。

待到凌晨,长辈打电话来催,有朋友开车送新人回家。

我借机告辞,袁承书送我出来,捧着花束,走出宴会大厅,走下旋转楼梯时,竟然见到苏见。

我已经喝到七分醉,打了声招呼:“苏先生。”

苏见止住脚步,目光抬眼看了楼上,我顺着他视线,楼上有一个走廊可俯视整个宴会大厅,可是却未见有任何人影,苏见回神笑笑和我说:“映映,我陪劳先生过来应酬。”

他指指我怀中的大把花束,微笑着说:“年轻人勇气可嘉。”

此情此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无奈笑笑走开了。

我在车上对袁承书说:“抱歉。”

他喝矿泉水,笑着答我:“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想出奇制胜,怎奈弄巧成拙。”

我被他逗笑:“放心,你不知道是多少丈母娘眼中的良婿。”

袁承书认真对我说:“如果想定下来,请优先考虑我。”

一月份底,我启程去浙江工作。

袁承书和我一起出差,他不容我反对买了机票先送我到舟山市,然后转机回京办事。

预计要在野外度过一整个冬天,我怕冷所以带了很多御寒的衣物,行李堆得老高。

袁承书帮我推着行李车办托运。

赤腊角机场的一号客运大楼人来人往,我坐在行李处理区旁的座椅上,抬头间忽然看到远处,几个人正走入畅达道的贵宾专用停机楼。

即使距离我非常的远,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劳家卓的身影。

几位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均是西装革履,一行人行色匆匆,正朝私人飞机停机坪走去。

有下属去办手续。

剩下两个人仍在原地驻足。

然后劳家卓径自走入登机通道。

一会儿,我见到张彼德在我身前的走道匆匆走进来。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映映,你也搭机?”

劳家卓仿佛心有感觉,从前面的贵宾通道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我正站起来,礼貌地答应了一声张彼德。

他转而回头朝我们走过来。

空旷高远的机场灯光明亮,他穿了一件休闲西装外套,细格子衬衣没有系领带,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劳家卓唤我:“映映。”

我点点头:“你出差?”

他矜持颔首:“嗯。”

袁承书正从柜台处走回我身边。

我不知如何是好头大如麻。

怎知袁承书躬身主动伸出手:“劳先生,又见面了。”

劳家卓轻轻颔首:“袁警官。”

他欠身,客气地和袁承书握了握手。

劳家卓对着我们点点头:“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聚。”

口吻周到礼貌,甚至带了一丝诚恳,完美无缺的交际场面。

我说:“好的。”

劳家卓领着张彼德走了。

我完全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默默将手揣入外套的衣兜,掩藏住了有些发颤的指尖,对袁承书说:“走吧。”

我在外地一直工作到过了年才回来。

旧历除夕,临海的舟山又冷又寒,项目组放了三天假,我独自在酒店里喝光两支红酒,看完了全部的设计图纸,研究了十几页当地的风水地理志,然后过了新年,一直到返回香港,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一丝消息,算是与劳家卓正式断了联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嫁给袁也不错的,你们觉得呢?

(六一)

十字街口的红灯亮起,熟悉的哒哒哒的急促声音传到耳边。

我恍然回过神来,踩住刹车。

半夜霓虹闪烁,眼前是逼仄华丽的街道,过斑马线的人脚步仍然匆匆忙忙。

一个繁华局促如洞穴的城市,我终于又回到香港。

回来之后一直忙碌,续签房租,打扫房子,去宠物店接回托比,付了堆积起来的一叠账单,去快递公司领了数个包裹,然后回公司销假上班,不过隔了一个多月,感觉已经似乎很久很久。

车窗半开,冷风倒灌进来。

我从来不系围巾,□的脖子泛起细密战栗,我从来不知道香港的冬天一样可以很冷。

我握着驾驶盘,慢慢地开车寻找沿路的便利商店。

我的笔记本写完,晚上失眠无事可做。

索性下楼来开了车出去。

在即将打烊的商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黑色再生纸笔记本和一盒彩色铅笔。

站在冷风瑟瑟的路旁,喝完了一杯热奶茶和吃了一串墨鱼丸子。

我回到车上,经过弥敦道,方向盘打滑,沿着夜色中一整排路灯,开过长长的街道,就那样漫无目的在街上晃荡。

终于,我抬手换挡,踩下刹车,转过路口,车子进入了一整片高档住宅区。

沿着道路兜圈子,我穿过挡风玻璃前的开阔视线,默默地凝视那一片的灯光。

C座的顶层复合式楼,那整整一层自然都是黑暗的。

对牢那片黑暗看得久了,看得人都有些恍惚,车流在移动,突然间前面的车子忽然熄火停了下来。

我慌忙之中刹车,随后将车子靠边停住了。

我抬头看见前面一辆轿车下来一个人,然后朝着我车子走过来,迫不得已,推门下车。

郭叔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微笑:“郭叔。”

郭叔态度一向祥和亲切:“映映小姐这么晚?”

我说:“我经过附近。”

我不过出来买个东西,怎知兜到了这里。

郭叔说:“二少爷不在家,干洗店晚上打电话来,我过来替他收拾一下房子,正要回去。”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本埠,他在,我未必有勇气过来。

劳通亚洲分部的新建一间的大型交易厅,室内设计部分交给了DDSA,公司一个精英小组日夜赶工将设计总稿画了出来,公司高层和设计师要呈送他过目签字,已经一个礼拜,他太忙,根本连劳通大厦都没有踏足过。

郭叔叹了口气:“映映小姐,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惦记着二少爷。”

我低着头不敢接话。

郭叔说:“二少爷知道一定很高兴。”

我心里酸楚,想起来问郭叔:“他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

郭叔目光一贯是温和的,只是露出了些许担忧:“春节这一个月,住了两次院。”

我心里微微一紧。

郭叔想了想又说:“他平日里很少回大宅,杨医生可能比较了解。”

劳通集团最高掌权者为一个女人黯然销魂,这样的桥段和剧情,也许听起来是浪漫的,但已经不是我再能够沉溺的风花雪月,我日日穿着白衫黑裙高跟鞋如打仗一般在拥挤街边拦车上班,的士车途径金钟道,那幢高耸屹立着的劳通大厦,是本埠最具公信力的金融市场风向标,他的事业依旧风生水起。

劳通集团最近新闻不断,劳家卓是以非常忙碌,世界金融市场持续不稳定状态,恒指频频下跌,近日媒体爆出管理局有可能关闭光华银行,这间华南区最大的由于资金流动性不足,无法履行债务,将面临着破产的危险,数日之后又有传言劳通集团将收购其全部资产,包括的所有存款业务、分支机构及其他业务,劳通预计收购完成后,公司每股收益将提高七十美分;年均吸纳储蓄金额在两年后年可能达十五亿美元,消息一出,全城哗然,劳通当日股价甚至涨到了停板,事实上这件国内迄今为止最大的资产重组和收购案件,牵扯数十亿资产的项目至今未正式浮出水面,但已引得媒体争相报导,坊间有传闻劳家卓聘请了数位资深会计师,高级金融分析师,和资产评估专家在香蜜湖的一套豪华别墅里秘密办公。

报纸上登出苏见陪同他在机场差旅归来的匆匆一瞥的影像。

劳家卓在私人飞机停机坪一个背影都能登上财经头条。

新年伊始,劳通集团又一次站在了风云变化的金融市场的顶端。

周一上班时我被召去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

他说:“Yin,舟山的工作可愉快?”

他一开口谈私事,我就知道不妙。

Claudio Nardi据说跟老总颇有私交,当时我由他亲自钦点在他手下做事,他也是大概知道我有劳家卓裙带关系那么一两个人。

洋鬼子虽然十分严苛,但是教我的东西可都是行家手笔的真材实料。

我在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喝了两杯咖啡,无法推辞地接下了他递给我的那份设计稿合同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