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家卓揉了揉眉心,然后又专注看屏幕。

他只看了不到十分钟,就合上了文件夹。

劳家卓忽然对我说:“映映,麻烦你下去,跟柏声说,让他先回去。”

我纳闷:“不是说明天开会要用……”

他不容置疑地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让他先回去。”

我终于发觉他不对。

我走到他身前:“怎么了?”

劳家卓按着额角,声音微弱不堪:“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他做,让他先回去,晚点我再处理。”

我心里的惊恐一阵阵地涌上来:“家卓,你怎么了?”

我浑身发抖着握住他的手。

我忽然之间害怕得不得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劳家卓默默地看着我的神色,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安抚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眼花,看不清楚字。

听到他和我说话,我一颗心终于跳回胸腔,说:“头昏是不是?是不是低血糖……”

劳家卓对着我点点头。

我心里疼痛难受。

他精神越来越差,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淡淡地说:“你下楼去吧。”

我起身下去,请姜柏声先回,然后去厨房替他泡了一杯温糖水。

他静静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柔声说:“晚餐没有吃,厨房给你留着鲍鱼粥,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没胃口。”

劳家卓打电话:“映映,帮我个忙。”

他用电脑连视讯,找苏见处理。

我按照他的指示,替苏见调出文档。

他坐在一旁和苏见说话:“你打电话问丰年。”

“嗯,有点累。”

“没什么事,医生来过了。”

“嗯。”

我帮忙点击文件发送了过去。

劳家卓收了线,脸上白得如纸一般,鬓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湿。

我取过纸巾替他轻轻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伺候着他勉强喝了半杯水。

他略略动了身体。

我慌忙动手将他扶起来,他身上虚弱无力,一站起就轻轻地喘起来。

扶持着他躺入床上,替他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拉过被子帮他盖好,调好室内温度,他已经有些神思昏茫。

我守着直到他真正睡了下去,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绮璇在客厅等我:“家卓怎么样?”

我笑笑:“睡了。”

绮璇也忍不住露出忧色。

我从沙发上拿起手袋:“我回去了。

绮璇送我出去。

绮璇边走边同我倾诉:“映映,你不在这几年,他真的不容易,家骏就除了北美分行事务,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绮璇也抱怨着说:“家骏也不看看,就这么一个弟弟——就为了赌气看着他这样劳瘁,去年冬天到开春,我见了他没几次,可是每次见他他都病着,底下人除了加倍小心地顾着他身体,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现在外出,都有医生跟着,也的确是因为身体不好。”

绮璇挽起我胳膊:“他今年春节前夕太忙碌,累到病倒在医院里住着,除夕夜勉强出院回家来,饭都吃不下两口,老太太心疼得都哭了。”

我轻轻地别过脸,不敢再看她。

绮璇说:“不过前段时间家骏问我,家里要不要再请一个家庭医生,我就知道他再多荒唐,终归也是担心老二。”

她将我送到车上:“映映,快点回来。”

(六三)

弥敦道到浪澄湾的那一路,灯光和夜色都非常迷人。

在我的眼睛因为酸涩刺痛没有办法再在晚上写字的时候,我拿了车钥匙下楼,然后慢悠悠地在那一带的道路兜圈子。

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心里会比较好受一点点。

整整两天,我收获都是一整片漆黑的一层顶楼,没想到第三天的晚上,我却见到牡丹灼灼天香夜染的良辰美景。

我将车泊在道路旁的三十分钟之后,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香槟色车子从另一侧的车道行驶过来,然后停在公寓楼的下方。

心扑腾一下。

我撑着驾驶盘支起身体,只是间距太远,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过去。

我看到车上先下来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我看不清楚,只见得到一袭水绿色长裙摇曳生姿。

她比司机更快地拉开另一侧车门。

劳家卓瘦削修长的身影,从车中跨出。

她伸出手搀住他的胳膊。

劳家卓扶着车门,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马上推开了她的手。

他率先往楼里走去。

女子毫不为意,快步跟了上去,仍旧风流婉转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往大厅里走了进去。

我手肘发软,慢慢地坐回驾驶椅,直到那双双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整个人都还是发懵的。

那个女子我不认识,不是关心怡,也不是钱婧,不是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

劳家卓的世界中还有多少谜,是我从来不曾了解过的。

我有很久,人都是一动不动的。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那辆车子依旧停在楼下的车位,夜色之中的色泽如梦如幻,此刻却有着无比的真实感。

劳家卓的司机都已经下班返家。

我固执地在路口等着。

等到凌晨两点,坐得四肢发麻,仍未见那女子从公寓大楼走出,我开始觉悟自己是个疯子。

我咬了牙启动车子离开。

我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晚上我提前下班,拖着托比去了麦理浩径。

一鼓作气爬到了浪茄。

我们走了快三个小时,托比都累得跟我抗议。

我仍体力充沛。

终于在沿路有一间士多店,我买了水,将带了的食物给托比吃。

原路返回,天已经擦黑,见到来露营的人,互相点头致意微微一笑。

我觉得我还能再爬个八百米,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勇猛,怎知第二天就后悔莫迭,我的腿又酸又痛,上楼梯时每提起一步都是剧痛。

夜里我在阳台上,心头很平静。

只是不太敢想那晚的一幕,连着他清减憔悴的困顿病容都强迫自己的记忆快点模糊,有痛楚在心里混混沉沉地搅着,身体里野兽低声的嘶吼和温柔的挣扎,偶尔翻卷起钝钝的一阵痛。

我默默地忍着。

甚至连酒都不想喝。

我对自己说:嗨,我的小困兽,你被我驯服了吗?

我手指触摸过阳台阴凉处的一盆合果芋,轻轻一捏,汁液溅了满手。

彩云易散琉璃脆。

又有谁会真正留在原地等你。

我终于晚上不再去兜风,将写了的两本笔记本收起来,放入箱子的底部。

清点积蓄,这一段时间工作勤勉,花销很少,竟然存下了一笔小款。

我渐生隐退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日更……

(六三。。)

周五的晚上我逗留办公室,上司最近塞了一个大项目给我,工期前前后后可能要做两三个月,我不愿拖得如此冗长,于是这几日我都奋战工作,力求最快速度把图做出来,以便早日进入施工期。

时针指向九点,我画图画到眼花,关了制图软件,还磨蹭着在网路线上和唐乐昌聊了半个小时。

唐乐昌聊着聊着,忽然算了算时差,然后赶我我回家。

我说我不想回家。

唐乐昌到最后恨铁不成钢地说:江意映,你这一辈子,除了爱那个人,就不能做点别的事情吗?

我哑口无言。

最后恍惚摇头笑笑,我还真的是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地陪伴他,如此这般,也算完满。

我终于关掉电脑下楼。

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启动车子。

夜半返屋,我视线模糊,心不在焉,车子开得不甚平稳,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前面的车辆。

我只好放慢速度,但这样又造成后面车流堵塞。

座椅旁的手机偏偏适时响起来,我心头一震,车子一偏,又堪堪擦着路旁的绿化带。

手忙脚乱按通手机,熟悉的清冷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劳家卓说:“映映,靠边。”

前面正好有一个空隙,我刹车停了下来。

下一刻车门被拉开,劳家卓略微躬身,抬手扶住我肩膀。

我抬起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他声音有些不安着急:“你怎么了?”

车辆在我们身后鸣喇叭。

劳家卓扶着我坐入副驾驶座,然后坐进车中重新发动车子,打转方向盘重新汇入车流。

我张大眼看着他。

他的脸庞,起初是一片雾蒙蒙,然后才缓慢地渐渐聚焦清晰起来。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怎么了?”

我说:“我看电脑看多了。”

劳家卓不悦地拧着眉头说:“怎么回事,Claudio Nardi给很多工作你做?”

我慌忙解释:“没有,是我自己我有点近视。”

他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什么时候近视了?”

他重复了一句:“以后不要开车了。”

我说:“改天去配副眼镜就好。”

车开到一半,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动声色:“路过。”

我无奈地浮起苦笑,我们倒是越来越像。

车子从街口绕入狭窄的楼道之间,我远远就看到,楼下昏黄的一盏路灯下,站立着一个人。

劳家卓看见他,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森然得令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我心里也不解,袁承书不是在北京了吗,他何时回的香港,未见通知我一声。

车子根本不进车道,劳家卓不发一言,打转方向盘,车子急速转弯,往外面驶去。

我脱口而出:“我要回家——”

劳家卓眼神冷凝,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勉强挣扎着说:“托比一个人在家,它晚上会饿……”

他慢慢开腔:“我让人去照看它。你不准回去。”

在他家楼下时,我不肯下车。

劳家卓咳嗽一声,面容如霜,语带威胁:“下来!”

他脸色依旧雪白,连唇色都是淡漠的。

他永远要和我置气。

一次又一次忤逆惹恼他,劳先生万金之躯,我永远是万死莫辞的那一个。

我跟在他身后上楼,他推开大门,我站在玄关处,在他的身后哀哀地说:“家卓,袁在楼下我打发他走了就是了。”

他简短吩咐:“进来说话。”

我心头一恼:“你不是有伊人在身侧又何必一定要拖着我呢?”

劳家卓忽然回头:“你说什么?”

我索性说了出来:“我那天晚上见到一个女孩子陪你上楼了。”

他生气起来,眼睛瞪着我说:“所以,你真的是天天晚上在我楼下,却从来不上来?”

劳家卓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我:“江意映,我敞开大门求你你不肯来,你手上不是有钥匙吗,这么有兴趣何不直接上楼来看看?”

我怔住了,原来不是他硬要拉着我来的吗,怎么变成了他如此凌盛的气势。

劳家卓变成了质问:“你到底是要怎么样?一边闹着要跟我分手,一边偷窥我有否半夜带别的人回家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大力地捏住我下巴:“江意映,你明明舍不得放弃,却又不再肯再踏前一步?”

劳家卓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怎么样,夜里在我楼下吹冷风你觉得很愉快?”

我沉下心来,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也有些气昏头:“艺术家的做派还真是随心随性。”

我悲哀地道:“劳家卓,你讲讲道理,从我回国来,从内地来到香港,我住哪里,和谁往来,我又何曾有过选择的自由?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奉你的旨意?不过一个袁承书是意外,已教你如此动怒,我的生活甚至没有重建的可能性。”

劳家卓默默地凝视我:“我让你这么不快乐?”

我慢慢地说:“家卓,你站得太高了,身畔的人如果不够强大,是会有窒息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我没有再有勇气,底意难平亦无法洗手作羹汤,是我不成大器,是我不再适合你。”

劳家卓声音低微了几分:“这就是你跟Claudio Nardi递辞呈的原因?”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咬着牙问:“你又要走?”

我望着他不说话,眼中或许已经没有留恋之意。

劳家卓扭住我胳膊:“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他的手捏得我手腕很疼,我忍着说:“你先放开我。”

他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纹丝不动。

我疼得受不住了,反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劳家卓竟然完全受不住,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然后往后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

慌忙一手挽住他的腰,他勉强抬手扶着我的手臂,一手撑住了墙。

我再看他,他的脸上已经煞白一片。

这时有人在客厅一丝不苟地说:“这位女士,与他的口角之争最好择日再进行。”

我转头才发现一名男子正从屋里走出来,他边说话手上动作也没停顿,抬手和我将劳家卓扶入了沙发。

男子看了看他的气色,仍旧维持那种一本正经的神色:“你情况不太好。”

劳家卓轻轻喘过了一口气,勉强开口说话:“你怎么在这里?”

男子语调很平:“杨宗文致电给我。”

男子略微检查了一下劳家卓的脉搏,简短一句诊断:“回医院去。”

我问:“他身上哪里不合适?”

男子答:“他半个小时前背部的旧伤发作,服用了高剂量镇痛药。”

劳家卓对着他摇头。

男子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劳先生,你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做过背部复健治疗。”

原来是劳家卓的理疗医师。

劳家卓眉头皱紧,他转头对我说:“映映,你上楼去,我和欧医生有事情谈。”

我说:“你们上去聊,我在底下坐。”

两个人在二楼的小客厅,起初交谈还是低声的。

欧医生声音颇有几分不情愿:“劳先生,我受院长所托照顾你的脊椎,鄙人深感责任重大,但对于这样不合作的病人,让我的工作非常为难。”

劳家卓低低咳嗽:“抱歉,最近工作忙。”

欧医生不满地说:“你不但推掉了定期的治疗,在病发产生剧烈疼痛感时,为什么不找我?”

劳家卓声平语低:“只是偶尔有这样的情况。”

欧医生忽然声音高了几分:“杨宗文行事胆大包天。”

劳家卓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工作没有办法,是我要求宗文给我的。”

欧医生一板一眼:“医院有严格药物管制制度,纵然劳先生是要求使用镇痛药物,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杨医生这样的做法,已经有悖医德。”

欧医生直言:“劳先生对自己的健康也未免不太珍惜。你不能依赖着吗啡止痛,这样是会上瘾的。”

我心脏惊慌一跳,从沙发站了起来。

楼上不再有劳家卓的声音。

欧医生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劳先生,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长期服用药物会造成你身体的抗药性。我奉劝劳先生不要太疏忽,恕我直言,损伤部位的持续疼痛,倘若再这样下去,最坏的后果——会导致下肢运动障碍。”

我站在空旷的一楼客厅,耳边有些重音,心头一阵凉一阵寒。

两个人的声音低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