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

可是有一个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时,他跑得太快我体力不够在台阶上摔了一下,回家贴了几块创可贴,还是忍不住心情沮丧了好一会儿。

我断断续续地给他发信息。

最近的一则是,家卓,我今天去医院做复检了,医生说我的左耳神经传导径路恢复状况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看起来胜利还遥不可及,偏偏这时我又有事要离港。

我将托比送到宠物店,他生气以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会儿,它就明白了。

托比越来越贴心懂事。

我后来又去过一次森海豪庭的别墅。

他不住在里面。

我打他的电话,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助理接的。

临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机上发了个信息。

然后拎起箱子去机场。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只小型箱子,取了登机牌。

临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晕黄灯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夜航的班级起起落落,穿过空旷的大厅我觉得冷,拉起外套裹紧了身体。

在过安检时,忽然心有惊跳,骤然扭头往回看去。

隔着长长的机场客运廊,隔着的面目模糊的人来人往,我的目光终于投射到二楼走廊上伫立着一个人。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细竖条白衬衣,清湛漆黑双眸。

他白皙清俊脸孔,如幽灵一般浮现在人群中。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洁白雷电,瞬间击中的我胸口,我感觉全身皮肤绷紧,呼吸急促发紧。

眼睛仿佛有炽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个世界都是盲的。

劳家卓看见我望见他,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我迅速将放在篮子里的手机捞出来,匆忙对着安检的服务人员道歉:“对不起。”

我拨开人群拔腿往外面冲出去。

他本来就是站在玻璃门外,我跑出候机大厅时,挤过扶梯上的旅客,冲到二楼时,看到他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车道。

豪华轿车侯在一旁。

司机躬身拉开车门。

我和他隔着遥遥人群。

我心碎欲裂,不顾一切地喊了一声:“家卓!”

下一刻我看到他笔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着车门的手一松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我顿时心神大乱,慌忙拔足狂奔过去。

杨宗文正扶持着他坐入车里。

我迅速地打开一侧车门,从另一边扶住他的身体,让他坐入车内。

杨宗文气得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了,这下痛快了!”

他抬手甩上车门,连站在外面的梁丰年一起骂:“我就让你拦住他不让他来!”

机场的接客车道拥挤,司机不敢开得快,在路上缓缓加速。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症状,呼吸困难费力,气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剧烈起伏。

他的脸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绀,如此严重的病症,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心悸发作。

这时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轿车平稳地一路风驰电擎。

劳家卓剧烈咳嗽起来。

我扶住他的身体,他虚弱得坐都没有力气,我让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杨宗文动手给他吸氧。

心绞痛症状太严重。

他死死地咬着唇,整个人痛得不断发颤,额头的冷汗滴落下来。

病情发作得厉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将额头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着气,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映映……”

他的声音喑哑,弱不可闻,却带了深深的缱绻依恋,仿佛是痛倦到了极处,再无以为继的一声呼唤。

虚汗湿透了他的衬衣,他约莫是痛得太难受,不过是借此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我的泪眼滚落,却死死咬着唇,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温柔:“家卓,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到医院……”

我不能让自己慌乱。

杨宗文帮忙扶着他的身体,尽量让他支撑下去。

但情况糟糕,他神智开始陷入昏迷。

移动病床推入急诊科时,医生紧急给他注射药物。

二十七楼的心脏科中心,养和医院心外科主任已经进入抢救病室,随后匆忙赶来的几个专科医师,紧张得如大战降临,大外科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手术室外在给院长打电话。

他被送入抢救室。

梁丰年面色亦是发白,但比我镇定得多:“我们前一个月一礼拜之内接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我声音发抖:“他到底怎么了?”

梁丰年已无法隐瞒,只好如实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经是三期。”

尽管最好了最坏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阵晕眩。

梁丰年拉着我坐下来:“他意志一向坚强,映映,不要太担心。”

我狠命搓脸,平复自己的心绪。

苏见和家骏几乎是同时赶来:“家卓呢?”

梁丰年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大少。”

劳家骏同我和梁丰年点头致意。

劳家骏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医师,拜托。”

那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稳重:“应该的。”

抢救进行到一半,关心怡赶了过来,她握住我的手:“别担心,没事的。”

一个小时之后,劳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他需观察二十四小时,不允许探望。

待到医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继离去。

劳家骏最后一个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让郭嫂派佣人来帮你手。”

我点点头。

劳家骏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亲,麻烦你照顾了。”

直到身旁的人走净,高层的病房一片寂静,我的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我隔着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脸色几乎融入了周围的一片惨白之中,身上围绕着的各种导管,连接着床头的数台仪器。

一颗心被紧紧捏着,我痛得发紧似的张开口吸气。

护士小姐在一旁低声劝我回附属的陪人房内休息。

我坐回椅子上,平静下来,但觉世上已过千年。

苏见回家之后,深夜再来探望他。

套房式的病房内设施很好,苏见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中说话。

他脸上也有担忧:“这段时间他病情反复发作,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他也竭力隐瞒。”

我心里难过:“是我一心疏忽他。”

苏见说:“我担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给我和几位机要助理。”

我问:“他是不是要放弃了?”

苏见望着我,神色有些不忍:“丰年说他早前已经召过律师起草遗嘱。”

我绝望地捂住脸。

苏见坚定的声音:“映映,坚强一点。”

我仰起脸,轻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放弃的。”

苏见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苏见离开之后,我继续去看他,然后我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亮,我发现自己在沙发上。

转头看见张彼德的大眼瞪着我。

觉察自己竟然睡着了,我从沙发上惊跳起来。

张彼德先开口镇住我:“他没事,情况已经稳定。”

他说:“苏见怕你又发疯,叫我来看住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点用处也帮不上。”

张彼德说:“你又不是医生,关心则乱。”

劳家卓在第二日夜间醒过来,他不允许我探视。

关心怡倒是进去看过他一次。

她出来对我宽慰微笑:“他情况还算好。”

苏见他们来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须请他批示,所有人都是异常繁忙,只有我在医院里,他却不让我进去,衬得我如此多余。

我趁着他睡着时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着,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苍白清瘦。

我给他写卡片,拜托护士带给他。

阴霾的天际高楼之间冷风回荡,圆弧形的落地窗户半开,跑马地的美景一览无遗,午后的阳光稀薄,他难得的精神好了一点儿,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护士小姐给他读我的卡片:敬爱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脸,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炖鸡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来的,家里非常非常的关心你,括号,我也是,反括号,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着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气吧,好吧,我干过这事儿,你睡着的时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会儿,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他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处,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我踮着脚轻轻滴走出去。

晚上梁丰年过来,他连着电脑跟亚太区分部开了十几分钟的简短会议,而后梁丰年离去,护士过来替他他打了针,一盏晕黄壁灯开着,他大约是累了,半躺着阖目养神,却是睡不着。

护士小姐轻轻从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张黄色纸片递给他。

上面写的是:敬爱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你喜欢吗?我在无印良品买彩色铅笔,我晚上要回去照顾托比,吻你。

他默默凝视,然后倚在枕上睡着了。

我拾起手袋离开医院。

我每天给他写一张卡片,有时还给他画卡通的图画。

我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我用对付小哈的那一套来讨好他。

一日护士小姐出来悄悄对我说:“劳先生今日身体各向指标恢复良好,待一会儿医生来确诊,大约明天可以转出重症病室。”

我对她露出笑容,眼泪都崩落:“谢谢你。”

她亦微笑应对:“江小姐会心想事成的。”

等到早上医生来检查,经过这一次病发,他的身体耗损太甚,依旧非常虚弱,但至少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用手机重新在航空公司订票,蹲在茶几旁抓紧时间给他写情书。

(六七)

手机在桌面震动,我抬手接起来。

是苏见打电话给我:“劳先生今日恢复良好,医生大约可以同意他出院休养。”

我心下一松,手上筷子差点握不住:“多谢你们费心。”

苏见温和一句:“见外。”

他问我:“映映,你可有同他说分明你为何离港?”

我答:“我告诉他了。”

苏见答:“那就好,怪不得他心绪平稳。”

我收了线,唐乐昌在桌子另一端看我:“好消息?”

我朝他笑:“还不错。”

我在今日中午三时抵达北京,唐乐昌等在机场的出境口岸。

他穿白色TEE,浅灰色西服,袖子挽起,是洒落不羁的英俊男子。

他在这一年的九月初回京叙职,而后同上面办理手续,非洲中部发生战乱,我们国家援助建设的一个水利工程项目被政府反对派摧毁,数万人陷入饮水饥荒,输水管道需要修复,联合国需要外交维和人员协同工程师组成一个工作小组进入反对派占领的地区。

我当然非常清楚路程的艰险。

唐乐昌手上有工作走不开,他想要见一见我。

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一面都好。

他之前时间充裕时我已打算北上,谁知因为劳家卓病情的延误,去到北京时,他已经准备要走。

我一下飞机,唐乐昌开一辆君威,载我去798,在时态空间看一场艺术展。

我们在AT CAFÉ喝杯咖啡。

我斜睨他:“发什么疯要去非洲?”

唐乐昌笑容暧昧:“去你走过的地方看看,也不错。”

我拍他脑袋:“醒醒。”

唐乐昌义正凛然:“好吧,我是为了追寻人生的意义。”

我心里纵然牵挂,也只能叮嘱一句:“当心各种疾病,备好药物。”

唐乐昌点点头:“放心吧。”

我开口问:“唐乐昌,你怎么落魄了?”

他大方地答:“我信用卡全被外公停掉了。”

我惊诧:“为什么?”

人尽皆知唐氏财团的唐老先生至为喜爱这个唯一的外孙。

他闲闲数落,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我一天到晚忤逆他啦,花钱又多,不愿接手他的工作,又不肯结婚啊……”

我问:“可有女孩子追求你?”

他哂笑:“只有你永远看低我行情。”

傍晚回酒店略作梳洗,我换了件衣裳,同唐乐昌在建国门外的餐厅吃了一顿饭。

故友久别重逢,我们都是精神奕奕。

吃晚饭我们在国贸附近逛了一阵,然后打车去后海。

他明日下午要走,我们仿佛古人送别,秉烛夜游,只争朝夕。

夜晚露天的小酒吧凉风徐徐,桌上置一盏红烛,屋子内的音乐音乐传来。

唐乐昌抬手捏了捏我脸颊,略有不满地说:“映映,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瘦,他还未学会如何好好待你?”

我说:“你懂什么嘛,上镜不知道多好看。”

唐乐昌笑:“大明星,辞职以后有何打算?”

我摇头:“不知道。”

假使劳家卓不再要我,我还是得埋头重回社会打拼。

唐乐昌说:“事业做得好好,偏偏不定性,你永远不思进取。”

我恶狠狠地叫:“你有何资格指教我。”

我们笑嘻嘻扭打做一团。

到半夜我们醉倒在荷花池边。

我对着唐乐昌诉苦:“我很想他,我很担心他,可是他让我走。”

唐乐昌同我碰杯:“好吧,你爱他,一辈子一件事,真正的丰功伟业。”

我捂脸呜呜大哭:“可惜惨败至此。”

唐乐昌忽然说:“映映,还记得那年圣诞夜的派对你的告白吗?”

我迷惘地看着他。

唐乐昌闲闲点拨一句:“你当初怎么得手的,今日大可故伎重演。”

我猛地一怕他肩膀:“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被酒精的激起来七分斗志,笑吟吟地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我们醒来,互相敲对方房门,在酒店楼下吃了早中餐,而后换衣服下楼,收拾行李去机场。

送走唐乐昌后,我也需返回香港。

唐乐昌说:“一会你的飞机还要等三个小时,我让一位朋友过来陪伴你。”

我看见他接了个电话,然后袁承书从玻璃门外走进来。

我睁大眼睛:“你们怎会认识?”

袁承书笑着道:“那日我在机场接一个朋友,瞧见他举着一个大花束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朋友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我就见他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站了一个多小时。”

我有些歉疚地望着唐乐昌,重新说了一次:“对不起。”

唐乐昌摇摇头。

当日我电话落在劳家卓的房车上,后来他送入急救,我隔天才取回的手机。

甚至忘记了通知一声唐乐昌。

袁承书说:“我就上去问了一句。原来不是同名同姓,他真的是你朋友。”

我们在机场喝了杯咖啡,广播响起,唐乐昌出境登机。

分别在即,我诚挚拥抱他:“谢谢你。”

唐乐昌扶住我肩膀,转头笑着说:“袁兄,同是天涯沦落人。”

袁承书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似乎我每次同唐乐昌相见,都是在不同的机场分别,每一年他飞来欧洲探望我,都是我开车送他去机场,然后拥抱,告别。

他都是笑吟吟的,离愁别绪,从不存在我们之间。

我只是看着他拉一拉风衣,衣角翻动高大背影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未转身看我们一眼。

袁承书陪着我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他给你留足够了空间,所以才能陪伴你这么久。”

我点点头:“是这样。”

袁承书转头:“这两日过得开心吗?”

我说:“为何不打电话给我?”

袁承书说:“你们老友重聚,时间珍贵。”

我道:“其实我们都爱热闹,有朋友加入更好。”

袁承书:“那你下次再来,再过几个月,会下雪。”

我缩了缩脖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