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书凝视我,然后说:“映映,其实你不太习惯北京的气候和饮食对不对?”

我哑言望他。

我然倾慕欣赏古都风韵,但我是被溽热的南方驯服的怪兽,每次来京都有一点点水土不服,最初几天会吃不习惯。

他怎么会知道。

袁承书说:“劳先生找我谈过。”

乍然听到袁承书提起他,我心下一动:“何时?”

袁承书看着我说:“我同你求婚之后,他曾约见过我。”

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袁承书:“他说如果我诚心追求你,以后可否考虑南下工作。”

我心头的滋味复杂。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哀。

他考虑周全。

连我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何地久居,都要他来规划。

“你们只是被爱蒙蔽了双眼。”袁承书扶住我身侧的椅子,目光坚定之中带了一丝哀愁:“意映,你值得幸福,但是这个幸福,只有一个人能给。”

我看着眼前的袁承书,我们不过偶然结识,他风趣谦和,他慷慨热忱,身上永远带着光和热的能量,曾经给我那么多的照顾。

我们挥手辞别,在北京的秋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平日上班,可是下班之后因为频繁的停电,速度太慢,请大家多包涵。

(六八)

飞机落地我就直拨张彼德的电话。

我心急得劈头就问:“事情如何?”

“稍安勿躁,”张彼德在那端低沉同下属一句:“抱歉,稍等片刻。”

一会儿他转头同我说话:“我说九月份替他庆生,可是他哪里会喜欢过生日——后来苏见只好说小朋友喜爱他家的房子,难得热闹一下,他答应了,但直接让我们随意支使佣人准备,他自己可是毫无精神兴趣。”

我心神定了定:“那还好。”

张彼德说:“还有一件事情,他说要这两日去别墅住几天。”

“啊——”我傻眼:“他,他不是生病还在休养吗,隔了远也不方便处理公务吧。”

张彼德说:“他一向不喜住石澳大屋,如今身边跟着一众医生护士营养师和佣人,人人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烦,只好躲到森海的别墅里去。”

我慌了:“那怎么办?”

张彼德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要不你过来色诱留住他?”

我一手拖行李,恶狠狠地说:“少出坏主意,帮忙拖住他,然后多调一台抽水机去啊。”

张彼德在那端叫:“喂,我都向农业部门申掉了三台,政府简直要控告我滥用公物了,工人报告说,那湖面上一堆鸡鸭鹅满地乱窜让人甚为头大啊。”

我脑中浮现那一群在波光粼粼水面上优雅游动的天鹅。

舍不得天鹅套不回家卓,我手在空中一划,充满豪情:“统统宰了。”

张彼德哈哈笑:“那我打电话给苏见老婆,让她带小孩来拔毛,他们喜欢干这事儿。”

我笑嘻嘻地道:“真凶残。”

我去宠物店牵了托比,回家同他闹了一阵,然后扎进床上迷糊了过去。

在北京的几日奔波我几乎没有睡过,我睡得太沉,直到被电话吵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张彼德简短一句:“映映,湖水抽干了。”

我爬下床穿上衣服出门去。

计程车抵达森海豪庭,数位工人和大宅的佣人正在花园的车道边收起长长的抽水塑胶管,汽车将几台水泵往卡车上调,佣人在门口见到我,招呼一声:“江小姐……”

我先上去同工人致谢:“多谢,稍等片刻,我开酬薪予你们。”

工人客气道:“张先生一早已经支付。”

我转到屋后的庭院去看湖。

原本一池湛蓝湖水如今已经干涸,露出光秃秃高低不平的湖底,看得出当初修建房屋时这个湖泊曾被铺建过,湖底基本非常的干净,覆盖了一层鹅卵石和沙砾,只在深洼地带有一些水藻和淤泥。

佣人临时在花园边的设置了几道栅栏,将数十只天鹅喂养在圈子里。

从主屋屋檐后远远望过去,那日劳家卓先生曾召见过我的湖心大厅,白色绉纱帷幔低垂,偶尔风吹拂开来,露出精致的米白沙发的一角。

我视线定格在长窗下。

我绕着湖边的芳草小径走,走到了窗户附近,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脱掉鞋子,赤着脚往湖中走。

身后工人喊住我:“小姐,这个。”

他将一双水鞋递给我。

我笑着道谢,将鞋子套上脚,然后大步往湖中走去。

岸上的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围过来看,别墅的管事慌忙派了一个佣人跟住我。

我循着略微平坦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入湖底,走到了窗户下,我仰头数窗户格子,然后再往前走了几步,那日大约是将戒指扔到了这片地方,我弯下腰将手伸进淤泥中,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

这一带地势低洼,还有少许积水混着沙子和泥土,我看不清楚,只能凭借手的触感分辨,摸到的大部分是沙子和石头,偶尔还有黏黏的不明物,我不敢看。

海底捞金,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摸索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太阳晃得我眼花。

张彼德和苏见这时候赶过来,两人瞧见我独自一人蹲在泥水中,慌忙奔跑到湖边。

张彼德远远地叫:“小映映,你行不行啊?”

我冲着他们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一边说话,一边看到看到前面几步之遥,墙壁上生长着的一株小枝杈,上面挂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金属的光泽细细密密,晃动我的双眼。

我心头一喜,淌着水大步跨过去,却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我顾不上维持身体平衡,只管慌忙伸长手臂,一把连树枝拽在了手中。

下一刻,我双脚滑入一个沙坑,随即仰面摔倒在了泥泞中。

岸上阵阵惊呼,张彼德大声喊:“阿陆,扶住她啊!”

佣人阿陆伸手将我从水洼中拉起,我站直身体,慌忙摊开手掌,看到掌心中的一枚铂金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拿起它对着阳光,看到戒指的内侧,用古典花体式英文篆刻的字母——JYY&LJZ。

就是它了。

我拨开湿漉漉的脏头发,往岸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我拽了上来。

张彼德打了个响指:“果然是爱情叫香槟淑女也疯狂。”

我笑吟吟地将戒指举给他看,绕着他转了几圈,好些泥巴溅到了他身上。

张彼德气得跳脚:“见鬼,你一身泥巴少靠近我,我下午还要见客户——”

直到我将自己沾着的一身泥冲洗干净,在别墅找了件某人的干净白棉衬衣换上,我将他的一件斜纹卡其直筒裤挽了好几圈,穿白球鞋露出一截干净白皙的脚踝。

待到张彼德下午办妥事情过来载我返港,见到我马上笑着调侃:“哗,简直天生一对。”

我疑惑凝眉:“什么?”

张彼德打量了一下我一身:“你连他衣服都穿得这么好看,不是天生一对?”

我摇摇头笑笑:“哪里有。”

我看了看张彼德,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似乎有女友?”

张彼德迟疑了两秒,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本适意的神色黯了几分。

啧啧,看来大有故事,我好奇心被勾起。

我笑笑:“伊人现在何处?”

张彼德忽然转了话题:“映映,我有意向辞职。”

我诧异:“怎么回事?”

张彼德说:“我其实并不适应商场环境,老板赏识包容而已,但从入行到现在做了近十年,虽然事业略有收获,但内心仍时时有徘徊空虚之感。”

我懂得那种感觉。

我微笑:“可是有人给了你,那种——满足安定感?”

张彼德点点头:“她离开我去阿根廷。”

我不假思索:“追过去。”

张彼德转头看我一眼,轻轻一声讥笑:“女人。”

我问:“劳家卓可知?”

张彼德点头:“我跟他提过。”

我略有担心,劳家卓会失去臂膀。

张彼德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财务运营和投资分析他是从入劳通就开始主管,总部经他手培养出来的人才济济,只是提拔上来的下属,仍需磨练才跟得上他工作的速度和节奏,加上最近他身体欠佳,我亦不敢贸然离职,只怕他要费神处理旁事。”

我诚心地说:“多谢你。”

张彼德斜睨了我一眼:“敬请你们二位以后和美生活,免得他一再心神难安彻夜不睡于是将公司近三个月业务报表翻了个遍,次日我们众人做工皆心惊胆颤。”

我心底一紧,脸上仍保持微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九月十一日的黄昏。

我问张彼德:“他今天可有去公司?”

张彼德点点头:“每日二十四时区都有文件不断传输过来,高级客户的预约助理室压了又压,还是排到了下个月,他不去谁能替代他的工作?”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张彼德加了一句:“杨医生基本每天随行,他只处理公务,应酬都是交给下面了。”

我点点头,略有心安。

我当晚想要觐见劳先生,无果。

他不接我电话。

我只好回家,和托比在沙发上打牌。

早上起来,发现起了秋风,街心公园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到下午时分更是下了一点点的小雨,非常宜人的凉爽天气。

我中午认认真真地睡了一觉,下午起来接了几个电话,然后进浴室了洗了澡,换了一件白衫粉色裙子,将头发梳起来看了看,又放下来看了看,想了想,还是梳高扎了起来,没有任何修饰的脸庞干干净净,我看了看,皮肤状态还算好,擦一点点水和保湿乳霜就可以了。

我驾车过口岸时。

广深高速华灯初上,长长的车流,我心情无比的安静。

我在别墅门口停下来,将车交由佣人停泊。

我进去时派对已经进行到一半,花园里灯光闪烁,欢乐的音乐声四处荡漾,虽然名义上是生日派对,可是正主儿都不出席,所以倒成了一场密友之间的家庭聚会,蘑菇房前搭了一个小小的圆形舞台,本港儿童台的两个主持人正陪着小朋友玩游戏。

我看了一下,入场宾客不算太多,但众人脸上都是笑盈盈,气氛还是非常热闹。

梁丰年迎出来:“江小姐,你来了。”

梁丰年将我带入席内,安置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他低声交待一句:“彼德在大屋里替劳先生处理一份文件,他晚上还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对着他点点头。

梁丰年体贴地说:“你可需要吃点东西?”

我笑着道:“不用客气,我自己来。”

这时有宾客招呼他,本着低调原则,梁丰年欠身离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花园角落。

鼻端闻到花香隐隐,我抬头看天空,半圆的月亮在云端若隐若现,旁边是晕黄的几朵彩云。

看了一会儿,我身后有人说:“好天气,放心吧。”

我扭头看到张彼德。

他在我身旁拉开椅子坐下来。

我勉强微笑:“忙完了?”

张彼德说:“嗯,刚完,佣人正在伺候他吃晚餐。”

我在椅子上坐得一丝不苟,双手在膝盖上紧握。

张彼德看着我,忽然问:“你要不要喝点儿酒?”

我坚决摇头表示拒绝。

张彼德忍不住笑:“嗨,不用这样紧张,一切准备就绪。”

我无奈笑笑。

张彼德好像心绪也不高,默默地斟了杯酒坐在一边慢慢地喝。

这时有男子端了酒过来:“嘿,彼德,你躲在这里,樱花娱乐的徐先生想见见你。”

张彼德站起身无奈朝我摊摊手,自嘲地耸了一下肩,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豁达。

我的身边恢复了安静。

劳家卓一向不喜欢应酬,嫌累嫌吵,如今病中,想来今晚是不会出席的了。

张彼德方才说他早上在公司,下午有一点发烧,能拨冗勉强来观光,已经算是万幸。

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屋子里休息。

我不断看表,完全没有办法放松自己,也不敢喝酒。

待到九点多,我起身朝着屋子后走去。

郭叔听到佣人通报,从迎上前来。

郭叔这段时间一直跟随他身旁服侍,应该也是今晚才回到森海别墅,并未得知我在此地的胡天胡地。

他一贯慈蔼温和,微微躬身和我打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问:“郭叔,家卓在吗?”

郭叔点点头:“他在湖心的客厅。”

我说:“我想见见他。”

郭叔点点头:“我进去看看,怕他累得睡下了。”

一会儿郭叔出来:“二少爷让您进去。”

“映映小姐,”郭叔在我身后趋身一步,有些恳求着对我说:“二少爷心脏非常的虚弱,受不起任何刺激。”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对他轻声说:“我知道的,放心吧。”

郭叔宽慰笑笑,扶开门让我走进去。

一样在湖心的房子,只是这一次帷幔低垂,完全看不清窗外景色,远处的角落开了一盏落地灯,影影绰绰的光影。

我眼睛有些近视,骤入一片黑暗,有些看不太清楚。

借着些光线许摸索着往前走,绕过宽大的沙发,正要举步往前。

幽暗之中一个低沉微冷的声音传出:“当心。”

我慌忙刹住脚步,才发现差点一头撞上身前的一把椅子。

我循声望去。

视线在黑暗朦胧之中定格许久,才看清窗前坐着一个人。

劳家卓对着窗坐在一张白色扶手躺椅上,穿了一件咖色格子衬衣,身上宽荡荡的。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家卓。”

我蹲在他的身前,握了握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寒白面容一片冷淡,眉间的孤清愈浓。

劳家卓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看到沙发旁搁一方毛毯,我取过来围住他的腰部和膝盖。

我正要替他压一压,他轻轻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劳家卓低低咳嗽了好一会儿,缓慢开腔:“所以,就是你,把我的湖搞得一团糟?”

我不好意思笑笑:“雨季,雨季来了就好了。”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赶忙讨好地说:“喜欢我的卡片吗?”

他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和悦。

我抓紧时间说:“家卓,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略微抬眸,征询的神色。

我郑重地说:“在问那件事情之前,我得先确定,你现在真的是单身了吗?”

劳家卓一愣,随即眉头一拧,脸上彻底冷淡了下去,唇边吐出两个字:“出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我真怕他下一句就唤人来送客。

我慌忙扑在地毯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啊,我有礼物送给你。”

劳家卓低声一句:“起来。”

我坐到他的对面。

我问:“我们认识多少年?”

他淡淡地答:“廿一年。”

哀兵之策,我凄凄切切地说:“多么悠久的历史啊,你舍得不要我?”

他说:“你半生都对着我,不腻烦?”

我说:“每一日都胜过往昔。”

劳家卓无奈一声:“映映……”

我说:“你还爱不爱我?”

他望着我不说话,眼眸幽幽,深不见底。

我说:“你要敢说不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劳家卓平和地说:“映映,窗外没有水了,窗台距离湖底的距离大约是两米,跳下去可能会造成你的腿部擦伤,请慎重考虑。”

我脸黑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换了一招。

我说:“家卓,我要在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发窘:“映映……”

我哀求他:“家卓,我要老了,我要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被我逼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叫我去找别的男人生一个。

我在茶几上找到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我们对面的落地长窗滴地一声,窗帘缓缓地移动,露出一帘浓黑夜色,和前院花园的彩灯闪烁。

窗帘徐徐打开,直至完全展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