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开口时未免带了迟疑。

劳家卓握着杯子手上一停:“有事?”

苏见说:“暂且算好消息,我见到江瑾瑜女士。”

劳家卓只静静看着他说话。

苏见苦笑:“我等在律师楼下,她无可奈何和我喝了杯咖啡,江律师态度客气,不过讲话可真不留情面,不愧是本埠名嘴。”

苏见说:“她并未有过飞往英伦的出境记录,从她的语气判断,伦敦火灾中的那位女孩子,应该不是映映。”

劳家卓在桌面上轻轻搁下杯子:“我知道不是她。”

苏见望望他。

劳家卓白皙消瘦的面容很平静:“我怎么会认错她,只是那块石头她以前一刻都从来不离身,如今却就这样将它送了出去——”

劳家卓神色还是平缓的,只是声线绷得很紧:“我一想到,她也在那场火灾中——”

他语音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见静默好一会儿。

苏见何曾不明白他心底的苦涩,只是有些麻烦事却不得不说。

苏见合上文件,低头与他说:“钱小姐的背景与洪武帮或许有关系。”

劳家卓眉头微微皱了皱。

劳家卓的声音毫无温度:“这件事交代丰年留意一下吧。”

语罢他侧过头掩嘴咳嗽。

苏见站起来:“你休息吧。”

劳家卓心头困乏,身体已经撑不住往沙发中软倒,他手撑住了额头,垂着眼睑只问了一句:“她在哪里?”

熟悉固定而又艰难苦涩的一句对白,在每次的电话通联中,或是在他每一次的回国详细与他汇报时,苏见听了无数次的一句话。

苏见看着眼前的人,知道他或许已是累到极致的深思昏茫,但是不问一句,他仍是放心不下。

苏见无可奈何地,但也只能是略带歉意地答:“还没有消息。”

劳家卓没见有什么表情,声音越发的低微下去,模糊一句:“辛苦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随即闭上了眼。

苏见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说:“家卓,放弃吧。”

劳家卓瞬间张开眼看着他,脸上更是雪白了几分。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举动已无异于疯狂一般,但没有人敢在他跟前提过一句。

劳家卓沉默许久。

苏见亦不敢走。

劳家卓忽然问:“苏见,你爱她吗?”

苏见一愣。

好一会儿苏见才缓缓答:“事情发生得太匆促,坦白说当时的确是觉得要负起责任,但近来越来越觉得她肯嫁予我是我的福气。”

劳家卓看着他,轻悠悠地说:“destined?”

他从容神色之中带了迷惘:“就好像江意映命定是嫁给我一样?”

苏见说:“这段时间我不常在港,加上她怀孕辛苦,也并未适应本地生活,其实也略有分歧。”

劳家卓终于淡淡地说:“你回去休假几天,然后回三十八层来上班。”

苏见看着他不动声色的侧脸,心底暗暗惊跳。

他若是调他回三十八层,此举是不是意味着他放弃了对她的寻找。

苏见自然明白,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

苏见迟疑几秒:“家卓,你……”

劳家卓低声道:“我过两天再去一趟伦敦。”

苏见脱口:“这怎么可以——”

他随即收住了声音,他要做的事,又有谁拦得了。

劳家卓说:“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里,吩咐秘书约见爱德华和那位摄影师。”

苏见答应了一声。

眼见他无事吩咐,苏见说:“那我回去了。”

劳家卓点点头。

苏见转身从一旁的沙发上拿包。

苏见回头取,这才想起:“对了——”

苏见取出一个方形的盒子递给他。

劳家卓接过:“这是什么?”

苏见笑着说:“帕帕送你的礼物。”

劳家卓打开盒子,剥开了包裹着一层白色绢纸,取出了一个暗色骷髅头的雕刻。

苏见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她什么时候买了这个,这是奇琴伊查古城的神殿石像雕刻,据说是古诗战场的胜利者。”

劳家卓牵了牵嘴角微微苦笑:“这是要我一将功成万骨枯了是吗。”

苏见亦笑了笑:“不敢。”

劳家卓收了起来:“替我谢谢她。”

苏见收拾东西:“帕帕说她会替你祈祷的。”

苏见转身离去。

“苏见,”劳家卓忽然出声唤住他,目光从沙发上投过来,幽幽暗暗的一束光芒:“时日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珍惜。”

他淡淡地望着他:“我和映映相识近二十年,我不懂珍惜,还不是一样四散天涯。”

“别太担心,她会回来的。”苏见低声说:“帕帕说,朽败之后,或许是重生。”

劳家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苏见离去时轻轻关上了门。

劳家卓静静地坐着,出神地盯着盒子里的木雕。

狰狞獠牙的骷髅头,有空洞的眼窝,嘴巴宽大,面对着他,像一个淡淡嘲讽的微笑。

番外二

一她

她回国之后。

很多个晚上,她在睡觉时会突然悸动,似乎是全身猛地一抽搐,然后瞬间惊醒过来。

她醒过来发现他躺在身边,将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为了尽量不要惊动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失眠时最起初她试过出去外面沙发上坐着。

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独自一人在房中安睡。

到后来她就任由着他抱在怀中,直到他又再次睡着。

可是他如何不知道。

那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带给她的又何止是身体上的几道伤痕。

他记得她以前很能睡。

有时候晚上在沙发上温书做功课,待他从书房出来,她已将头埋在大堆的毛绒玩具中睡得香香甜甜。

她的容颜自小时候开始,脸庞就带着股说不出的端庄秀气,眉眼初看也就姿色尚可,可是一笑起来,却甜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离开他之后的这几年,似乎是长大了,起初的婴儿肥褪去,轮廓变得精致秀美,带着某种凛冽之气,眼睛明亮清澈如冬日的湖水,并且非常少笑。

拜他所赐,他的江意映,在离他万里之地,长大成了一个散发着幽美气质混合着暴戾气息、却是异常妩媚动人的女子。

二火车站

大使倾身过来同他交谈,他微笑着应对,眼角余光看到出现在大厅门口的助理。

他压低一声抱歉,欠欠身走了出去

梁丰年迎上来:“劳先生,江小姐提早离开。”

他压下心头一丝慌乱:“她去了何处?”

梁丰年说:“方才已离开酒店。”

劳家卓沉声道:“让司机把车开过来,让彼德代我应酬。”

苏黎世的中央火车站。

他扶着栏杆,看到金色的弧形巨大拱顶下,候车大厅坐着的那个女孩子。

她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旁边搁着一个棕色行李袋。

她在西方人堆之中显得格外娇小,黑色头发挽成一个端庄的发髻,想是从酒店里出来匆忙,只在套装外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

她低垂着脸没有表情,除了偶尔抬头看一眼列车时刻表。

身边是出游一家人,一对德国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两个小女儿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一旁十几岁的男孩子戴上了耳机。

她孤身一人在异国的车站。

人群几乎要把她淹没。

他记得他们在巴黎的那次转机。

她也是这样埋头在巨大的行李堆中。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时,她手上捏着一本单词本,脸上还有茫然的神情。

他那时不曾分出一点点心思来体会,她远赴万里之外嫁予一个陌生男人,需要多大勇气。

以至于今天这般无动于衷。

这时旁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小心将手里的芭比玩偶掉落在了地上。

她俯身替她拾起,小女孩羞怯地望着她。

她对她笑了笑。

短促的笑容,如一闪即逝的洁白的昙花。

他觉得心脏被一把刀细细地切割,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他转身要往楼下走去。

这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张彼德不知何时已经赶过来。

张彼德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你现在下去,能怎么样?”

张彼德看着他:“跟着她回德国?”

劳家卓迟疑了几秒:“让丰年看有没有办法……”

张彼德道:“你未直接返港,而是临时改行程到苏黎世,已叫总部的助理室阵脚大乱,如今堆积的工作还要怎么样压后?”

劳家卓极力思索,犹不愿放弃。

“家卓,”张彼德忽然说:“你有没有发现,她——精神极度紧张?”

劳家卓眼中渐渐现出绝望之色。

张彼德直言不讳:“她甚至怕你。”

这时车站的广播开始响起。

他推开张彼德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起身,随着人流走进了检票台,然后忽然顿了顿脚步,原来是礼貌地给一位坐着轮椅的先生让了路,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他眼前有一瞬间有些看不太清楚,身体禁不住轻轻一晃。

张彼德慌忙动手扶住他胳膊,急着稳住他的心神:“我已经查询了她搭乘的班次,丰年随你返港,稍后我会过去。”

张彼德在一旁说:“你若是担心,待她缓一缓,我看能不能稍微调查出她这几年的生活,你再抽空过来。”

劳家卓仿佛听不见,只是望着脚下的候车大厅。

人来人往,她已经消失不见。

三明星

在商界的交际圈,他诚然见过无数女星。

那些如露水一般来来去去的女子,被不同身份的人士带到不同的应酬场所,打扮得光鲜亮丽,即使坐在椅子上也不忘不断调整坐姿,力争每一刻都以最好的一面示人。

关心怡和好几位女明星都私交甚笃。

他亦是厌烦了那些浓熏香水味有意无意的靠近,所以必需携伴出席的宴会,偶尔会麻烦关心怡。

只是不曾想到过,他会在那样的场合看到映映。

她身边的那名外籍男子,看起来年纪应该超过五十岁。

她却甘之如饴,亦步亦趋地随着他款款谈笑。

慈善晚宴的主办方在替他们作介绍。

她的眼光淡淡扫过,甚至没有落在他的脸上一秒钟。

握手寒暄几句之后,关心怡贴在他耳边好奇夸赞一句:“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本港不出名。”

这时苏见过来。

关心怡被转移了注意力,忙着亲吻小朋友。

苏见对他说:“丰泰的金先生在等。”

他点点头,朝着宴会席中走去,也许是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苏见跟着朝对面看了一眼,略带疑惑地问了一句:“那个女孩子是谁?看起来有点眼熟。”

劳家卓感到脊背一丝麻痹的冷意窜起。

他自欺欺人地想要抛却这分别的数年光阴,可是苏见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待到谈完事情,回来落座,她和男伴在他们的侧前方,两个人偶尔低声交谈,话虽然不多,但看得出是多年熟稔的老朋友的姿态。

她变了许多,艳妆之下的五官显得有些陌生,目光高远冷淡。

不过是坐下几分钟,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他略略按了按关心怡的手:“我需先走。”

关心怡体贴地问:“可是身体不适?”

她随着他站起。

站起的瞬间心脏闷窒感觉愈发明显,关心怡挽住他的手臂,他咬着牙支撑着身体往外走。

步出宴会大厅的最后一刻,他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去。

她正侧着脸专心看着一位歌手弹琴,她不曾回头看过他。

四玩偶

佣人来替他收拾屋子,不慎失手打破了书房里的那个玩偶。

他下班回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很久。

郭叔马上赶了过来,领着佣人守在他的门外。

见到他出来,肇事者战战兢兢一声:“二少爷……”

他撑着门框无限疲倦一声:“没事,你们回去吧。”

从此以后却是再也不肯让人进来。

后来是郭嫂亲自过来给他收拾了一阵子屋子。

他才允许旁人进入房子。

只是再没有人敢移动屋内摆设的一分一毫。

当初他装饰房子时,从内地的旧屋打样出来,一点点细节也不肯变动,那怕新购入的房子结构颇为不同。

设计师被逼改了无数次稿纸。

工人笑着道:“劳先生真是念旧的人。”

只有张彼德过来看到撇撇嘴:“人都被你赶走了,要屋子有什么用。”

他这半世,对一个女人,可称昏庸。

五纪念

苏见匆匆走过来:“发生什么事令他如此生气?”

梁丰年仍在讲电话,对着苏见比划了一下,转头又讲了几句,这才挂掉电话,无奈摊摊手:“行李丢失。”

苏见问:“可是有什么重要文件?”

梁丰年摇头:“没有。”

苏见疑惑:“那是怎么回事?”

梁丰年答:“手提电脑在里面好像,不过重要文件我带上了飞机,不知道还有什么。”

苏见拍拍他的肩膀:“时间到了,先开会。”

分行司理陪同着那个一身纯黑西服的瘦高男人推门进来时,座中诸人即时起立。

劳家卓轻咳一声:“坐吧。”

苏见看了看在桌前主位上坐着的那人。

劳家卓正微微蹙眉专心听着汇报,这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分行巡视,他却一直心神不宁。

他们此行抵达法兰克福机场时已经是深夜,本来行程就是匆忙,梁丰年留了一个助理等行李,其余几位高管人员则先陪着他上车回酒店,谁知助理过来通报说航公公司地勤人员报告行李遗失,他扶着车门登时就沉了脸色。

梁丰年顿觉不妙,问:“怎么回事?”

助理战战兢兢着说:“他们在查,说可能装错飞机。”

劳家卓在关上车门前只说了三个字:“找回来。”

梁丰年亲自交代了助理在机场等候,这才陪同着他回到酒店。

可是已经过了两天,尚不见有任何消息。

他将身体靠在椅背,抬手捏了捏鼻根。

这时秘书过来送茶,然后递上一个白色的文件夹,他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审计报表,然后打开文件,突然翻动时的一个瞬间,锋利的纸张边缘在不小心在他手背上一划。

他手上的动作马上停顿了一下。

坐在他身旁的梁丰年看见了,倾身低声道:“劳先生?”

梁丰年看到他白皙的手背缓缓渗出一道殷红。

劳家卓用另一只手按住,皱皱眉头:“没事。”

秘书很快替他取来医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