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后,包间的门猛地打开,他伴着尖叫和怒骂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进了对面的包间,然后又一次被打出来,捂着重点部位,顶着地被酒精浸染过的大脑,像一只被拔毛的白斩鸡,茫然而惊恐地站在走廊里看着两侧的包间,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无论去哪里都是跳油锅。

他梦游似的走了两步,见走廊的人变多,更加受刺激,不管不顾“嗷嗷”叫着往前疯跑,冲进了温祁所在的小包。

就在进来的那一刻,温祁低声喝道:“谁?”

蒙奇简直有阴影了,一听就知道有人,生怕被打,嚎哭地又跑了。

温祁目送他拐了个弯,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不禁愉悦地笑了笑。

这声音并不是恶作的得意,而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接近逗猫似的味道,就像戏弄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宠物。夏凌轩心里被挠了一下,只觉合极了胃口,舌尖扫过嘴角,垂眼看着身边的人。

这时温祁看见了服务生,笑着站起身:“行了,结束了。”

夏凌轩望着他离开,独自在包间里停留了一会儿才出去,看着温祁与迎上前的经理聊天,感觉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又往深渊里滑了一大截。

傅逍和西恒杰实在好奇那两个人的事,决定宁可被夏凌轩放冷气也要出来看看,结果恰好听见蒙奇的鬼哭狼嚎,便循着声找来了,但他们来得晚,只看了一个尾巴。

他们走向夏凌轩,刚要问问怎么回事,却看清了夏凌轩望向温祁那侵略性的眼神,齐齐一怔。

西恒杰观察一下,道:“……阿轩?”

夏凌轩收回目光扫一眼他们的表情,明白自己今晚是要到极限了,淡淡道:“我走了,你们玩。”他说罢便走,压根不理会他们的反应。

温祁打发掉经理,转身就听见了这一句,问道:“他要回家?游戏不玩了?”

“学弟,”傅逍伸手拍上他的肩,万分佩服地看着他,“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以。”温祁跟着他们往回走,将过程叙述了一遍。

傅逍听得好笑,暗道一声有才。

不过他没能从里面发现阿轩要失控的原因,总不能阿轩看见温祁整人,就忽然喜欢上了吧?可能么?

他不欲说破,问道:“你怎么遇上蒙奇了?”

“运气好,”温祁道,“我找经理要解酒药,走到一半正好看见他晃晃悠悠从包间出来,就把人弄走了。”

傅逍道:“他认出你了么?”

“不管认不认得出,他只要一查,肯定就知道是我整他,”温祁笑得毫无压力,“这无所谓,他如果不满可以来整我一顿,前提是他能成功……”

几人边走边说,进了包间。

夏凌轩与他们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此刻已经上车。

他冷着脸回家,听见家仆说夏夫人让他回来就去书房,便耐着性子上了楼。

刚一进门,只听夏夫人道:“别说了爸。”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祈求和哽咽,夏凌轩抬头,见他的父母和爷爷都在。

夏夫人道:“小若生前和我最后一次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谁知道一眨眼她就没了……所以爸,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食言,除非是温家先解除婚约,否则这个婚约,我不会先解除。”

“那你就没想过小轩?”夏爷爷道,“他要是万一有喜欢的人呢?”

“我想过,他如果真有心爱的人,我是不会拦着的,”夏夫人道,“自从他上大学起,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交友情况,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他没有。”

夏爷爷噎住。

夏夫人看向进门的儿子:“你上次问我,我就告诉过你咱家不能先解除婚约,小祈才刚出事,更不能刺激他,知道么?”

夏凌轩点头,见母亲眼里有些不高兴,猜测她是觉得是他把老爷子搬出来的,因此才让他来书房旁听。

他看了爷爷一眼,本以为老爷子出面能搞定的,谁知一样白搭。

他心理平衡了,用平日里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气把人卖了,表示这主意不是他出的,而是老爷子一意孤行,他道:“温祁这次被绑和两家的婚约有关,爷爷可能是不想他再受伤吧。”

夏爷爷:“……”

混账玩意儿!

果然下一刻,夏夫人便不赞成地道:“那这更不能解除了,免得对方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夏家主没忍住也附和了一声,觉得父亲不能这么办,有损夏家的声誉啊。

夏爷爷憋了一肚子火不能说,瞥见孙子凉凉地杵在旁边听着,顿时找到了宣泄口:“明天集训,你回去收拾一下,早晨出发。”

言下之意,哪怕婚约暂时解除不了,你也得给我赶紧离开国都!

夏凌轩眸色微冷,转身出了书房。

“又要集训?”夏夫人叹气。

她其实更希望小轩能多陪陪小祈,但小轩自从少年时期便由他爷爷培养,是要进军部的,部队上的事她也不好多嘴,只能感慨一声。

夏爷爷自然不会解释,随便应付两句便去找孙子了,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夏凌轩道:“同学生日。”

夏爷爷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估摸他是心情不好想出去转转,没有再提关于温祁的任何话题,示意他早点睡,这便走了。

屋里没开灯,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一块灰白,花园传来一两声夏虫的鸣叫,紧跟着便消失了,小楼重新变得死寂。

夏凌轩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浸入黑暗里,习惯性地想倒杯红酒,但鬼使神差想起了今晚的画面,伸出去的手一停,收了回来。

若说先前被爷爷戳破感情后他还有些迟疑,那在会所的事便让他彻底确定自己是栽了,他第一次尝到濒临失控的滋味,非常不好受。

他闭上眼,试图把脑中的人删掉,片刻后发现越来越难控制,便上楼翻出试剂打了一针,扯起一个冷冰的微笑,放松地把自己摔在地毯上,感受着熟悉的疼痛淹没全身,然后开始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这才恢复冷静。

他简单冲了澡,戴上防生物纤维层的假面和变声器,在屋里坐到后半夜,起身出了门。

夜渐渐变深。

除去市中心,大部分地区都静了下来。

温祁和傅逍他们回包间后并没有玩太久,因为温父发现自家神经有问题的小儿子还没回家,一连打了五个电话把他狂催了回来。

他于是老老实实回去,先是泡了一个热水澡,这才联系霍皓强,把被打断的通讯说完。

霍皓强面无表情问:“你不是要解除婚约么,还和他出去干什么?”

温祁笑道:“我想欺负欺负他。”

霍皓强道:“那你什么时候和他断了关系?”

“一个月后妙林杯出结果吧,”温祁挑眉,“你很关心?”

霍皓强道:“你是我夫人,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接你。”

温祁道:“尾椎骨不想要了?”

“……”霍皓强沉默了半天,第一个反应是,“我上次受伤果然是你弄的。”

温祁笑了笑,转到正事上,询问他那边的进展,和他商量完下一步的计划,便切断通讯舒服地往大床上一躺,感觉摄入的那点酒精慢慢发挥作用,很快被睡意吞噬,一直到熟悉的那声“咔嚓”响起,他才骤然清醒。

他猛地坐起身,紧接着察觉肩膀被按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笑着呵出一口气:“你是天天不困么?”

夏凌轩轻笑了一声,依然是空影式的腔调。

他在床边坐下,说道:“来和你道个别,我要走了。”

温祁道:“回你的佣兵公司?”

夏凌轩点头,笑着提议:“要不和我一起去玩玩?你上次一走,我那些高层们对你万分想念。”

温祁不着痕迹地后退,笑道:“我只是个学生,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不适合我,要不你让他们来这里找你,我带你们好好转一转?”

“宝贝儿……”夏凌轩笑叹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赏和一丝隐藏更深的情绪,温祁尚未来得及分辨,便听他道,“你这么敏感,让我有时候真的挺想把你绑了的,不过你放心,我今晚不是来强行带你走的。”

温祁没有全信,问道:“哦,那除了来道别,你还想干什么?”

“做生意要讲究诚信,”夏凌轩掏出一个通讯器递给他,“你上次要的东西,万一你哪天想出去玩,又不想用你这个身份,可以用它。”

温祁有些意外,伸手去接。

然而就在碰上的一刹那,夏凌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带入怀里。

温祁早已加了小心,立刻抬胳膊抵住对方,接着起身要反制住这人,但没想到卓旺财这次的力气出奇的大,他尚未反抗便只觉后劲一痛,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夏凌轩接住他,伸手抱进怀里,感觉心跳骤然加快,细微的电流顺着接触的地方直蹿大脑,又有要失控的征兆,便把人放到床上,定了定神,拿出注射器抽了他一管血,接着按住针眼为他止血,另一只手打开了床头灯。

温祁侧头躺着,眉轻轻皱着,显然昏迷前不太高兴。

夏凌轩放开手,后退几步站在床边打量他,努力抽离感情,把相遇至今的画面过一遍,客观地审视自己这份来势汹汹的爱情,冷静地想:我究竟喜欢你什么呢?

温祁毫无所觉地睡着,完全无视他单方面的疑惑。

夏凌轩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一个理由,反而越看越顺眼,几次三番都想靠过去干点什么。

他忍着没动,开始思考另一件事:如果不能得到你,我会死么?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

他掏出枪直接就要往温祁的头上抵,暗道一声人死了他也就得不到了,结果却发现只要把枪口往温祁身上一移,胸口就会发慌,好像移的不是枪,是在扯他的神经。

他沉默几秒把枪一收,没再看床上的人,关灯离开了。

出了市区,向外走二十公里便是广袤的森林,森林后是绵延的山脉,在深夜中勾勒出嶙峋的黑影。夏凌轩开着飞行器,几乎一眨眼便进了山区深处,停在了一块缓缓敞开的降落坪上,然后跟随它一起沉入地底。

地底是一个小型的停机场,尽头有一扇门,通往研究院。

他已在路上摘了空影的假面,扯掉变声器,此刻便开门进去,顺着明亮的走廊连拐了几个弯,进了一间实验室。

已是深夜,但这里依然有人,灯火通明的。

亮堂的实验室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在摆弄仪器,他的头发微卷,鼻梁架着个黑框眼镜,一看便是那种精英款的博士类型。他看看夏凌轩,重新低头,道:“这么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夏凌轩掏出那管血扔给他:“测测有没有R型试剂。”

博士男倏地站直身,眼镜差点被惊掉:“什么?”

夏凌轩不答,走到他面前坐下盯着他。

博士男没有再问,连忙检测起来。二人一时都没开口,整间实验室只能听见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以及不知是什么东西传来的怒吼,一声比一声愤怒,像是能随时冲出来撕人。

半个小时后,博士男摇头:“没有。”

夏凌轩心里一松,说道:“嗯。”

男人把仪器清理干净,问道:“这谁的血?你怎么会怀疑里面有R型试剂?”

“他变化太大……”夏凌轩说到一半,把那句“我不放心”咽回去,换了话题,“什么声音?”

“他们前段时间从海上截回来的东西,人体和机器的结合,又用了乱七八糟的试剂增加了速度和力量,效果蛮恐怖的,”博士男指着一个方向,“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夏凌轩道:“哪国的?”

博士男道:“暂时没查到,涉事的几个人用的都是假身份,而且已经死了,不知道他们想把这玩意运来干什么,这好像是个试验品,用一次就丢的那种,来暗杀的可能性……”

话未说完,只听远处的怒吼骤然加大,地面也跟着颤了颤。夏凌轩扫一眼那扇门,问道:“怎么还不处理?”

博士男道:“他们想试试能不能让他恢复意识,但收效不大,据说这两天就要处理了。”

夏凌轩道:“动静闹得这么大,文析是不是没睡?”

博士男点头:“她也在那边呢。”

夏凌轩便起身打开那扇门,穿过一条走廊,进了另一间更宽敞的实验室。

只见中央笼子里关着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右腿和左臂的一部分是机器做的,上面参杂块状的肌肉,彼此混在一起,非常没有美感。他的双眼混沌,毫无神志,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不停地咆哮和拉扯身上的锁链,把地板砸得哐哐响。

那外围站着几名工作人员,正在调试仪器,低头商量着什么,这时见到夏凌轩,他们便停下打了声招呼。

夏凌轩双手插着口袋,站在笼子前欣赏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抓住他的时候,他就这么不好相处?”

工作人员道:“不是,他身上有芯片用来接收命令,但只对特定的人有效,没有接到命令的时候他挺听话的,给饭就吃,给水就喝,后来我们想让他恢复神智,试着把芯片摘了,他就发了狂,还恰好踩碎芯片,最后是文析小姐帮忙制住的。”

夏凌轩盯着那男人身上的血,问道:“发狂几天了?”

工作人员道:“第八天了。”

夏凌轩道:“文析在哪?”

“在那边的小房间里,正在看书……”工作人员说着惊觉笼子里的人不叫了,猛地看过去,只见那男人愤怒的表情僵住,然后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紧接着全身水汽蒸发,呼吸和心跳迅速停止。

他骇然扭头:“夏少……”

“我帮你们处理了,”夏凌轩看向他,笑得万分温柔,“顺便发挥一下人道主义精神,不用谢。”

工作人员瞬间觉出这少爷不太高兴,脸色“刷”地白了。

附近几名研究员也惊恐地看着夏凌轩,头皮发麻,不敢动弹。

夏凌轩在死寂下补充道:“对了,火化前记得给他清洗一下,穿件衣服。”

几人狂点头,察觉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脸色更白,颤声道:“夏、夏少!”

正在这时,旁边的小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孩,笑道:“轩哥,别吓唬他们。”

夏凌轩便扔下他们走过去,和女孩一起进了小屋。

几名工作人员立刻能正常呼吸了,急忙贪婪地深吸了几口空气,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一会儿,有人低声问:“夏少他怎怎怎么了?”

“也许是看见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另一人试探地指着笼子里的尸体,“我听说当年夏少他们被知国的人救上岸,然后就被拖进实验室了,虽然那实验室的人都被夏少他们宰了,但他们应该没少吃苦头……吧?”

“不像啊,”先前的人道,“咱们以前也抓过别国研究的怪物,夏少看见不是没说什么吗?”

“那他就是心情不好?而且这心情不好的原因兴许和他特殊的身体有关?导致他看见这个就不高兴了?”

“可……可能吧,卧槽吓死我了,生怕他一个不开心把咱们都弄死。”

“别说了,快干活。”

这个时候,文析给夏凌轩倒了一杯咖啡,问道:“你心情不好?”

夏凌轩喝了一口咖啡,抬眼看着她。

文析不是能让人惊艳的类型,而是知书达理的淑女款,长发柔顺地披着,身穿浅蓝色连衣裙,让人一看便能想到“岁月静好”四个字。

他问道:“你在这里好么?”

文析笑道:“挺好的。”

夏凌轩道:“你没想过你出去的话,会活得更好?”

“我看不见他,怎么会活得好?”文析说着见他要开口,笑着打断,“这个话题说过很多次了,咱们就别聊了吧?反正我觉得能在这里看见他就挺好的。”

夏凌轩沉默一下,道:“当初小北他们的下场你知道,没想过避免?”

“怎么没想过?”文析笑着叹气,“但是办不到啊。”

夏凌轩道:“详细说说。”

文析一怔,迅速回过味,有些吃惊地抬起头:“你难道也……?”

夏凌轩看着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