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金口的他, 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他真的变了,变得心软,知道顾及别人的心情。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在妻子过世后,他跟儿孙们越发少话的原因了——但凡他们开口,他总是粗丨暴地打断。

但凡他有什么不高兴,总会责骂他们。

在儿孙眼里,他一定是个脾气暴躁的怪老头。

之前他不懂为什么宋飞总要对他感慨一句“爷爷你变了”,如今他有些明白了。

是啊,他变了,变得有人情味,变得会为别人着想了。

如果…如果是以这个状态回到家里,他们也一定会像妻子在世时那样,一家和睦吧。

何大进终于开口说:“三胖,你当初去跳长生河,是因为自己得重病了,对吧?”

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这件事的唐三胖一愣:“你们怎么知道?”

“侯小左的调查报告上写了。”

唐三胖忽然听明白了,说:“所以这就是你们不愿回去的原因?你们怕我回去后,要面临绝症死去?”

宋金沉默了,连何大进都不说话了。

唐三胖看着他们怔然了好一会,心有暖流,眼有泪,他没有想到,这两个老伙伴是为了自己才不回去的,他们甚至瞒了他这么久。

“金哥,大进哥,我之前去跳河,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认识了你们,还有小飞薇薇,还有侯警官,还跟秀秀兰兰说上了话,我没有遗憾了,但不会再去做傻事,因为有了牵挂…”

宋金终于忍不住说:“你没遗憾了,但有了牵挂,你以为我们就没牵挂了吗?我们牵挂你啊!一起回去,就是亲眼送你去死,我绝对不会回去,打死我也不回!”

何大进说:“你看着你的伤,说话这么急做什么,三胖也没说回去啊。”

宋金说:“我知道他,他下一句就要说回去了。”

唐三胖一笑:“金哥了解我。”

“你看!”

唐三胖说:“我没有遗憾了,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病情,回去的话,你们就安全了,我才能安心。空有一副健康年轻的身体有什么用,心是空的。金哥,大进哥,我不惧怕死亡,我更在乎你们。况且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一个人必经的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太快了…”宋金的心都绞了起来,他说,“我们才刚认识几个月,我还想再这么过几年、几十年。你丢下我们就走,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

唐三胖乐笑笑说:“回去不一定病还在,你看我现在积极锻炼,说不定回去后也健健康康的。”

“可万一不是呢?”

唐三胖说:“那就坦然面对吧,金哥,像我们这个年纪了,我真的不惧怕死亡,怕的只有朋友要离开,你被刺伤送往医院抢救的时候,我才真觉得害怕。”

宋金说:“那你以为你回去后可能会死,我和何大进就不怕了?!”

唐三胖愣神。

“你总是为别人着想,那你想过别人有没有在为你着想?你说回去,那要冒多大的风险确保你的健康?谁也不知道。如果得病的是我,我坚持要回去,你愿意吗?唐三胖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宋金句句质问,问得唐三胖无言。他怔怔看着他们,说:“可是…也不能让你们冒险呀,这一逃,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吧,我们还能再见吗?”

宋金说:“科技这么发达,当然可以。三胖,有向前走的机会,就继续走吧。”

何大进也说:“是啊三胖,总会再有见面的那一天的。”

唐三胖知道没有办法劝服他们,分道扬镳已成必然。他清楚他们的心意,哪怕是从此要过上逃跑的日子,他们也不会拿他的健康来冒险。

“以前…我怎么就没早认识你们呢?”

宋金笑了一声,说:“早认识估计会打起来,怎么会跟现在一样?”

何大进说:“可不是,我可受不了宋金的暴脾气。”

如果没有变成一穷二白还是黑户的年轻人,他们怎么会去何家村,怎么会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会在那个破房子里重新奋斗人生。一起早睡早起,一起打理果园,一起过上鸡飞狗跳的日子。

又怎么会让何大进放下过往的一切,来到大城市里。

三胖又怎么会管住嘴,迈开腿,积极向上。

宋金也会一直自傲自负,不会反省自己怎么会把家经营成那样。

老天爷的那一道雷,把三人都劈醒了。

重走一回青春,让他们的人生更加圆满了。虽然依旧不完美,但他们再一次走的这条路,留下了脚印。

唐三胖问:“真的…要分开了吗?”

两人默然,最后沉重而缓慢地点头。

“终会再有见面的那一天。”

只是不知道是在何时,又是在何地。

“轰隆隆——”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雷,三人的心同时惊跳,无由来地被惊吓。

唐三胖捂住砰砰乱跳的心,总觉得身体像被什么拉拽,像是脚下踩了棉花,软绵绵的,没有了触地的实在感。

他看向何大进,何大进也低头看自己的脚,那看来一样有这种虚无感了。

何大进强压不安,急忙起身往外头踉踉跄跄地走,仿佛喝了一壶酒,醉醺醺的。他说:“我先走。”

他们隐约觉得,三个人真的不能待在一起,否则很有可能回去。

至于为什么没有回去,他们谁也不知道。

宋金没有留他们,躺在病床上的他一动不动。

直到他们走了,他才将紧绷的弦松下,将视线落在包裹着伤口的白纱布上。

雪白的纱布,渐渐渗出红色血液,一点一点地将纱布染红。

他脸色苍白,挣扎着摁了床头的电铃。

——“护士,我伤口又裂开了。”

第92章

等明晚宋金回家吃饭之际, 就是唐三胖和他们分开之时。

唐三胖的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想和他们分开,如果自己没有得病, 那该多好。

他抬头看着阳光明媚的天空, 想起刚才突然劈落的雷声,不知道老天爷是在告诉他们什么, 又怎么样才能回去,仅仅是需要三个人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吗?

可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可不短,其中有千百次机会能回去, 可为什么没有雷声。

重新出现的雷声,是在…都是在…

唐三胖一顿,在宋金受了重伤之后。

他隐约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但这种线索没有办法论证, 因为老天爷是不会跟他说话的。

他想着想着, 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葛秀秀的家里。

葛秀秀又已经把需要刷墙的屋子清空了,之前搬到院子里的东西也搬回已经刷好的屋子里。

她做事永远是那么有条理,有计划, 唐三胖想,现在女儿长大,身体也在恢复的葛秀秀不需要自己来照顾了, 以后都不用, 那变回老头子,也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人生的路总会走到尽头, 他看透了,可他的两个伙伴却为了他而选择留下。

“贾先生?”一起在家里帮忙的葛兰兰叫了他一声, 见他回神,这神情和模样,跟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看得她的心头都咯噔咯噔地跳。她笑笑,“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不渴。”唐三胖说,“我还是先刷墙吧,今天就能刷好了,等明天我可能就没空再过来,早点把活做完。”

葛秀秀问:“贾先生要去哪里?”

唐三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熬过这一劫,他也不会留在这里了,怕夜长梦多。

——熬不过这一劫,他就要进警局了。

葛兰兰笑了笑说:“贾先生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工作?妈,年轻人是这样的,世界很大,总想到处走走。”

唐三胖也笑笑,就去开漆桶,准备把剩下的地方刷完。

葛秀秀看着唐三胖,也觉得他真的跟当年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样。那张照片是在下乡演出的时候拍的,但她的印象里,没有这么一个人。当时人很多,拍大合照的时候她坐在前排,也没有留意后面的人。拍完就散了,又赶去下一个村子。

葛兰兰几次示意母亲问,她有种直觉,这真的是唐先生的后辈,否则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出现。

葛秀秀还在犹豫,就算他真是唐先生的后辈,但既然人家有意隐瞒,自己去戳穿做什么,不是让人尴尬么?

葛兰兰的想法不同,就算他有意隐瞒,但错过了这个机会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唐先生是谁了,难道恩人的线索近在眼前,她们要假装不知道,连个报恩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的眼神往来数回,唐三胖已经快准备好东西进去刷墙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宋金何大进,逃的话也不容易吧,万一被抓,就更有嫌疑了。到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开脱。宋家会帮忙吗,侯小左能使上力气吗?

恐怕都不容易吧。

他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伸手去拿手机,等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不由愣住。

来电的铃声,拨出号码的响声,都在这狭窄的院子里响起,交织在了一起。

唐三胖怔神,缓缓转向身后,看着同样拿着手机的葛兰兰。

只是试探着验证自己猜想的葛兰兰没想到,她拨出唐先生的号码,贾先生的手机却响了。她挂断手机,果然,他的手机也停止了来电铃声。

“你不姓贾对吧,你姓唐,是吗?你是唐先生的什么人?”葛兰兰小心地问着,怕他又隐瞒唐先生的事情,“我和我妈妈想当面向他道谢,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唐先生,妈妈可能都养不活我,他是我们葛家的恩人,我很感激他。这次我妈妈做手术,唐先生一口气就把做手术的钱寄了过来,却连一句道谢的话都不让我说。我以前是个学生,没能力报答他什么,现在也没什么钱,但我想尽自己所能报答他。”

唐三胖知道葛兰兰是个好孩子,可是他不能说,也无法说。他沉默许久,才说:“他不需要你们报答什么,只要你们过得好,就足够了。”

这句话已经是间接承认了他确实认识唐先生。葛秀秀既高兴,又怅然,说:“唐先生一直帮助我们母女,我们都很感激他。如果他实在不愿露面,我们也不好勉强你。只是…贾先生,你是姓唐吗?”

唐三胖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葛秀秀低声问:“那你的爷爷…是不是唐先生?”

唐三胖一愣,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那天跟葛秀秀说过,他的爷爷暗恋着一个姑娘,默默守护了她很多年,在她困难的时候,默默帮扶,却从来没有露过面,因为身躯庞大,自卑的他不敢出现在美丽的姑娘面前。

一直这样,守护了五十年。

如果他现在点头,那她一定能猜到他说的“爷爷”,就是唐先生。

也就是说,无法再“默默”,而是即将迎来葛秀秀对“爷爷”的看法。

会不会尴尬?会不会陷入巨大的窘境中?

唐三胖犹豫了,如果那真的是“爷爷”,他会立刻承认,好知道葛秀秀对“爷爷”的看法,但他是唐先生,要亲自面对葛秀秀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这个时候不听,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听了。

他问了问自己的心,是,他想听,想听她对他说的话。

他始终放不下葛秀秀,或许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他,哪怕只有一句,也能为他这五十年来的路,划上一个安心离去的终止符。

“是。”

漫长的沉默,终于将这个字说出口。

葛秀秀微怔,又问:“那你说你爷爷喜欢了五十年的那个人…”

唐三胖蓦地抬头看她,看着青春年华已逝,却依旧美丽的人,说:“是你,我…爷爷喜欢了五十年的人,是你。”

葛秀秀早就过了小姑娘的年纪,一颗心也早就波澜不惊,除了对女儿的爱,就再也没有什么感情能让她心里泛起涟漪。可突然知道被人守候了五十年,爱了五十年,竟一瞬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里忽然有泪。

“你爷爷…真傻。”葛秀秀哽声说,“他这么善良,怎么会有人笑话他。为什么要自卑?根本不需要自卑,只要人善良,就足以掩盖一个人的外在。他想了五十年,都没有想通吗?”

唐三胖见她哭,急忙找了纸巾递给她。

葛秀秀说:“如果你爷爷是照片上的那位,时过境迁,我确实不记得当年和你爷爷有过什么交集了,这点我很抱歉。”

唐三胖立即摆手,说:“不,不,都过去五十年了,每天都要见成百上千的人,又怎么会唯独记得他,爷爷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葛秀秀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唐先生记住了她,大概只有一面之缘,却半生都在默默陪伴她,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没有想过,那位资助他们家的唐先生,就是那位只见过一次面,或许连话都没有说过的人。

“我一直以为,唐先生真是我亡夫的故交,甚至是曾几何时,我无意中帮过他的大忙,所以他这样帮助我们。”

唐三胖说:“你帮过他。”

葛秀秀摇头:“我不记得了。”

唐三胖说:“如果当初不是你,叫他一起去拍照,告诉他他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那我想,他不会在你离开后,拼命学习,努力跟人交流,在那个环境下,还在努力,要上进,要去大城市,追随你的脚步。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否则或许他一辈子就那样了。”

哪怕重回青春年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他帮葛秀秀的,是钱;可葛秀秀在他的精神世界了,拉了他一把。

葛秀秀并没有想过这些,她想不起来五十年前见唐先生的事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几句话,对一个人的帮助会这么大。

“你爷爷是个好人,即使没有我说的那些话,他也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吗?”唐三胖的眼眶湿了,问,“明明是个平凡的人。”

葛秀秀轻轻摇头:“你爷爷不平凡,他很好。如果…如果他愿意,我想像老朋友那样,一起喝喝茶,聊聊往事。”

都是老头老太太了,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唐先生不出现,却还让他的小辈来,那说明心里还是有心结吧。

她想当面和他聊聊天。

或许能成为朋友,或许能解开心结。

“我会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一定会。”唐三胖鼓起勇气说,“终有一日,他会亲自来见你,不为结果,只是想站在这里,和你见一面,满怀自信地。”

不再退怯,不再自卑,以乐观积极的模样,来见爱了五十年的姑娘。

过往的五十年已经过去,他不会去后悔。但未来的日子,哪怕五天,他也要赶来见她。

如果,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

葛秀秀微微一笑,说:“好,我等他。”

唐三胖点点头,纵使回去后他的病情恶化,但他还是想以真正唐三胖的身份,来见她。

对她说一句,久等了,秀秀。

人生重来不是为了延长生命,而是为了让生命更有意义。

他要去告诉他的金哥,他的大进哥。

如果有机会回去,那就回去吧,不恋青春,不惧将来。

第93章

晚上唐三胖刷完墙, 就去医院找宋金,到了医院却被坐在外头的何大进拦下了, 说:“下午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这会正休息,先别进去了。”

唐三胖诧异问:“金哥的伤口怎么又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