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过去了,但南方的城市依旧炎热。宋金的心,也热了起来。

父子两人看着这花园里的花,久久沉默。

………

晚上十点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车如流水,宋金的心却平静如水。

从宋家出来,宋金没有回医院,他和何大进说好了,等他吃完饭就回酒店,然后跟三胖道别,就卷包袱离开这。

他从家里出来就给何大进发了信息,让他回酒店。

宋飞在开着车,一路上都在看爷爷的脸色,像是心事重重。等到了红绿灯路口,他才问:“爷爷,刚才您跟大伯说了什么?”

“讨论了一下人生。”

“…爷爷你能认真点吗?”

“我怎么不认真了。”宋金问,“小飞,爷爷以前是不是真的太专丨制,太顽固了?”

宋飞见他是诚恳发问,才大了胆子说:“是啊,爷爷你终于发现了。”

宋金一顿,说:“难怪你们都讨厌我。”

“倒也不是,爷爷,我们对您又敬又怕。”宋飞说,“奶奶在世的时候您就挺凶的,但也就是偶尔有点凶。可奶奶过世之后,您就不单单是凶了,还挺不讲道理,又顽固,还专丨制,还…”

宋金插话制止:“喂喂。”

宋飞一笑:“不过自从您跟大进爷爷和三胖爷爷在一块,就好多了。爷爷,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们进出警局的次数都比得上每天吃的大米了。”

宋金说:“夸张。”

“但确实是足以到了警局都能刷脸的程度了。要不然您受伤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侯警官和赵警官怎么会认识等在手术室外面的大伯和我爸他们,还都叫得上名字。”

这件事宋金不知道,只是刚才跟长子说话,感慨很多。

他的家人不是不爱他,只是他没有发现。自从妻子过世后,他就越发不爱跟人说话,已然变成一个孤僻的怪老头了吧。

宋金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大概是对这十年来孤傲自闭的自己叹的一口气吧。

车子路过减速带,虽然车速慢,车子颠得不是很明显,但微微的起伏还是让宋金的伤口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忍住突然袭来的痛楚,没有喊出声,怕孙子担心。

宋飞问:“爷爷,明天您要去哪吗,我去接您。”

“不用。”宋金闭上眼,努力清醒着,不让这剧烈的疼痛影响自己的思维,“我等会就跟你大进哥离开这了,你三胖爷爷会留下来。”

宋飞吃了一惊:“怎么突然要走?而且为什么不带上三胖爷爷?”

“你未来姐夫说,警察已经盯上我们了,所以我们必须要走。你三胖爷爷体型太惹眼,就算乔装也难逃监控,而且他还不至于像我和你大进爷爷的情况那么糟糕,所以我们两个必须得走,他就留下来吧,你未来姐夫也会帮他的。”

宋飞还不知道这件事,说:“爷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伤还没好,能逃到哪里去?你让我有个安排也好啊,不行,我这就去安排。”

“别,你想被人盯上吗?小薇是侯警官的妹妹,又是你的女朋友,本来侯警官就已经在悬崖边上,你来掺和一脚,他铁定要被调查了。”宋金说,“我也不想你牵扯进来,你呀,等会就去给我取钱,我和何大进只能刷现金,钱好使。”

宋飞只好说:“一会我就去取钱,可是爷爷,以后我还能联系你们吗?”

宋金默了默说:“暂时别了吧,不过你别担心我们,我们又不是老人家。”

宋飞叹气,这一别,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见,最重要的是,爷爷的伤…是不是真的没有问题?

第95章

回到酒店, 宋金直接进了电梯回房间,宋飞去停车场放车, 晚他两步。

宋金刷卡进了房间, 发现灯亮着,早就等在里面的唐三胖“唰”地站了起来, “金哥。”

宋金每走一步伤口就疼,他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正常,走到沙发那坐下, 才问:“何大进呢?”

片刻屋里就传来声音:“我在里头收拾东西。”

宋金说:“就拿几身衣服就好了,别搬家似的。”

屋里的何大进闻声,随后看看被自己绑成豆腐块的棉被,还有三大袋东西, 里面装了各种日常用品。他眨眨眼, 把东西都倒了出来,就挑了牙膏牙刷,还有衣服, 重新收拾。

唐三胖见宋金的脸色惨白,闭眼在沙发上休息,问:“金哥, 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宋金强打精神, 说,“三胖, 等会就要分道扬镳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警察来问话的时候, 你不要慌张,知道吗?你要把自己当成唐三胖的远房亲戚,别把自己当成世上不存在的人。”

“我知道了金哥,我会演好这场戏的。”唐三胖确实是下定了决心,因为如果他这边败露了,那一定会殃及宋金和何大进。

就算是为了他们,他也要演好这场戏,给他们争取隐藏的时间。

“三胖…”倚着沙发的宋金缓缓说道,“我…我真舍不得你们。”

这话简直戳了唐三胖的泪点,他说:“我也舍不得你们。我还想回何家村,跟你们一块过日子。虽然城里什么都好,住的好吃得好,可在何家村的日子,才是我最怀念,最开心的。”

宋金笑笑:“我也是。”

如今一想,甚至还很怀念刚刚住进何家村的时候。

每天鸡飞狗跳,每天拌嘴吵架,每天醒来都是一个新的挑战,每天睡觉还要跟蚊子做斗争。

耳边听着蛙声,鼻子闻着稻香,日复一日,却没有一天是重复过的。

不绚烂的日子,却教人难忘。

收拾完东西出来的何大进说:“收拾好了,我们该走了吧。”

宋金缓缓睁开眼,起身说:“走吧,三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唐三胖怔然看着他们,说不出再见两个字:“金哥…大进哥…”

宋金抬手要去安慰他,但手抬起瞬间,才想起他的伤口还没好,这一抬,脸色刹那失去所有颜色,剧痛传遍全身,几乎是跪在地上。

何大进吓得行李包都掉地上了,唐三胖一把扶住他,颤声:“金哥你没…”话没说完,他就看见宋金的白色衬衫被血浸得一片红,整个胸腔前的衣服都变得血红。

宋金想说自己没事,嗓子都哑了,说不出来。

何大进急声:“快去医院!”

这时宋飞已经停好车上楼,进来就看见爷爷半瘫在地,衣服上都是血。他立刻跑了过来,背起他就往电梯那走。

唐三胖和何大进也紧随在后,此时宋金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电梯的强光刺入他的眼里,瞳孔慢慢开始涣散。

他看见了很多人,还想起了很多往事。

小时候的自己,父亲被抓走时的样子,被抓走的二哥,跳楼的二嫂,还有在襁褓里,第一次对他笑的豪豪。

还有在巷子里,笑得灿烂的姑娘。

“小婉…”

电梯已经在动,唐三胖听见他从嗓子里磨出来的声音,问:“小飞你爷爷在说什么?”

宋飞听了两遍才听清楚,说:“爷爷他在叫我奶奶的名字。”

何大进的脸也“唰”地白了,说:“完了,事情不好,用我们的老话,这叫、叫看见最挂念的人来接自己了。”

唐三胖的心猛地一跳,合掌苦求说:“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求求你们不要带我金哥走,不要带我金哥走。”

宋飞加快脚步,自己的肩头都被血沾湿了,可想而知背上的人出了多少血。

进了停车场,宋飞把爷爷放后座上,就急忙去驾驶座,连安全带都忘了系。

唐三胖和何大进一左一右夹着昏迷不醒的宋金,急得满头大汗。

但宋金的伤口还在继续裂开,纱布已经全都变成了血布条。何大进捂住他的伤口,血依旧渗出,根本没用。他急得要哭:“怎么办三胖?”

唐三胖还在抽纸,但纸巾根本没用。

“轰隆隆——”

晴朗的夜晚,传来了刺耳的雷声。

“又打雷了。”何大进怔然,问,“小飞,你听见雷声了吗?”

在飞快开着车的宋飞说:“没有。”

何大进和唐三胖相视一眼,又明白了——这雷声依旧只有他们听得见。

“金哥真的要死了吗?”唐三胖嗫嚅说,“金哥不能死…大进哥,我们回去吧,这是老天爷要我们回去啊。”

“不行!”何大进说,“你回去会死的。”

“可如果不回去,金哥会死的!金哥的伤为什么不能好,自从他受伤后,我们就一直能听见雷声,每次雷声过后,金哥的伤口就会重新裂开,根本好不了。”唐三胖已经是泪水纵横满脸,“金哥得活着,我不怕,大进哥,我真的不怕死,回去吧,回去吧。”

何大进看看宋金,又看看三胖,泪大颗大颗滚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不想宋金死,也不想三胖死,他多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大进哥!”

似乎是唐三胖的声音叫醒了宋金,他从梦里醒来,唇色已如白纸。他低哑着声音说:“不行…我不回去,我没事…没事…”

“金哥——”唐三胖痛哭,“回去吧,我求你了。”

宋金没有答应,他不能答应。

三胖是他很珍贵的朋友,三胖不能死,否则他回去有什么意义。

“回去吧宋金,你要三胖一辈子后悔吗?”何大进终于意识到再不回去,宋金真的会死,那三胖也会愧疚一生的。这样重来的一生,有什么意思?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谁都不欠谁的,但是同样的,他们谁也不想失去谁。

“回去吧金哥。”

雷声再一次响起。三人几乎都有一个直觉,如果他们再执意不回去,时间就真的会在这里终止。

唐三胖紧握宋金的手,又将何大进的手握住,他们三个当初就是这么来的,手拉手坠河溺水,回到了他们的青春时代。如今也让他们手拉手,回到最初的原点。

重走青春,他们无悔了。

宋金怔怔看着变得勇敢的唐三胖,忽然明白了,何大进说的没错,他要是死了,三胖会愧疚一辈子的。

回去,是他们的终点,或许也是…一个起点。

他缓缓闭上双眼,回去吧——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飞驰开车的宋飞突然发现,后座上的三个人,变了模样。

“爷爷!”

………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时钟流转的声音,在宋金耳边回响着。

是天堂的钟声吗?

宋金缓缓睁开眼,只见床边都是人,都是他的亲人。

“爷爷?您醒了?”

似乎是宋飞的声音提醒了气氛低落的人们,众人立刻朝宋金看去,只见他已经睁开了眼,但气息还很微弱,整个人都虚弱极了。

宋金张了张口,发现喉咙有点哑,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视线慢慢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那是一双老人的手,不再强健有力,不再光滑结实。

回来了…

回来了啊…

宋金看向一旁病床,空空如也,他失神。

“三胖…”

隔壁床没有人。

……

七天后。

“你说他们这不是捣乱嘛!浪费人力物力,浪费警力资源,太过分了。可最后就只是口头教育,就因为他们是老人家?”

赵勇酒过三瓶,说话也大胆了起来,继续说道:“消失了那么久,我们都要找疯了,结果他们自己出现了,大摇大摆的,啊!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啊。老弟,你不气啊?没点‘猴哥’该报仇就报仇的脾气。”

侯小左知道他这段时间辛苦了,他好歹是知情人,但赵勇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查案子,虽然查得慢,但眼见就要破案,得,当事人回来了,还说是发脾气自己藏起来的。

高兴是高兴,但生气也的确是会生气。

赵勇打了个酒嗝,说:“老弟,你这个案子办的不好,你没责任心你知道吗?后期你都不看这案子一眼了,你这可不行。是是是,你办其他案子特别特别用心,可是就这个案子…你独独没好好办它,可竟然捡了个宋家的孙女回家。我怎么就碰不上…呜,我怎么就碰不上…”

侯小左笑着拍拍他肩头:“别喝了,我送你回家。”

“我没醉。”赵勇又喝了一杯,然后盯着他问,“不过为什么你最近老请我吃饭?还不让我给钱,好像你做了亏心事。”

侯小左不动声色,问:“那你还要不要我请?还吃不吃?”

赵勇眨巴了下眼,嬉笑:“要,吃。”

这令人头大的案子可算是过去了,他当然要好好犒劳自己,侯小左要做宋家的孙女婿了,有钱人,他要使劲吃。

对,使劲吃。

“老板,再给我烤一个大腰子——”

……

三个月后。

“来来,双脚夹紧,肩膀放松,注意呼吸、眼神直视前方,坚定点,自信,自信…对!就这么走。”

T台下的老师眼前走过一列列模特,一一指导,都是天赋极佳的模特,看得众老师十分满意。

“何老出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台下的老师也往那看。一会就有个身材十分高瘦,肤色黑得十分有特点的老人走了出来。

呼吸自然,目光直视前方,坚定的眼神中也充满了自信。

那是不同于花甲老者的自信。

也是老者中难能可贵的自信。

像是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如今“丧”文化盛行,就连年轻人的朝气都在渐渐消失。此时在模特界横空出现一位老者,除去身材很符合模特标准,眼底的自信和向上的面貌才是最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