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凝视了老人片刻。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消沉,摸了钱包,拿出了两张钞票,似乎就要递出去,但垂眸间又把手收了回去,将钞票放回,钱夹合上。

一身无言的疲惫。

漠然转身离开,汇入拥挤的人流。

他是沈奕,这本书的主角。

自己有一家律所的大律师,有自己非常信任的合作伙伴,却偏偏在如日中天的时候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最大的危机并不来自金钱。

而来自他的内心。

开篇的场景,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程白想起了边斜遇到过的那个“骗局”。

至于这主角,却是有些熟悉了。

程白窝在沙发上,将书摊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翻了没几页便断定:“我果然没猜错,你都去过了伦敦,接触过了方让,不可能放着这么大好的素材不用。”

边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靠了个抱枕,盘腿坐在她身边,笑看着她。

程白继续往下看。

一开始还是饶有兴趣,但随着那书页越翻越多,有关于主角沈奕的很多信息和过往也被慢慢揭示,先前面上带着的轻微的、平缓的笑意,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减了下去。

沈奕不是方让。

或者说,不仅仅是方让。

方让的父母是被判入狱的犯罪者,而收养他的养父母则是将他亲生父母送进监狱的检察官。但在《灰度》这个故事里,沈奕只是拥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求学时,父母相互背叛;

而如今,他最信任的当事人狱中伤人,挑衅法律,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正在人生最困苦的阶段,手上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但根据律协和司法局的禁令,他暂时被吊销了执业资格;

他有个很好的女朋友,但对这一段感情很认真,但也有很犹豫;

他终于对她提出了分手。

女朋友问他:“为什么?”

这是第30页。

程白细长的手指搭在页码上,不再翻动。

边斜就在她身旁,抬手将她颊边垂落的微卷发丝拂到她耳后,若无其事地问:“哪里写得不对吗?”

程白浓长的眼睫有若乌黑的羽翅般轻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边斜便笑着道:“工作室也有人觉得我这个剧情写得有一点争议,但我一直觉得,每个人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但最终每个人都成了不相同的画。究其所以,不过是每个人一路走来的经历不同。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朋友,不同的老师,不同的职业,甚至读不同的书,摄入不同的信息。每一种经历和过往,都是不同色的染料,以不同的方式渲染在画布上。”

他抬手将那本书从程白手里拿了过来。

唇边的弧度很淡。

“沈奕其实是个很复杂的角色。如果说‘灰度’是一个渐变的范畴,那最开始在所有事情发生前的‘他’,是灰度最低的时候,接近于白。但人生么,很难有一帆风顺。总会发生一些事情,剥夺掉人对于某些东西的信任。于沈奕而言,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那些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依旧会留下阴影。父母婚姻的破裂,剥夺了他对于爱情的信任;曾信任的当事人转身再犯罪,让他从此对感性和冲动充满了警惕。”

程白转眸望着他。

这一刻的他像魔鬼。

他却只是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放低了声音叙说:“他是律师,他的职业天生崇尚理性。随时随地,都要求他们保有冷静的思考,理智的判断。任何一名优秀的律师,都是理性大过感性的人。或者说,在这个世界奔忙越久,就越清楚,所谓‘感性’是一种脆弱且容易被人利用的东西。而理性,虽然看起来冰冷,且相对坚硬,可在善变的世界里,它却能带来少见的稳定、规则。在追求理性者看来,最可怕的事情便是理智的丧失。”

程白慢慢环住了自己的双臂。

像是觉得冷。

边斜便伸手抱住了她,将手臂收紧,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想漂浮的烟气:“我的主角,往往不容许任何情绪和感性压过理性,既不信任长久的感情,也不愿它改变自己的生活。一切都要在掌控之中,不容许有冲动和盲目。可程白,爱情这件事,本来就是冲动,盲目,甚至疯狂……”

天暗了。

沉闷的夜幕下忽然传来了一道低低的滚雷声。

终于是要下雨了。

被人拿着一把尖刀破开的感觉,并不好受。

这一瞬间,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几乎让她难以自控的愤怒。

程白的目光像是一片夜色覆盖下的深海,再明亮的月光透过一层一层的海水也难以抵达深处,仿若一座囚笼。

她扯开唇角:“你早些年不懂的藏拙的时候,朋友一定很少吧?”

边斜沉默片刻,坦然道:“是。”

程白于是笑出声来。

可这笑并不是平时的笑,显得有那么一点尖锐,甚至带出了几分压抑。

连着一个月的时间,让她习惯了每天发来的消息。

但忽然有一天消息不见了。

于是她就像是呼吸惯了空气的鸟,忽然到了水里;又像是水里游惯了的鱼,忽然到了岸上。那种不习惯的感觉,开始纠缠着她,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有某些东西正渐渐地越过某条界线,越过某个程度,浸染着她,侵占着她。

她定定地道:“你想掌控我。”

边斜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让你意识到,你在乎我。”

她望他,依旧道:“你想掌控我。”

边斜回望她:“如果你一定要用这个词,那爱情就是一场情感上的相互控制。程白,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你开始在乎我、喜欢我,并不该是一件羞耻的的、需要被你抗拒的事。为什么不坦然承认,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成功入侵了你理性的疆域,动摇了你对于感情的怀疑,让你心烦意乱?”

程白又觉得自己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猎物,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平和无害的男人,才是向她步步逼近的猎人。

她想起很久以前。

打完了曾念平的官司,她带边斜去喝粥,离开的时候正是冬夜,天上下了雪,他就站在路灯旁看她开车走。

她能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渐远的身影。

那是她冷酷的理智,第一次动摇。

然而在她冲动之下驱车返回时,边斜已经不在原地。

于是她重新冷静了下来。

理智回笼。

她告诉自己,他们不合适。

但仅仅是第二天,他就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再一次闯入她的生活……

也许,那时候就该警惕。

厌恶那些不受自己掌控的情绪,它们在她的认知中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和不明朗的未来。

但与其说是一种厌恶,不如说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

程白忽然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似乎想让自己重新恢复冷静:“你把我看太透。”

落地窗上有雨点砸下来。

传进屋内是轻微的声响。

边斜望着灯光下那一道道水痕,一双眼底眼底晦暗难辨,没有笑,也没有怒,只有一抹极深的情绪扎到更深处,于是便成为一抹锥心的隐痛。

程白道:“你是一个贪婪而狡猾的人,从不甘心于只得到一点。”

边斜答:“我是。而你在考虑和我分手。”

第134章纯粹理性

“哇,你们看,又有新闻报道了。方par的小孩儿都是妈妈在照顾啊,身为一个女人,摊上方par这样的男人真的好惨……”

“业务一流,人品稀烂的典型了。”

“女方也太好了吧,这样都能忍上六年多,是我我早爆发了。”

又是周一的上午,有律师打开了新闻页面,开始看新一天的业内八卦新闻,不留神间又看见一些自媒体写的方不让离婚案的最新进展,没忍住就开始了吐槽。

肖月、钱兴成等人也坐在一起正在聊天。

大家对方不让的态度基本一致:“女方这么多年不容易,按这报道来看,方不让也太渣了!”

渣?

唐驳一大早接了程白的电话,说正在明天诚那边和方不让开会,但忘记带一份文件和u盘,让他帮忙拿过去一下。

此刻拿了东西他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但对他们这番见解,他脚步顿了顿:“我倒觉得不能这么看。”

肖月、书婉婷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唐驳依旧架着那一副黑框眼镜,一身平静的沉冷,只道:“都这么久了,你们有看到过哪篇报道抹黑过女方一个字吗?”

众人忽然愣住。

唐驳却不再多言,重新迈步,走出了律所。

明天诚就在另一栋楼。

他在前台处道明来意,正巧遇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朱守庆。

朱守庆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程律手底下那个叫唐驳的?”

唐驳点了点头:“朱律好。”

毕竟前段时间程白那个大规模名誉维权官司可引起了好一阵的轰动,而作为为她打官司的律师,唐驳也一度在一些法律杂志上露脸,得到了业内很多人的关注。

朱守庆也是因此知道他的。

此刻那目光上上下下把唐驳打量了一遍,好像想看出他是不是因为长了三头六臂才获得程白青眼,这么下力气提拔他。

但最终也没打量出个所以然来。

朱守庆给他指了个方向:“帮程律拿东西来的吧?她现在在方par办公室,你直接去那边找吧。”

唐驳欠身道:“谢谢朱律。”

明天诚这家律所的装修风格,比起天志来要冷淡得多,人也稍微多一些。

偶有来往进出的律师都是一脸精英模样。

唐驳这样的穿着和风格和这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说好听了叫朴实,说难听了恐怕是有点土气。但他自己倒很坦然,一路向着方不让办公室去。

方不让办公室是全隔音玻璃的。

门上贴着的是“seniorpartner”字样,旁边挂了方不让的名字。

程白就坐在里面。

只有她一个人,并没有看到方不让。

“进来。”程白抬头看见是唐驳,便跟他招了招手,道,“东西都拿来了?”

唐驳进来把文件和u盘都放下,目光从她面上掠过。

上着淡妆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精致。

只是给人的感觉却跟前段时间不同了,双目清明却偶尔会闪过几分困顿,有时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而且这几天好像也没看见边斜了。

此时此刻她手里甚至还夹着烟。

人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外面的窗也推开了,细长白皙的手指间,那一股烟就顺着风飘出去,很快散干净。

这还是唐驳第一回看见程白抽烟。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诧异。

他道:“u盘和文件程律看一下,另外我刚从天志过来的时候也遇到了费主任,他正想找你,让我转告程律个事儿。”

程白拿过文件和u盘确认了一下,抬眉看他:“费主任有什么事?”

唐驳道:“听说最高法那边最近有一桩死刑复核需要给嫌疑人指派法律援助,虽然是北京那边的事,但费主任听说后,让我来问问您。”

死刑复核。

听到这四个字时,程白捏着烟的手指一顿,神情里忽然有了几分沉默,心内似乎弥漫过了很多东西。

但最终问出口的话却很平静:“谁的?”

唐驳犹豫片刻,静静地道:“苏逸定。”

这个名字对一般人来说,很陌生。

但如果将这个名字换成“3·28案犯罪嫌疑人苏某”,只怕所有人便会恍然大悟。

程白也很久没听谁正正经经地提起这名字了,有一点恍惚。

3·28案案发至今已有2年,一审判决之后不久苏逸定便在狱中伤人,正正好“撞”在《刑法》那条漏洞上。在公检法看来,这无疑是对法律的尊严发起了挑衅。

法律绝不认为人多犯了罪反而能受到奖赏。

所以法院这边大多想往高区间量刑,但谁也没想到苏逸定这种行为激怒了在一审时曾为苏逸定提出过轻罪量刑建议的检察院,但当时一审已经结束很久,抗诉期限早就过了。事情只好一路上报,惊动了上级检察院。上级检察院检视整个案件之后,直接开了个内部讲话会,然后对苏逸定的一审判决结果提起了“再审抗诉”。

再审抗诉和二审抗诉就差一个字,实际上的差别很大。

二审抗诉针对的是未生效判决,再审抗诉针对的却是已经生效的判决;

二审抗诉由一审检察院通过法院向上级检察院提起,再审抗诉却由上级检察院提起,由同级法院接受;

二审抗诉需要在规定的抗诉期限内提出,再审抗诉却没有时间限制。

再审抗诉提出后,高级人民法院认为一审判决苏逸定的几项罪名都成立,但量刑太轻,直接认定为犯罪情节严重,影响极其恶劣,应认定为“重罪”,改判无期徒刑。

这时检察院再对他狱中伤人的新罪提起诉讼。

原一审判决的有期徒刑年数,会导致他们在适用“数罪并罚”时遭遇审判难题,但再审抗诉改判后便直接了会产生漏洞的刑期区间,正所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后来便直接判了死刑。

最高人民法院于2007年收回了下放的死刑复核权,增加了三个死刑复核庭,负责全国死刑案件的复核工作。

苏逸定的死刑也是需要复核过后才能执行。

而且现在死刑复核也能申请法律援助了。

当初一审判决,程白就是苏逸定的辩护律师。

如今一年过去,法院又在为他寻找法援律师。

烟草的味道弥漫在舌尖有些发涩,程白垂眸把手里的烟头摁进了半满的烟灰缸里,淡淡道:“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言语。

唐驳无法揣度现在的她到底是什么心情,费靖那边也没有一定要问个结果,只是让他把这消息告诉程白,所以他没有多问什么,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不让端了两杯咖啡进来。

程白就坐在那片窗边上,正出神地盯着他那大鱼缸里游动的鱼,眉眼间是一种渺无的平淡。

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又看了一眼她放在旁边的烟盒和半满的烟灰缸,带了几分邪气的长眉便是一挑,坐在了她左手边的位置上,笑着道:“你是把我这儿当吸烟室了。”

话说完,他便捡起那烟盒,抽了根烟出来,手指一掀打火机的盖,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程白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