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再次愣了愣,深深看了程微一眼,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是呢,三妹对我最好了。我们过去吧,不然该迟了。”

“嗯。”程微起了身,与程瑶挽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下来,有些踟蹰。

“三妹,怎么了?”

程微咬了咬唇。

大姐姐远在宫中,一些女儿家的话是没有机会说的,二哥又随恩师去了荟城,年底才能回来,想来想去,能一吐烦恼的,只有二姐了。

“二姐,你说,止表哥是不是讨厌我?”

“怎么会?”程瑶失笑,“你忘啦,小时候,众多表姐妹里,止表哥最爱带你玩的。”

“可是,今日止表哥看我的目光,就像…就像我看四妹似的!”程微只要一想到止表哥若是讨厌她,像她讨厌程彤那样,心都碎成了渣。

“你定是看错了。”程瑶扑哧一笑,“三妹,我听说,止表哥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面皮薄,兴许是为了二月里那事,还在避着你呢。”

程微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抿唇一笑。

二姐也这样说,看来她果真看错了呢。

“这下放心啦?走吧,止表哥见你去迟了,说不定才真会生气了呢。”

二人推门而出,带上各自的丫鬟,由候在廊芜下的引路丫鬟领去了女眷所在之处。

一踏进花厅,程微就快速扫了一眼。

厅里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坐首位的是外祖母,与她说话的是小霸王的母亲曾氏,也算是程微的姨母。

说到这,不得不提起一段伤心往事。

卫国公老夫人原本有二女,长女是程微的母亲明珠,次女闺名玉珠,自幼殊色天成,还未及笄就有了京城第一美人的美誉。偏偏她还通武艺,性格舒朗,京中贵女非但不嫉妒她的美貌,还大半与之交好,常相约一同出门游玩,却不料有一次踏青,路遇了歹人,待歹人切西瓜般把跟来的丫鬟护卫砍翻,韩玉珠挺身而出与歹人力战,从而给了好友们逃生的机会,自己却被歹人掳走。

虽说没过多久,韩玉珠就被人救回,名声却是受损了,更糟糕的是,她竟有了身孕!待八个月后早产下一子,便用一根腰带结束了鲜花般的生命。

而曾氏,就是当日与韩玉珠一同出门的好友之一,韩玉珠自尽后,她就主动认了卫国公老夫人为义母,而后嫁人生子直到如今,老夫人已是把曾氏当真正的女儿待了。

外祖母下首,则依次坐着大舅母陶氏,二舅母刘氏,小舅母赵氏,母亲韩氏,其余的,则是陶氏的娘家人及密友,还有几位表姐妹了。

一见程微进来,卫国公老夫人就露出欢喜的笑容,招手道:“微儿,来外祖母这里。”

程微也是不自觉扬起嘴角,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施了一圈礼,然后伏在卫国公老夫人膝头,喊了一声“外祖母”。

卫国公老夫人抚着外孙女黑鸦鸦的头发,欢喜的不行:“微儿貌似长高了,也长胖了,不错。”

对老人家来说,瞧着晚辈长胖些,总是欣慰的。

角落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女扑哧一笑,与一旁的少女咬耳朵道:“三姐,你看祖母偏心的,微表姐一张脸都成发面馒头了,她都觉得好看!”

另一个年龄仿佛的少女撇嘴道:“还不是微表姐小时候总有人说她长得像早逝的二姑母。那时候太小,记不得了,可你看她这又黑又胖的模样,不用说,定是那些人一味奉承,哄祖母高兴呢。”

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瞪了二人一眼,二人这才悻悻住口。

“婉娘,你瞧微儿,是不是越发好看了?”卫国公老夫人侧头问曾氏。

这下子,便连那十七八岁的少女都有几分尴尬,同情地看着曾氏。

孰料曾氏面不改色,仔细瞧了程微一眼,笑道:“确实呢,待过上几年微儿长开了,就更出众了。”

听了这话,卫国公老夫人就如喝了蜜一般,舒坦地脸上笑褶更深了。

韩氏实在听不下去了,硬邦邦道:“母亲,您再这样,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哪样了?”老夫人脸一板,“你自己的闺女,你瞧不出好来,还不许我这当外祖母的实话实说了!”

一屋子人悄悄看看程微,又看看老夫人,忽然深刻理解了实话实说的含义,俱是低头忍笑。

坐在不起眼处的陈灵芸再也忍不住,低声对程彤道:“她脸皮也够厚的,要是我听了这样的夸奖,早臊的躲出去了!”

程彤嘴角一直挂着浅笑,轻声细语道:“老夫人这么说,咱们就听着呗,谁不是听着呢。”

这话说的极妙,一等国公府的老夫人夸赞自己外孙女,旁人可不就是听着,难道老夫人说外孙女是九天上的仙女,她们非要提醒一句可惜是脸着地么?

这其中,也只有韩氏身为程微的母亲,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怕女儿时常听着这些话,越发认不清自己斤两,再闹出更大的笑话来,才与老夫人起了争执了。

卫国公夫人陶氏悄悄摇了摇头。

想当年,婆婆最宠的就是韩氏,韩氏执意嫁到怀仁伯府后,守寡的那几年婆婆常因担心她过不好派人去请,韩氏却十次有八次推了不来,就连玉珠没了都鲜少回来开解老母,一来二去的,母女便有了隔阂。

“老夫人,时辰快到了。”陶氏可不想儿子的十六岁生辰闹出什么不快来,忙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老夫人起了身,还不忘程微,“微儿扶着我吧,外祖母这两日腿有些疼。”

“外祖母腿怎么啦?”程微听了有些担心,忙伸手去搀扶,却见老夫人使了个眼色过来,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程微不由怔了怔,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外祖母对她是极好的,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靠谱。

第八章 侧耳听雪落

也不怪还稚气未脱的程微这样想自己外祖母,她可忘不了八岁那年因为忽然多了个父亲还有一双弟妹,恼得跑来外祖家小住,有一日心烦爬到树上摘桃丢着玩,有一颗正砸进来园子里溜达的外祖母怀里。

程微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甚至叛逆地想借此哭闹一番发泄连日来的郁闷,却不想外祖母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扔到地上说不甜,并问她:“微儿可知道什么样的桃子最甜?”

程微茫然摇头,就见外祖母撩起裙摆往腰带里一塞,三两下就爬到了树上去,摘了桃树尖上一颗粉里透红的大桃子向程微显摆,然后祖孙二人在侍女们的尖叫声中压垮了老桃树摔了下来。

那个季节桃子本来就是熟透的,这么一来,桃子直如雨点般砸了下来,二人虽没摔伤也没被砸伤,可程微足足洗了三次澡还能隐约闻到身上一股子桃子味,总觉得桃毛没洗掉,让侍女挠了一夜痒。

别人家熊孩子爬树顶多招来一顿训斥,她爬树招来一个祖母!

这事给程微留下的心理阴影略大,她从此再也没爬过树!

程微预感很快成真,就听韩氏嗔怒道:“母亲,止儿的小成年礼,微儿怎么好跟过去看!”

与正式加冠不同,这种只流行于京城一带的小成年礼,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关系亲近的女孩儿,也不好去看的。

老夫人脸微沉,瞪了韩氏一眼,嘀咕道:“你两个哥哥的小成年礼,你也没缺席!怎么轮到微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

这话虽说的小声,可因为陶氏和韩氏离得最近,都听到了。韩氏自觉在长嫂面前丢了面子,不好和母亲硬顶,一个眼刀向程微飞了过去,斥道:“还站这儿做什么,去和你二姐还有表姐妹们玩去。”

在场的人,都是多年常来往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有那十七八岁的少女,站在人后,看向程微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

程微松开了老夫人的手,垂眸:“外祖母,那微儿就在这儿等着您啊。”

老夫人无奈地看了韩氏一眼,抬手怜爱地抚了抚程微的发丝:“在这儿等外祖母作甚,你大表哥行完小成年礼,你外祖父他们都去喝酒,我们就听戏去,你们小姑娘家不爱听这个,先去听雪林玩吧。”

小成年礼到底比不得加冠礼,换了寻常子孙,祖母辈的都不出席的,可韩止是卫国公世子,长子嫡孙,身份自是不同。饶是如此,等观完礼,长辈们或聚或散都随心意,至于同一辈的,则由今日的主角招待,待客地点就是卫国公府闻名京城的听雪林了。

老夫人说完,抬眼越过人群,落在那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秋华,先替止儿照应着妹妹们。”

那少女含笑道:“祖母放心就是了,秋华定会招待好妹妹们的。”

老夫人这才放心的转身,在众人簇拥下出了门。

花厅里很快只剩下小姑娘们,气氛陡然一松。

“哎呀,总算能去听雪林了,大表姐,我可盼了好久了。”说话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粉衣绿裙,杏眼桃腮,是卫国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女,闺名心怡。

“看你猴急的。”与陶心怡挨在一起的少女掩口取笑。

陶心怡嗔道:“岚郡主,你还笑我!我又比不得你,想来这里随时就来了。要不是赶上止表哥生辰,说不准要开春才过来呢。”

陶氏娘家在嘉阳,离京城虽不算远,可往来到底不如同住京城方便。

“哪有想来就来的,母亲说我年纪大了,不比小时候,这些日子拘着我做针线呢,你看我手指上的针眼!”岚郡主把手一摊。

程微忍不住看过去,只见少女白嫩嫩的手指水葱似的,那针眼…抱歉,许是站得远,她没找到!

“还真是呢,其实你便是不学,将来也不打紧。”

岚郡主叹气:“母亲说了,将来就算用不上,该会的也要会。还是哥哥好,现在怎么闹都不打紧。”

原来岚郡主就是小霸王容昕的亲妹妹,其父是王世子,其兄是世孙,一出生就比景王府其他姑娘来得尊贵。

“还是世子妃说的有道理,难怪郡主样样出众呢。”先前坐在角落里取笑程微的两个少女围了过来。

岚郡主放下手,矜持地翘了翘嘴角,算是给了回应,态度却比先前冷淡多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韩秋华这才淡淡开口:“妹妹们先随我过去吧。”

说到这,特意伸了手去拉程微,并对程瑶笑道:“瑶表妹,你和心怡表妹有些日子未见,她先前可是问起几次了,你们好好叙旧,就让微表妹和我作伴吧。”

程瑶笑容温和:“那就劳烦大表姐替我照顾三妹了。”

“说什么照顾不照顾,我比你们长好几岁,和我在一块你们这些小姑娘定会嫌闷的,就只好委屈一下微表妹了。”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纷纷轻笑,众人穿上披风大氅,平日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向着位于国公府东北角的听雪林走去。

听雪林,顾名思义,应是赏雪景之处,而在卫国公府赏的却是梅景。

每逢冬日,数百棵梅树一同绽放,白梅绿蕊,玉洁冰清,风过枝摇后花瓣簌簌而落,遥望之人辨不清是梅是雪,只能闭眼轻嗅,以梅香判断,听雪林因此得名。

闭眼嗅梅香,侧耳听雪落。

卫国公府虽是武将传家,可卫国公夫人陶氏却是个风雅人,每年举办的赏梅诗会都热闹非凡,渐成盛景。

程微由韩秋华牵着手缓缓而行,入目是成片的白梅怒放,脚下一层层落梅雪堆玉叠,仿佛把小蛮靴都染上了梅香,令人不忍践踏。

耳畔响起了少女们的惊叹声,程微对此却早已司空见惯,目光散漫,显然思绪又飘远了。

韩秋华见此微微一笑,伸了手在程微眼前摇晃:“微表妹,在想什么呢?”

程微回神,瞧着面带微笑的韩秋华,在韩氏面前竖起的冷硬外壳收起,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落梅,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笑容:“我想起小时候,止表哥常领着我们一众兄弟姐妹来梅林玩耍,平表哥淘气,总爱把我引到无人处,害我时常迷路,幸亏每一次都是止表哥把我寻回来的。”

“是么?”韩秋华温和看着程微,“我那时玩乐的少,竟不知道呢。”

“是呢,那时止表哥偷偷领我们去玩,二舅母管的严,谁都不敢喊大表姐。”

“若是喊我,我便去了。”韩秋华说到这里,神情颇有几分惘然。

韩秋华的父亲是卫老夫人的次子,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幸亏当时妻子刘氏已经有了身孕,数月后生下一个遗腹女,取名秋华。

韩秋华成了二房唯一的血脉,同时也是卫国公府第一个孙辈儿,刘氏打定了主意不过继嗣子,要等女儿长大了招婿,是以她自幼课业要比寻常女童繁重的多,没人撺掇又不好意思主动翘课,可心底,不是不羡慕的。

而今韩秋华已是二九年华,这点感概自是随风而过,望着程微比寻常少女要胖乎一些的脸蛋,忍不住伸手去捏,手伸到一半,却脸色微变:“微表妹,你的脸…”

说到这里顿了顿,顾及小姑娘面皮薄,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是不是磕碰着了?”

“没有呀,在门口不小心和二姐一起摔倒,只碰到了手肘——”程微下意识去抚摸面颊,猛然意识到韩秋华真正想问的事,一下子没了声音,只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韩秋华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低叹一声,抚了抚程微发辫:“微表妹闲了就多来陪陪我,二妹不常见人,三妹四妹年纪又小,等闲我也没个说话的人呢。”

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知道你和瑶表妹形影不离的,怕是舍不得。不过我瞧着,瑶表妹稳重,倒衬得你这傻丫头更跳脱了些。”

第九章 程微有位好兄长

“和二姐不相干,我一直是这样子,不懂得如何讨人喜欢。”承认不如人处,总是令人不那么愉快,程微下意识抿唇,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丹凤眼如盛了碎钻,尽管衣着寡淡,苍白如一片风干的素梅,在此刻还是骤然迸发出耀眼光彩。

就连一向稳重的韩秋华都不由怔了怔,随后心中一叹,可惜了微表妹一双极好的眸子!

程微不知韩秋华突如其来的惋惜,说得认真:“不过二哥告诉我,一个人的品性是教导出来的,性子却是天生的。什么样的性子都有优点,要是为了旁人伪装自己的性子,会活得很累很累,我只要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啦。”

“微表妹,澈表哥说的不错。他对你,也真是极用心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来不及问我,就多去问问澈表哥。”

程微眉微挑:“那是当然,二哥是最好的哥哥,什么都懂的,可笑程彤还总想着把二哥抢走呢!她却不知道,早在五年前二哥就说啦,只有我才是他的妹妹,谁都无法替代的。”

五年前,正是程微的父亲携娇妻稚子出现的时候。

小姑娘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欢喜的好像再无别的烦恼。

韩秋华不由心生感慨,微表妹这心无城府的性子,在真正能欣赏的人眼里,又怎么会不好呢?

她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问道:“那雅表姐和瑶表妹呢?”

“呃?”程微一怔。

韩秋华扑哧一笑:“你刚刚说澈表哥只认你一个妹妹呢。”

程微顿时被问住了,张了张口,有些心虚地道:“又不是我说的。”

可不知怎的,想起二哥那番话,她心里就忍不住高兴起来,同时又有几分惭愧。

陈灵芸总骂她霸道,其实有的时候也没说错。

韩秋华见状不再为难,伸手一指道:“到了呢。”

眼前是一座两层木质小楼,朴拙雅趣,又有一长廊与之相连。廊下石桌有圆有方,铺了一水的月华素面锦布,其上摆满了各式糕点坚果;石凳长短不一,错落有致,俱是铺着厚厚的喜上眉梢妆花棉垫;每隔半丈有余,就有一个侍女立在廊柱旁听候吩咐,另有专门留意着火盆以便及时添加炭火的小婢。

看了这场面,陈灵芸眼底闪过艳羡。她寄居在伯府,虽和程微等人待遇相同,都是两个贴身丫鬟并两个小丫头,可一走出来,别说比起玉堂金阙的卫国公府,就连一般贵女的排场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暗瞪了程微一眼。

母亲说的不错,再没有比二房母女更讨厌的人了。

程雅捡了母亲便宜不说,出阁还耗光了伯府家底,外祖母说什么太子妃的嫁妆不能太寒酸,程雅过好了受益的还是伯府,可她成了太子妃这些年,府里未曾见过一丝一毫好处不说,反要为了撑起太子妃的面子每年递银钱进去,害得府里越发艰难,带累她也要过紧巴巴的日子。

陈灵芸正不忿地想着,韩秋华的声音适时响起:“走了这么久,妹妹们都累了,且先在这儿歇歇,净了手用些茶水糕点。”

听了这话,陈灵芸下意识往四处瞧去,恰巧一旁是个木质雕花高几,其上摆着青花瓷盆,盆中盛着清水,高几旁半蹲着个粉衣小婢,正用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她嫌粉衣小婢拿过火钳的手再给自己端盆递帕子有些不净,就径直伸了手在青花瓷盆中洗了洗,随后拿起半搭在盆沿上的软巾擦拭起来。

擦手的动作进行了一半,陈灵芸察觉气氛有异,不由抬眼望去,却见众人都直直望着她,表情各异。

陈灵芸向一旁的程彤投去询问的目光。

程彤表情尴尬,欲言又止。

陈灵芸更加困惑,却也知道恐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先前暗笑过程微的两个少女齐齐轻笑出声。

韩秋华警告般瞪了二人一眼,对着陈灵芸笑如春风:“是我忘了说,这水都冷了呢,怠慢陈家妹妹了。”

说着对那些侍立的婢女道:“还不快去把水换了。”

婢女们皆敛眉称是,端了青花瓷盆列队而行,只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露出几分异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