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队婢女还未走进与长廊相连的木楼,就有一队侍女从木楼鱼贯而出,落脚无声很快到了众女面前,两人一组,一人端了琉璃水盆,一人捧了雪白软巾,俱是半蹲在姑娘们面前,齐声道:“请姑娘净手。”

琉璃盆中清水透亮,其上浮着玫瑰花瓣,还传来淡淡甜香。

若是其他名贵香露,陈灵芸恐怕认不出来,这缕甜香,她却印象深刻。

那时母亲才带她回了伯府不久,有一日哥哥前来探望,送她一瓶香露,她兴致勃勃拿去与表姐妹们分享,却被眼热的程微故意打破了,更令人气恼的是,程微还死活不承认,最后更是翻出一瓶淡橙色香露跟她显摆,说什么这是“巧天成”的“凝橙香”,澈表哥才送的,犯不着眼热!

而这缕淡淡甜香,正是“凝橙香”的味道。

陈灵芸的脸迅速变得通红。

到了这时候,她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前韩秋华说什么水冷了重新换过的话,分明是替她圆了脸面,摆在眼前的才是姑娘们净手要用的!

她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盯着幽香四溢的琉璃水盆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这时候,还有水声响起,随后传来少女的轻笑声:“行了,快撤下去吧,这种天气,说凉就凉了,免得一会儿用错了。”

陈灵芸猛然站起,一张脸臊得能滴出血来,狠狠瞪了说话的少女片刻,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就往外奔去。

程彤向来和陈灵芸交好,见状想站起来追,奈何她平日走的是弱柳扶风路线,猛然一站起来,忙扶了扶额头,“哎呦”一声又柔弱的跌坐回石凳上。

程瑶一把拉住陈灵芸,一边用手轻抚她的背,一边宽慰道:“灵芸表妹,快不要哭了,这也不算什么事,谁没有弄错的时候呢?你这样子,等下被止表哥他们瞧见,才不好呢。”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体贴入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长廊另一侧梅树旁的数位少年俱是暗暗点头,投来欣赏的目光。

第十章 超级路痴岚郡主

廊下的少女们注意力全被这场热闹吸引了,竟是无人察觉有人前来。

陈灵芸耸肩抽泣,程瑶耐心替她拭泪,程彤也走过来劝慰。

负责招待小姑娘们的韩秋华真的恼了,脸一沉,对那少女道:“三妹,昨日你说有些头晕,我看今日还不大清醒,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的好。你们扶三姑娘回去吧。”

侍立一旁的婢女不敢迟疑,立刻应了一声是,就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扶了韩三姑娘,齐声道:“三姑娘,婢子扶您回房。”

韩秋华这一发怒,韩三姑娘竟是不敢反抗,只是委屈地辩解道:“大姐,我也没说什么呀,是她自己丢了脸面,又小性儿,哪有半点受不住说跑就跑的!”

一旁年纪更小些的韩四姑娘不敢开口求情,只是猛点头表示赞同。

“不必多说,送三姑娘回去!”韩秋华半点没有松口,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先前还怜惜微表妹,实则,哪家没有本难念的经!

卫国公老夫人原本生了四男二女,三子早夭,次子年纪轻轻战死沙场,只留下遗腹女韩秋华。长女少时千娇百宠,出阁后却夫妻不睦,次女惨遭歹人凌辱,抛下了刚出生的孩子自尽身亡。

长子是现任卫国公,却因年轻时随父常年征战在外成婚太晚,耽误了子嗣,到现在只有一个独苗韩止。

老夫人见势不妙,忙逼着才十五岁的幼子早早成了亲,且专门挑了一看就好生养的赵氏。

奈何还是半大少年的韩四死活看不上赵氏这膀大腰圆款的,连同房都是屈服在亲娘的淫威之下,物极必反,没过多久就弄出个外室女来,就是二姑娘韩秋露。

老夫人也知道逼得狠了,对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赵氏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韩四自觉圆满完成任务,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奔着如花美妾去了。

三姑娘韩秋梦、四姑娘韩秋静俱是妾侍所生,还有一个通房所出的五姑娘才三岁,今日没来凑这番热闹。

这番情形下,唯一的嫡女要招婿,三姑娘和四姑娘虽是庶女,身为一等国公府的姑娘,走出去分量不比寻常人家的嫡女轻。

偏偏老夫人接连被两个女儿伤了心后,留下的力气只够疼嫡出的孙女、外孙女的,对庶出孙女俱是淡淡的,而嫡母赵氏早就预见到,风流倜傥的韩四老爷至少还能风流二十年,不知会折腾出多少庶子庶女来,有三个儿子傍身的她直接无视了庶女们的存在,懒得费半分力气教导,于是两个小姑娘的性情就有些令人头疼了。

韩秋华揉了揉太阳穴,不再看三姑娘韩秋梦,走上前对陈灵芸赔罪道:“陈家妹妹勿怪,都是我招待不周,才出了这种纰漏——”

程瑶忙打断她的话:“大表姐太客气了,都是我的疏忽,带妹妹们出来原该好好照顾她们的,谁知闹出这番事来。”

将这番热闹尽收眼底的岚郡主对陶心怡耳语道:“不是我说,韩程两家,也就是大表姐和程瑶还过得去,其他人呀…”

话说了一半,轻笑道:“所以呀,我就只盼着你来了。”

一直没吭声的程微终于看不过去,猛然站了起来。

她虽只有十三岁,个子却高挑,这么忽然站起,顿时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没等旁人发问,程微眼一扫,对半蹲在面前的两个侍女道:“你们站起来端着,我不惯坐着净手。”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忙站了起来。

程微伸出手,在那香气四溢的琉璃盆中洗了洗,接过另一位侍女递过来的软巾擦拭后,直接把软巾丢进了琉璃盆里。

水花溅起,雪白的软巾一寸寸没入,娇艳的玫瑰花瓣打着旋儿飘荡,渐渐附着在软巾上,有种别样的绮丽。

而这番动作虽然随性到近乎粗鲁,却生生被程微作出睥睨一切的气势来,仿佛站在众人面前的,不是失宠于父母,取名为“微”的程三姑娘,而是有权利任性的金枝玉叶。

见众人都默默望来,程微嘴角微牵,似不屑,又似嘲弄,还未脱女童清脆的声音如珠似玉,掷地有声:“不过是净个手,有什么错不错的,也值当的一个眼巴巴盯着讽刺,一个羞恼的掩面而逃,最后还带累的大表姐和二姐心里难受!再者说,即便是错了,那首先错的也不是灵芸表妹。”

“你什么意思?”韩秋梦一怔。

众人皆露出诧异神色,就连刚到不久恰好看了这番热闹的几个少年都面面相觑,原本抬脚要走过来的,此刻不由站住了。

“今日止表哥宴客,你也算主人之一,有客人不知摆在一旁的清水是什么用途,闹出误会来,身为主人不感到歉然,反而看笑话,要我说,这才是真的丢人呢,连自己是什么位置都看不清楚!该羞恼的不羞恼,不该羞恼的自寻烦恼,还弄得旁人不自在,这不是没事闲的吗?”程微说完坐下,随手拿起一旁的枣糕吃起来,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陈灵芸像是头一次认识程微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见她皱了眉,一脸嫌弃地把蜜枣从糕里剔出来弃之一旁,不由翻了个白眼。

没错,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程微,吃枣糕不吃枣,除了她,再没人能干出这种蠢事了!

而韩秋梦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顿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真是笑死人了,什么叫该羞恼的不羞恼?那微表姐你呢,整日里缠着大哥哥不放,被大哥哥嫌弃的事满京城都晓得了,也没见你羞恼!”

程微左手拿着枣糕,右手因为手肘破了,牵动起来就疼得厉害,一直垂在膝头,闻言暗暗握了握,一双丹凤眼微挑,眼波横斜,不紧不慢道:“干卿何事?”

事情往往是这样,当被认为做了丑事的人表现的毫不在乎了,说嘴的人就没辙了,只能干瞪眼。

韩秋梦嘴张了又张也没想出反击的话,在韩秋华警告的眼神下悻悻坐了下来,不过很快想到自己可以不必回房了,心情又好了一点点。

场面恢复了热闹,小姑娘们都拣了喜欢的糕点,边吃边谈笑。

陈灵芸坐下后想了又想,还是低声对程微道:“程微,你别以为今日替我说了话,我就要感激你了。”

程微斜睨她一眼,冷笑:“谁稀罕你感激了,你也就是窝里横!”

说完皱皱眉,把吃了大半的枣糕放下,起身走了。

看够了热闹的岚郡主对这些点心并无多大兴趣,拿一双银筷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眼前的核桃酥,碰了碰右手边的陶心怡:“我忽然觉着,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没得到好友的回应,岚郡主不以为意,继续道:“要说起来,程三虽说毒舌了些,脸皮厚了些,蛮横霸道了些…偶尔,也挺有趣的。”

“谢谢。”程微抬了抬眼皮,从岚郡主身侧的石桌上淡定地端起一碟莲蓉酥,返回了自己的位置。

岚郡主一脸呆滞,喃喃道:“心怡呢?”

左手边响起陶心怡无奈地声音:“我在这边!”

有个毫无方向感的手帕交,真是够了!

第十一章 姗姗来迟的表哥

说人是非被捉个正着,即便尊贵如郡主,依然会感到尴尬,岚郡主捂着发烫的脸颊往外望去,不由一怔:“大哥?”

站在梅树旁的紫衣少年见被亲妹子发现,扬了扬眉,抬脚走来,几个少年见状忙跟上。

廊下少女们听到动静,皆讶然回头,见走在前面的是景王世孙容昕,鼎鼎有名的混世魔王,都觉头皮发麻,忙见礼道:“拜见景王世孙。”

容昕走至韩秋华身旁,笑吟吟道:“大表姐,你这个样子,让我母亲看见,又该罚我了。”

韩秋华笑道:“礼不可废。”

容昕对这位大表姐显然收敛着脾气,闻言摇摇头,环视一圈,目光在程微身上停了停,才懒洋洋道:“快起来吧,都是相熟的,用不着多礼。今日我就是个凑热闹的,大家自便就是了。”

在场的少年少女,不是兄妹就是表兄妹,关系最远的也是自幼相识,见面称一声“世兄”、“世妹”的,容昕发话后,便无人拘束,气氛很快恢复了热闹。

程微最是不愿见这位小霸王的,趁机往一旁挪了挪,躲在了程瑶身后。

容昕似有所觉,一双星眸含着冷光,往那个方向瞟去。

“世孙,大弟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过来?”韩秋华见今日来府上的少年人都齐了,独独少了今日的主角,开口问道。

“嗯?”容昕收回了目光,显然是没听清楚韩秋华问什么。

韩秋华暗叹口气。

要说起来,微表妹也是运道不佳,招惹了谁不好,偏偏自幼就和这小霸王不对付。而容昕又是不拘俗礼的,捣蛋起来,才不管你是不是女儿家,什么捉弄人的法子都想得出来,也敢做!

“大弟怎么没随你们过来?”

“噢,我看老夫人她们叫了韩止说话,就先带他们过来了。大表姐你是知道的,不说别人,就是我母亲,一旦唠叨起来,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了——”

“大哥!”听容昕越说越不像话,岚郡主警告地喊了一声。

容昕对这唯一的同胞妹妹还算不错,闻言总算住了口。

韩秋华沉吟片刻道:“即然如此,咱们干脆先进听雪楼去,这里虽生着火盆,到底不如屋里暖和,妹妹们要是着凉就不美了。”

“就听大表姐的。”容昕笑着道。

听雪楼构建小巧,一进门绕过花开四季的花梨木围屏,就是一个敞亮的大厅,歇脚的地方则设在二楼。

大厅正中摆有两个大桌,众人分男女各自坐下,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了干果酒水。

“怎么是果子露?”容昕一瞧水晶杯中一汪碧绿,不由皱了皱眉。

韩秋华笑道:“喝果子露正好,不然妹妹们喝多了,我该挨骂了。

少年中年纪最小的韩羽不满道:“大姐,大哥都说了,今日允许我喝酒的。”

对自家小堂弟,韩秋华就没那么客气了,睃他一眼道:“要想喝,等你大哥过来再说。”

才八岁的韩羽不敢挑衅大堂姐的威严,做了个鬼脸,悻悻不说话了,容昕却是不怕的,笑道:“既然这样,你们喝果子露就是了,我们喝这甜腻腻的玩意儿作甚?”

说完,不待韩秋华开口,就侧头吩咐立在一旁的侍女道:“把这桌上的果子露撤了,换梨花酿来。”

景王世孙一发话,侍女们自是不敢耽误,很快就把果子露撤下,换上了梨花酿。酒封才启,甘冽醇甜的酒香就溢满了大厅。

微醺的气氛让人下意识放松了心情,没过多时,就连喝果子露的小姑娘们都有几分飘飘然,胆量比往常大了起来。

三姑娘韩秋梦举着水晶杯道:“大姐,我们这样干等着多无趣,不如来行酒令吧。”

这一提议,顿时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行诗令怎么样?”陶心怡提议。

陶家在嘉阳是有名的书香世家,祖上曾出过帝师,论才情,陶心怡虽不如程瑶盛名,却也是有真材实料的。

程彤眼角余光扫了程瑶一眼,面带微笑,声音轻柔:“每次都是行诗令,依我看,不若击鼓传花来得热闹呢。”

平日里,因为有程微这个死对头在,程彤对程瑶态度尚可,可要说姐妹情,实则没有多少。

董姨娘自诩才女,程二老爷更是自恃才高,尤喜儿女能继承几分,耳濡目染之下,程彤用在诗文上的精力不少,原本很该自得的,可偏偏上面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程瑶压着,心里能爽快才怪了,见在场的都是年龄仿佛的少年,更有景王世孙这样的皇亲贵胄,下意识就不愿程瑶大出风头。

程彤虽驳了陶心怡的提议,因天生一副娇柔嗓音并不惹人反感,且在座的少年男女们未脱孩子心性,还没有一味追求风雅的觉悟,一听是击鼓传花,觉得比行诗令有趣,都应了下来。

只有程微忽然出声道:“我喝不得酒,就不参加了吧。”

场面陡然一静,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怎么行呢,大家一起才热闹,少了一个多不好。”程彤道。

看她一副关心的样子,程微恨不得用鹿皮小靴踩一脚,没等反唇相讥,韩秋华已经出声:“微表妹确实喝不得酒,今日这果子露我都没敢让她喝呢。”

这才有人注意到,程微面前的水晶杯里盛的只是清水。

听到韩秋华开口,程微这才醒过神来。

今日是止表哥十六岁生辰呢!

先前在长廊下,都是姑娘家,起些小争执也就罢了,此时她若再和程彤针锋相对,岂不是给止表哥的生辰宴扫兴。

那样,止表哥也许真的会讨厌她了吧?

再骄傲的小姑娘,一旦遇到与心上人相关的人和事,总会忍不住低头的。

程微只要一想到止表哥会用嫌恶的眼神看她,一颗心就像浸在了醋水里,又酸又涩又疼,罕有的没有和程彤对着来,而是起身接过侍女呈上来的花鼓道:“那我来击鼓吧。”

“不成,不成。”陈灵芸跳了出来,“等会儿花传到哪里,都掌握在击鼓人手里呢,要是和你关系好的轻轻放过,专门落到平日不对付的人手中,那该怎么说?”

“我不会这样。”程微冷然道。

“这可不是只听你说的——”许是喝多了果子露的缘故,陈灵芸一时忘了这不是在怀仁伯府,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少年中一个相貌平平的皱了皱眉,奈何女孩子家起了争执不好插口,便悄悄对年纪最小的韩羽耳语几句。

韩羽点点头,凑过来,一脸的天真无邪:“微表姐,你想当击鼓人的话,可以把眼睛蒙上啊。”

虽是童言童语,却是个好建议,总算是堵住了陈灵芸的嘴。

程微接过侍女捧上来的红绸巾,双手抬起,右手肘一痛,不由又放了下来。

容昕一直端着酒杯盯着程微,见状面上厌烦之色一闪而逝。

真是丑人多作怪,不过是玩个击鼓传花,她又想做什么?

“替我把眼睛蒙上。”程微吩咐一旁的侍女。

红绸巾覆盖住双眼,一切都暗了下来,程微不大适应,摸索了一下鼓面,然后以左手握槌,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开始吧。”

鼓槌落下,“咚”的一声响起。

而此时,韩止恰好走了进来。

PS:生病太影响状态,龟速码了四个小时才搞定,简直要泪奔了。至于存稿…咳咳,老读者应该都懂的。

第十二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程微外祖家有四位表兄弟、五位表姐妹,除了大表哥韩止、大表姐韩秋华,二表哥韩平、三表弟韩屹、四表弟韩羽还有四个表妹全都是小舅的子女。

而自幼就受母亲冷落的程微很小就能感受到小舅的冷淡,于是对这些表兄妹们同样亲近不起来,加之大表姐被二舅母管得严,几乎很少玩耍,程微对韩止的亲近,几乎是必然的。可以说,从幼时起,她在卫国公府的日子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和韩止在一起的。

程微对韩止有多熟悉呢?

她蒙着眼,在众多嬉笑的声音中,仅凭脚步声就听出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