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止幼时体质不大好,不像大部分男孩子那样爱跑跑跳跳,养成了走路轻稳的习惯,便是后来习了武,年岁渐长,这个走路的习惯依然未改。

那脚步声稳稳的,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从容不迫,落到地面上又轻轻的,像鹅毛从程微心尖上一掠而过,让她不由自主的欢喜又紧张起来。

这一紧张,落下的鼓槌敲响第一下后,就忘了继续敲。

在场众人中,以景王世孙容昕身份最高,这击鼓传花自然由他开始。

容昕接过侍女新折的白梅还没决定从哪个方向传起呢,这鼓声就停了,于是所有人视线全都落在他手中白梅上,连走进来的韩止都无人注意了。

容昕盯着手里还沾着水珠的白梅,脸上阴云密布。

那丑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她这是报复先前在大门口时,他骂的那句话吧?

他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自己摔倒,还要拉着姐姐垫背,事后不但毫无愧疚之心,替她受罪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说她一句恶毒,已经是看在自小相识的份上了!

容昕越想越恼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众人愣神之际,几步走到程微面前,伸手把遮住她眼睛的红绸扯了下来。

眼前骤然一亮,程微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又睁开,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怔怔道:“怎么了?”

“怎么了?”容昕挑了挑眉,笑得有些邪气。

面前的少年唇红齿白,眉如墨画,灼灼星眸直视一个人时,哪怕是在发怒,也好似含情凝视,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

程微却好似冰人儿一般,并没有寻常少女的反应,见他露出熟悉的坏笑,心生警惕之余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蹙了眉瞧着。

“程微,你今日是不是有意寻我晦气?”容昕才不管什么男女有别,欺身上前,抓住了程微手腕。

他抓的恰是肘部受伤的右手,程微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袭来,又是大庭广众之下,顿时又羞又恼又痛,再顾不得这人是什么身份,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嘶——”容昕万万没想到程微胆子这样大,吃痛之际手一松,随后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丑丫头,你行——”

忽然看见程微面色发白,大滴大滴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一下子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在他印象里,很少见这丑丫头哭的。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丑丫头时,她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一把头发又浓又黑,不像寻常黄毛丫头头顶了两个小包包,就那么披散着像黑缎子似的。

他忍不住扯了扯,丑丫头居然狠狠咬了他一口,气得他弄了臭泥巴糊到了她头发上。

本以为丑丫头要哭个惊天动地去告状的,没想到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剪刀,愣是把沾了泥巴的头发齐刷刷剪掉了。

最后的结果,两个人谁都没讨到好,他吃了一顿竹板炖肉,丑丫头被她母亲拎回了怀仁伯府,足足有半年没出门。

从那时候起,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可是,就是她剪了头发的那一次,都未曾哭过。

“容昕!”韩止走了过来,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微表妹还小,别和她计较。”

“谁和她计较了!”不知是不是瞧见程微哭鼻子的缘故,容昕心里有些怪怪的,连平日十分之一的霸道劲都没了,悻悻道,“我是觉得就她事儿多,简直是丑人多作怪——”

说到这里,容昕不知怎的有几分心虚,飞快瞄了程微一眼。

“我愿意丑,关你何事?”在心上人面前被揭短,就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程微从来不是好脾气的,当下反唇相讥。

这话却一下子引爆了小霸王的脾气,他当下冷笑:“是,只要你自己愿意的,就都不关别人的事,所以你就死缠着韩止,哪怕被全京城的人笑话!自己要摔倒怕受伤,就赶紧把程瑶拉过来垫在身下,全然不在意瞧见的人会觉得你恶毒!”

“你说什么呀!”程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什么时候拉二姐垫背了?

大门前摔倒的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回放。

那时候,慌乱之间她似乎随手抓了什么,难道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二姐,其实是被她扯过来的?

是了,当时下车,二姐就在她身后!

程微一张脸渐渐白了,没了与容昕针锋相对的气势,有些自责,又有些委屈,喃喃道:“可我不是故意的…”

而程微这番话,落在容昕耳中,无异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当下更觉气愤失望,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说完这番话,容昕忽然觉得这样的争执索然无趣,把那枝白梅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向座位走去。

从小吵到大,程微并不在意容昕的态度,只是看着韩止,咬了唇重复道:“我不是故意的…”

韩止与程微之间有半丈远的距离,脸上笑容仿佛也因这段距离而淡了些:“微表妹,回去坐吧。”

“止表哥——”

韩止却没再回头,来到了众人中间。

程微和程瑶在大门口齐齐摔倒那一幕,这些小姑娘们并没见着,听了容昕刚刚的话,都低声议论起来。

而韩秋华也从堂弟那里问清了来龙去脉,见韩止和容昕都走过来,起身站在容昕面前,神情严肃地道:“世孙,微表妹和瑶表妹摔倒的事,我并没有亲眼瞧见,但我刚刚问了三位堂弟,他们都说只瞧见两位表妹摔在了地上。虽然微表妹当时在上边,不像瑶表妹摔得那么重,可这也不能说明是微表妹故意拉着瑶表妹摔的。”

韩秋华说到这,看了程微一眼,心中一声轻叹,接着道:“虽说今日是大弟生辰,说这些话有些煞风景,好在在场的都是兄弟姐妹,并无外人,纵是有什么争执误会,把事情摊开了说明白也就过去了。”

她向前几步拉了程微的手,把她带到身旁,直视着容昕:“世孙,既然你刚刚说大家随意,今日我就以姐姐的身份说一句,微表妹毕竟是女孩子家,不是证据确凿,可担不起世孙刚刚的那一番话!世孙往后说这些话时,也请三思!”

“难道我还诬陷她不成?”容昕攥了攥拳头,一想韩秋华说其他人只瞧见二人摔在地上,并没看到程微拉着程瑶,在气恼之余又有几分尴尬。

他当然不能和别人说,每一次只要程微一出现,他就精神抖擞准备着斗嘴,注意力第一时间就放在了她身上,当时确实是看到她拉过了程瑶挡在身前,才一起摔倒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格外的生气!

至于是生气程瑶的遭遇,还是生气程微的变化,连小成年礼还未过的少年还太年轻,并没有学会细想。

他赌气道:“大表姐问问韩止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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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曾经两小无嫌猜

听容昕提到韩止,程微心头一紧,与韩秋华相握的手不由动了动。

韩秋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韩止:“大弟,微表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比我还了解的。世孙说的事,你看清了吗?对世孙解释清楚就是了。”

韩止不由自主看向程微,见她神情忐忑,微仰着头,勉强冲他露出个笑容,心中一冷。

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清楚,以程微的倔强傲气性子,此事要是冤枉的她,恐怕早就不管后果和容昕对峙起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站在大堂姐身旁,不安地望着他!

更可况——

韩止忍不住回忆那个时候的情景。

天青色的竹纹棉帘掀起,披了月白斗篷的程微目光紧盯着大门口的方向,急慌慌往下跳去,而他目光越过去,不自觉落在了紧随其后的那抹淡粉色倩影上。

再然后,就是程微拉着她的手,以她垫背,二人齐齐摔到了地上!

那个时候,他一颗心都抽紧了,不知道直直摔在地上的她到底有多痛,更何况,身上还有程微压着!

韩止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

心痛,愤怒,最后,在姑母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得选择压抑,把所有不该外露的情绪都小心翼翼收起来,表现的与其他表兄弟无异。

韩止的沉默不语,让在场的人神情各异。

其实这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感觉到了那种令人尴尬的漫长。

而程微,在这样难堪而漫长的沉默中,死死咬着唇盯着韩止的眼睛,执意想得到一个答案。

止表哥一定明白,她绝不会故意做出那样的事来吧?

别说二姐是她最亲近的姐妹,就是令人讨厌的程彤,她都不会那样做!

曾经的程微,觉得这是个肯定的答案,可是经历了对方长达半年多的冷淡疏远,却有些不确定了。

于是,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到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面前,无法不紧张忐忑,等待着对她来说无异于审判的答案。

程微并没有等到韩止开口,程瑶就已经站了出来:“世孙,止表哥,你们都误会了,三妹对我最好不过,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呢,当时完全是意外…”

韩止目光温和的看着程瑶,有疼惜,有无奈。

瑶表妹这样的性子,也太过良善了,分明是微表妹伤了她,还一直替微表妹着想。

“止表哥,你就说句话呀——”程瑶比程微个头还矮些,微仰着头催促,目光中满是祈求。

韩止一颗心便软了下来。

他记得,最开始时,他亲近的只有姑母所出的微表妹,对庶女出身的瑶表妹一直淡淡的,直到有一次,微表妹落了水,等他赶到时,见到只比微表妹大两岁的瑶表妹死死抓着微表妹的手,一直坚持到他把微表妹救上来,才脱力昏了过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小小的少女昏迷前说的话。

她说,三妹是她最疼爱的妹妹,无论怎么样,她情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意是三妹!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不自觉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看着她渐渐绽放光华,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也包括他。

既然是瑶表妹所求,他自然不会违了她的意思。

韩止冲程瑶微微一笑,而后看向程微。

程微下意识把唇咬的更紧了些,隐隐尝到了血腥味而不自知。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答案。

就听韩止语气淡淡地说:“确实只是个意外。容昕,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以后就莫要提了,毕竟事关微表妹的闺誉。”

“韩止,你这是什么意思?”容昕脸沉了下来。

他生得极俊美,偏偏因为自小随性惯了,在俊美之外又多了几分玩世不羁,二人并肩而立,竟是比明珠美玉的韩止还要夺目些。

“这是以后提不提的事吗?”容昕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程微一眼,才对韩止道,“你再这样纵容下去,才是真的害了她!”

“不是的。”原本清脆的少女嗓音带了几分暗哑,引得人都把注意力投了过来。

程微目不转睛的望着韩止。

不是这样的,那种真正的纵容和宠溺,她是曾经拥有过的,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

止表哥的话,听来是为她着想,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甚至,特别特别委屈呢?

尤其是当容昕说出这样的话时,她委屈的控制不住要出声否认,因为她觉得,这简直是对“纵容”两个字的嘲笑,更是对她的嘲笑。

程微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想瞧个清楚。

在对方毫无温度的目光里,程微心中一直坚信的某样东西轰然倒塌,骤然明白了她的委屈从何而来。

原来,她把他当做最亲近喜欢的人之一,而他遮掩在对她纵容外衣之下的,却是漠然。

“丑丫头,不是什么,你还不承认么?”容昕见程微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忽然睁得大大的,少了以往的灵动倔强,暮沉沉的让他心里发慌,不由地抬高了声音。

听到了熟悉又讨厌的声音,程微回神,明明难过的想要掩面痛哭一场,却生生逼退了泪意,挺直了脊背。

就算要哭,她也不要在讨厌的程彤和容昕面前哭,让他们看了笑话去,更不要在大表姐和二姐姐面前哭,让她们跟着担心。

尤其不要…在已经冷淡漠视她的止表哥面前哭!

程微看容昕一眼,冷冷道:“你想要我承认什么?无论如何,我不会故意害二姐姐的,你这样认为,才是可笑!”

她说完,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韩止的表情,微微侧了身,对韩秋华道:“大表姐,我觉得屋子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未等韩秋华说话,程微已经挺腰直背,急急转身往外走,小姑娘艰难武装出的骄傲终究遮掩不住狼狈的心情,让一直默默看着的陈灵芸不由自主出声:“其实,我瞧见是瑶表姐伸手拉的微表姐呢——”

话未说完,陈灵芸忙住了口,死死咬着唇,懊恼的恨不得以头捶地。

她脑子有坑吧,明明打定主意看笑话的,怎么就忍不住开口了呢!

刚刚说话的一定不是她!

陈灵芸做完自我催眠,若无其事的端起水晶杯抿了一口果子露。

只可惜,这样的掩耳盗铃显然没什么效果,韩秋华伸手拽住程微,不动声色地问:“陈家妹妹,这么说,当时的情景你瞧清楚了?是瑶表妹拉的微表妹?”

第十四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灵芸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陈灵芸其实习惯了被人注视。

在京郊,陈家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小姑娘之间流行的胭脂水粉,衣裳花样子,虽要比京城晚上那么一两季,可她总是玩伴中最先得到的那一个,又有个足以拿出来炫耀的外祖家,走到哪里,都是小姐妹们当初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可是,随着和离的母亲回了外祖家长住,陈灵芸才知道,让她炫耀了许久的大表姐,太子妃当的没有那么令人艳羡,一直让她得意的外祖家,其实是京城勋贵中底子最薄的一家。

而她,只是这空架子的伯府上,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小姑娘都是敏感的,由众星捧月变成了毫无存在感的一只小萤火虫,陈灵芸已经郁闷很久了,所以一旦被人重视起来,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她非但不像寻常小姑娘那般胆怯羞赧,反而点燃了兴奋的小火苗,脑子飞快转起来。

陈灵芸仔细回忆着马车上的情景。

当时程微从她身侧走过,陈瑶紧随其后,她正气恼得不行,恨恨盯着程微的背影,恨不得她直接摔下去趴在地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个大脸。

然后…然后她就像拥有心想事成的法术般,眼睁睁看着程微往前栽倒,而程瑶迅速伸出手抓住程微,挡到了她前面。

想到这里,陈灵芸暗暗感叹一声,瑶表姐对微表姐可真好——

等等,不对,她记得那一瞬间,她并不是羡慕的心情。

陈灵芸觉得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有些恍惚起来,在苦苦的回忆中,小巧的羊皮软靴一闪而过,横在了程微脚下。

陈灵芸蓦地睁大了眼睛。

见她表情奇异,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众人都跟着好奇起来。

韩秋华忍不住追问:“陈家妹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陈灵芸左顾右盼,慌张张看了看程微,又看了看关系最好的程彤,最后,才看向程瑶,目光忍不住往下移去。

半掩在妃色罗裙下的羊皮小靴看不清全貌,只露出鞋头一丛兰草,明明是适合冷天出门的靴子,却有着绣鞋的雅致。

瑶表姐,从来都是优雅精致的。

可这一回,陈灵芸头一次没有暗生艳羡,而是困惑惊惧起来。

难道是瑶表姐伸脚把微表姐绊倒的?

不,这怎么可能!

陈灵芸下意识摇摇头。

她这表现让人看得云里雾里,韩秋梦终于忍不住讥笑道:“搞了半天,是没有看清楚,为了出风头逞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