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痕

她怎么能原谅呢?

在那场噩梦里,止表哥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上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他还说:“没有碰过你,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尽管,到现在,程微依然没有想明白“没有碰过”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可是韩止说这番话时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不屑和庆幸,就像一根毒针,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口里,永世难忘。

对了,还有那封和离书,他说他们是前世怨家,这四个字,程微是真真切切明白的。

在一个又一个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程微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偶尔能听到身边人的说话声,包括替她净面、擦身,按摩身体,都能感应到,而当对外界毫无感应时,就沉浸在昏迷前的幻境里,一遍又一遍,到现在,她甚至能把韩止当时说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前世怨家。

只要一想到韩止这么说,程微就恨得牙痒痒。

那些都是幻象没错,可是,她若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着止表哥,他是不是终有一天,会对她说那些话呢?

她才不会给他说那些话的机会!

程微抬起头,声音愈发坚定:“我不原谅。”

她蒙着双眼,韩止看不到那双清亮有神的丹凤眼中有着怎样的情绪,可是这番话,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程微自幼比其他姐妹们性子倔强,可二人闹别扭时,只要他先服软,总是能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来,这还是头一次,冷冷淡淡地告诉他不会原谅。

韩止觉得程微在闹孩子脾气,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微表妹,别闹了——”

“别碰我!”程微像是触到烙铁般身子猛然往后一退,挥开了韩止的手。

“微表妹?”

程微恢复了平静,想起幻象中韩止说的那番话,不由恼道:“大表哥,你有话便说,不许随意碰我!”

明明小时候时常拉着她的手,长大了却说那样自欺欺人的话,实在是可恶!

以为她稀罕么,以后韩止碰她一下,她都不许!

对男女之事还懵懂的程微这样想着,韩止却羞恼的红了脸。

因为小成年礼后的一连串意外,加之早就打定了主意等着程瑶,韩止至今仍是不识风情的少年,但在小成年礼之前陶氏就安排人讲过这些事,他于此并非一窍不通,此时被程微这样一本正经地警告,原本自然亲近的举止好似有了一层别的意思,顿觉尴尬异常,忙站了起来道:“微表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生气,等你大好了,要打要骂,表哥都由着你。可你回伯府后,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药要按时服,饭也要按时吃,别让关心你的人再担心。”

听着韩止的温声软语,程微心头有了那么一丝触动。

毕竟是在长达十三年的时光里占据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那个人,想要把虔心镌刻在心头的痕迹抹去,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绝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不过程微比别的小姑娘好强些,她暗暗咬了咬唇,很快就把那丝触动赶走,冷声道:“多谢大表哥提醒,我都知道了。”

“微表妹,你真的都知道了?”韩止认真打量着程微,总觉得这个表妹自打醒来就有些不对劲,只可惜她双眼蒙着布巾,单从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大表哥,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程微有些不耐烦了,头冲着里面歪在床榻上,“我想歇息一下,大表哥,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去忙吧。”

她真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带她到处玩的小表哥,面对着她时,只剩下怀疑和否定了。

韩止站在床榻前沉默了片刻,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微表妹,其实,表哥还有些话对你说。”

良久,传来程微的声音:“什么话?”

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开口,韩止轻轻咳嗽了一声,直到程微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才道:“微表妹,我一直觉得你和瑶表妹感情极好的,近来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知道,瑶表妹一直把你当成最疼爱的妹妹。你若是对她有什么误会,姐妹二人坐下来说清楚就好了,不要生了隔阂——”

程微腾地坐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鬓角青丝吹了起来:“大表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和二姐之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又哪里来的误会!”

这一瞬间,程微又气又怒,还有隐隐的惶恐。

在幻象里,长大后的她似乎和二姐关系疏远得很,甚至她和止表哥决裂,也和二姐有关。

虽然受幻象所扰,现在一想起二姐她心下就有几分不得劲,可她不停劝告自己,那看到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怎么在韩止眼里,她和二姐之间居然真的出了问题?

莫非,那些事情真有发生的可能?

想到这里,程微脸上血色褪尽,不寒而栗。

偏偏程微表情的变化看在韩止眼里成了色厉内荏的表现,他轻叹一声,难掩失望地道:“微表妹,那日,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程微心头发寒,语气冷硬地追问。

韩止语气涩然:“看到你推倒了瑶表妹,不然,我又怎么会在急切间不小心推了你——”

“你说,我推倒了二姐?”程微凭着声音直直望向韩止的方向,轰然之间就想了起来!

当日,她只记得长大后的韩止毫不留情地对她说“程微,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却忘了扶着程瑶的止表哥,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原来如此。

程微骤然明白了韩止为何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他以为二姐是自己推倒的!而他现在的道歉,就仅仅是因为她受伤昏迷了而已。

程微不由冷笑一声。

恐怕,在韩止真正的心意里,还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吧?

她越想越寒心,长久以来对小表哥的那些少女心思,经历了幻象和现实的双重打击,终于像脆弱而美丽的冰凌花,太阳一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一滴水珠都没剩下。

“滚!”她随手抄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温馨

程微一个软枕丢过去,擦着韩止面颊飞过,直奔门口。

和舒站在门口抓住软枕,狐疑地看着二人。

程微并未发觉和舒来了,正气得火冒三丈:“韩止,你给我走,多看你一眼,我都嫌烦!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嫌烦!”

许是情绪波动太过激烈,脑海中久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有人掐你脖子了?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又要昏睡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程微冷静下来,她微微喘息着,在心里默问:“你什么意思?”

那声音冷笑:“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精神本就在崩溃的边缘,最怕急怒,还是老实点好。”

见程微不回应,偏偏那声音感知不到外界变化,只得冷嘲道:“我知道了,定是你的止表哥又招惹你了吧——”

听到这里,程微直接断了与那声音的联系,只听到它半截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这时,和舒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表哥,程微,你们是干什么呢?”

这有些狼狈的情景被和舒撞见,韩止颇有些尴尬,伸手弹了弹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道:“没事,刚刚陪微表妹聊天呢。”

“聊天?”程微半仰着头冷笑,“大表哥,从今往后,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聊的,你也莫要对人胡说!”

“微表妹,你闹够了吧?”性子再怎么温和,到底是一等国公府的继承人,哪能没有半点公子脾气,韩止终于忍不住沉下脸,压低声音道。

程微却不理他,扬声道:“和舒,你来了?”

“你要回伯府了,我怎么能不来?”和舒走过来,把软枕随手丢在床榻上,挨着程微坐下,“程微,你眼睛蒙布巾做什么,真不想见我呀?“

程微表情微变,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咬了咬唇道:“和舒,我问你,我说那日没有推倒二姐,你信不信?”

“哪日呀?”

“无论哪一日。”

事实上,对程微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哪一日,而是谁愿意相信她。问出这话时,她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甚至在想,要是和舒也不信她,那她再不来外祖家了,至少这样,那些对她好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和舒看一眼韩止,才道:“你要说没有,那就定然没有了。”

程微长长松了一口气,覆盖着眼睛的布巾有了些许湿意,声音却听不出异样:“大表哥,你听到了吧?我再说一遍,那日,二姐不是我推倒的,不过,你相不相信,以后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还想和舒表弟说说话,请你先出去吧。”

韩止站在那里,有些难堪。

从来,程微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曾有一次舒表弟笑她是跟屁虫,她恼了好几日,最后还是他劝着,二人才和好的。

而现在,被排除在外的却成了他。

不过很快,这一星半点的酸味就被气怒冲没了,韩止看了程微一眼,淡淡道:“微表妹,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改日再去伯府看你。”

和舒忽然站了起来:“大表哥,我送送你。”

表兄弟二人并肩走出去,到了廊下,韩止止住脚步:“舒表弟,你进去陪陪微表妹吧,我看她情绪有些异常。”

和舒撇了撇嘴:“大表哥,任谁被冤枉了,还是被亲近的人冤枉,情绪都会异常的。”

“舒表弟,你这样毫无理智的偏袒,对微表妹有什么好处?”

和舒针锋相对:“大表哥,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对程微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你冤枉了她,还打着替她好的名义吧?这也就是程微,只是情绪异常,要是换了我,说不准就要发疯揍人了。”

韩止听着和舒的歪理气得太阳穴直跳:“舒表弟,当日,我是亲眼看见的!”

和舒连忙摆手:“大表哥,我还是那句话,比起用眼睛看人,我更相信用心!程微是什么性子,她要是推了瑶表姐,至于不敢承认?说白了,瑶表姐不过一个庶女,换做别人家,嫡女就是一耳光甩上去,又能怎么样?”

“舒表弟!”韩止听他再三用这般态度提起程瑶,终于大怒,“我原以为你是通透的,谁知和大多数人一样,口口声声半句不离出身!要真是这么说,你又凭什么说瑶表妹?”

和舒眼睛猛然瞪大了,直直望着韩止,后退数步,冷笑道:“大表哥,你总算说了句心里话。那我且瞧着,你和瑶表姐,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

“这就不劳舒表弟费心了!”韩止心底涌出的几分悔意又被和舒提起程瑶时语气中的恶意压了下去,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和舒默默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抬脚走了进去。

“怎么送了这么久?”

和舒没接话,默默走过去挨着程微坐下来。

“和舒?”程微有些诧异,伸了手去摸。

和舒抓住她的手,没了刚刚和韩止争执时的力气,恹恹地道:“好好的,当什么睁眼瞎!”

程微敏锐地捕捉到和舒情绪的变化,问道:“你和大表哥吵架啦?”

“没,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他是金尊玉贵的世子,我是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小子。”

“和舒。”程微喊了一声,手终于找到他的头,在头顶拍了两下,“你父亲是谁有什么打紧,你母亲是我的姨母就够了。你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听了不高兴。”

和舒听了心下微暖,凝视着遮掩住上半部面容的程微,心道,谁说程微是丑丫头,她分明挺好看的,那些人才是睁眼瞎呢。

“程微。”

“嗯?”

“有话说话,能别再摸我的头了么?”

正一下一下抚着和舒头顶的手一顿,随后忽然加快了速度,把他头发揉成了一团。

和舒还不满十三岁,梳的是童髻,这样一来,两个小髻间毛茸茸的,看着颇为滑稽,恼得他皱了眉呵斥:“程微,你快住手!”

程微悻悻放下手:“原来也是说话不算数的,先前分明说等我醒了,就给我当猫来着。”

少年腾地站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知道?”

“不是那日你来看我时说的吗?”

看着程微理所当然地样子,少年气急败坏:“你听错了,我,我先走了,外祖母叫我喝药!”

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只剩下程微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因为韩止到来而一团糟的心情却轻快了些许,喊道:“欢颜,给我端一盏温水喝吧。”

第三十章 伤上加伤

和舒冲了出去,行至月亮门处,险些撞到一人身上去。

“二表姐?”他急忙停下步子,因为跑得急脸颊还泛着红晕,声音却平静了许多,“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和舒称为二表姐的少女和他年龄仿佛,身材单薄,形容怯弱,闻言半低着头没吭声。

和舒恍然:“你是来看程微的吧?”

少女总算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嗯。”

和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可进去啊,站这儿做什么?”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国公府上的二姑娘韩秋露,她和程微同龄,生母乃是韩四老爷年轻时养在外头的外室,据说是青楼出身,当初老夫人死活拦着没让进门,也因此,这位二姑娘一贯低调沉默,在国公府中好似隐形人,此时听和舒这么说,并不抬头,低声道:“也不知微表姐睡了没?”

“没有,我这不是才从她那出来。”和舒强忍着不耐道。

要说起来,这表姐弟二人身世有几分同病相怜,理应更亲近些,可实际上,和舒却很不喜欢韩秋露这样的性子。

他总觉着,每当看到韩秋露这样,就是在提醒自己,就该像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活着。

于是和舒片刻不想多留:“二表姐,那我先走了,你别在这犹豫了,想进去看程微,就快进去吧。”

他说完大步流星走了,留下韩秋露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转了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程微并不知道韩秋露来过,先前一波波探视的人让她有些乏力,和舒走后不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次清醒,一睁眼忽觉眼前一片亮,吓得忙捂住眼,喊道:“欢颜,我的布巾呢?怎么给我取下来了?”

韩氏硬邦邦的声音传来:“要什么布巾?马上要到伯府了,回去后可不比在国公府,由着你胡闹。好端端的眼睛蒙着布巾,像什么样子?”

眼睛没了布巾的保护,对此时的程微来说,仿佛大姑娘上街买胭脂水粉,出门后才惊觉只穿着里衣,她一颗心惊恐地仿佛要蹦出来,没了眼覆布巾时的安心,一边往后退一边喊道:“布巾,我要布巾!”

韩氏看着形容惊恐的程微又气又怒:“程微,你再装疯卖傻,我可由不得你了!”

生怕一睁眼就看到人间地狱的程微此刻哪还顾得上韩氏的威胁,铺天盖地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大手捏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着本能去逃避。

不料此时正在马车上,程微紧闭着眼往后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车门处,恰好路上一条坑子被车轱辘压了过去,马车一个颠簸,她整个人直接从马车里被甩了出去,重重落到了地上。

“嘶——”马叫声传来,迎面一辆朱轮华盖马车急忙停下,车头悬着的两盏小巧七彩琉璃灯昭示了车主人不凡的身份。

“找死啊!”赶车的人呵斥道。

韩氏这方也吓懵了,一片混乱。

“程微——”

“三姑娘——”

这时候,那辆朱轮华盖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肤色微白的男子问道:“怎么了?”

赶车人忙恭顺道:“主子,是对面一辆马车上甩出来一个小姑娘,就摔在咱马车前头,若不是小的眼疾手快,差点就被马踩上了。”

“人如何了?”男子往外瞧了瞧,正看到迎面路边歪着一辆马车,从上面急匆匆跳下几个人,围着那路上躺着的人一阵哭喊,慌成一片。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甩出来的那人什么样子,不过从人群缝隙里露出来的月白裙角可以知道,那是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