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不习惯非亲近之人的靠近,悄悄挣扎一下。发现挣不脱,硬着头皮道:“不能。”

“那三姐怎么变好看了?”

“不知道。”程微默默想,她十岁时也是这样烦人吗?

程玉眨眨眼,心想三姐是不想告诉她呢。一定是因为两人还不熟悉的缘故。

于是程五姑娘一手挽着程微手臂,一手又抓起一个果子,认真地啃起来。

“娘,您放我下来——”幼童的声音打破了厅内貌似和谐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

董姨娘一脸尴尬,扬哥儿正在她怀里不停地扭来扭去。

“扬哥儿,你听话。”董姨娘低声道。

扬哥儿特别委屈。童音清脆:“娘,扬哥儿没有不听话!”

这时,老夫人孟氏正好进来,含笑问道:“扬哥儿怎么了,和祖母说说。”

老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对庶子从来不假辞色,但对两个庶孙却相当不错,原因无他,韩氏不能生,她最得意的二儿子只能有庶子,对她来说,两个庶孙就与嫡孙无异了。

扬哥儿见来了靠山,眼睛一亮,挥着手道:“祖母,扬哥儿很乖,没有不听话!”

“那扬哥儿是要做什么呀?”

“我想下来。”

老夫人睃了董姨娘一眼,态度还算温和:“董姨娘,扬哥儿都五岁了,本就不该再抱着,你且把他放下吧,不然哭闹起来,大过年的岂不是麻烦!”

在老夫人想来,统共就这么大一个厅,扬哥儿还能跑到哪里去不成。

这董姨娘性子虽温柔,有时候却过于谨慎,到底失了几分大气,好在能安分呆在府里当一个姨娘,更重要的是次子多亏其父才得以死里逃生,她乐得给几分脸面。

韩氏站在不远处,目光才从程二老爷那里收回来,见老夫人对董姨娘态度和风细雨,平日对自己却冷言冷语,不由一阵心寒,生了几分怨恨。可到底是先恨老夫人,还是董姨娘,她心头一片茫然,耳畔蓦地响起次女那句“母亲,我觉得,可恨的不是董姨娘,是父亲才是”, 又不由自主向程二老爷望去。

程二老爷站在董姨娘身侧,簇新的蓝色锦袍衬得他儒雅俊秀,乍一看来,以为仍是那策马风流的青年,他正含笑望着董姨娘怀中的扬哥儿,目光温和。

韩氏只觉这画面格外刺眼,绷紧唇角移开了目光。

老夫人发了话,董姨娘不敢再拦着,俯身把扬哥儿放下,叮嘱道:“扬哥儿,那你跟着姨娘,莫乱跑。”

不料小胖墩儿脚刚落地,就撒丫子跑起来,一口气跑到程微面前,把程玉挤到一旁:“三姐,我要跟你坐!”

他伸出手,小大人般拍拍程微手臂:“三姐,你放心,这次有祖母在,我娘不会再追来啦。”

董姨娘险些吐血,可在这里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哆嗦着嘴唇望着幼子,瞧着他和程微亲昵的样子,心中一紧。

这孩子是怎么啦,自从那次被落在飞絮居,就三番两次往那跑,对着三姑娘竟比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彤儿还要亲近了。

她目光游移,落在程微脸上。

少女冰肌玉貌,美丽惊人。

彤儿或许说的没错,这三姑娘真是有些邪门,莫名其妙容貌变美不说,还能连幼童的魂儿勾了去!

董姨娘冷眼瞧着被扬哥儿挤到一旁的程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越发觉得有道理。

而程瑶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心中同样是一声苦笑。

果然,她以往闪过的愧疚和动摇都是多余的,程微只是容貌有了改变,就能让五妹和四弟对她莫名亲近起来,要是自幼就风光无限,哪还有她程瑶的立足之地!

程瑶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盯着淡米分色的蔻丹出起神来。

程微一心想把今日熬过去,虽有程玉和扬哥儿围在身侧,依然老实窝在角落,等轮到她拜年时表现的中规中矩,竟破天荒得了老伯爷和老夫人几句好话,她悄悄捏了捏压岁荷包,居然比往年略沉些。

程微疑惑地摸摸脸。难道说,祖母往年给压岁钱,是看脸给么?

等到了下午,程家旁支族人陆续前来拜年,小辈们则照着往年规矩全都留在念松堂里,或是凑在一起说笑吃零嘴,或是在院子里散步。

程微早已吃撑,心知脚伤未痊,并不敢多走,又嫌屋里人来人往的闹腾气闷,就选了一处背风的廊下,拉着程澈下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程微盯着棋盘,一手托腮,一手执子,冥思苦想。

程澈抱着一丝希望问:“微微,要不,二哥让你悔一手棋?”

“不成,不成。”程微连连摇头,“落子无悔,我怎么能做出那种没有棋品的事。”

程澈苦笑,心道三妹,我情愿你做出没有棋品的事,也好过现在这样,一个棋子足足两刻钟还没落下来!

可这实话他偏偏又不敢说,只得好脾气等着。

幸好,一年统共就这么几回!

程二公子正在心理安慰,一个少女声音响起:“十三堂兄,原来你躲在这里呀,我总算找到你了。”

程微听见那声音就皱眉,挺直了脊背,把个棋子捏得紧紧的。

那说话的少女已经走过来,毫不客气在程澈身旁坐下,笑吟吟伸出手来:“十三堂兄,我的压岁钱呢?”

第五十六章 吃醋

啪的一声,一枚白色棋子拍在了棋盘上,程微清亮的声音响起:“二哥,我就下这里,该你了!”

程澈无奈瞥程微一眼,顺势起身往她这里靠了靠,不着痕迹与来者拉开了一段距离,抬眸浅笑:“莹堂妹,新年好。”

少女未察觉什么,一声来自程二公子的“新年好”让她神采飞扬,得意瞥程微一眼,把白嫩嫩的手摇了摇,娇声喊道:“十三堂兄,压岁钱在哪里呀,人家已经十四岁了。”

程微再也忍不住,冷着脸,伸手在程澈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呃——”程澈刚开口,就觉腰部一痛,忙反手按住程微捣乱的手,赧然道,“莹堂妹,今日回来的晚,直接就来了这里——”

“这么说,十三堂兄没给我准备压岁钱了?”少女不甘地抿着唇,目光微转,落在程澈腰间系的荷包上,眼睛一亮,“十三堂兄,这小鱼荷包虽然丑了些,还怪有趣的,我看还是崭新的,不然你把这个送我当压岁钱好了,我就不怪你啦。”

程微简直要气死了。

这小鱼荷包是她自从收了二哥“巧天成”的胭脂后,时不时跑去池边观察小鱼戏水,光练习画小鱼就练了两个月,然后又浪费了不少布料才做成的!

虽然因为绣工寻常,荷包不大精致,可是这种小鱼形状的荷包哪里都找不到,特别是一双鱼眼睛,她专门挑了小米大的黑珍珠当了眼珠,眼白则是用银线细细勾勒而成,瞧着跟活了一样。

她打量自己哥哥一眼,暗自冷笑。

程莹倒是不傻,二哥这浑身上下,最好的就是她这小鱼荷包了!

程三姑娘衡量物品的价值显然和常人不大一样,至少在程莹看来,这小鱼荷包就是寻常玩意儿,不过样子新奇有趣。用的布料又好,当作新年礼物还是不错的,她要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堂兄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个小姑娘。目光全都直勾勾落在了程澈脸上。

程澈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不是怕这位扬着笑脸讨要压岁钱的堂妹,而是紧张身旁散发着冷气的妹子,忙往腰间一摸,掏出一粒金花生来。

金光灿灿的小花生在阳光下几乎闪花人眼。两个小姑娘同时瞪大了眼睛。

“十三堂兄,你,你把这个送我?”程莹捂住了嘴,“这,这也太贵重了,能买多少荷包呀!”

她喜滋滋伸出手,程澈暗叹口气,认命把金花生递了过去。

谁知程莹接过金花生后并不罢休,她小心把花生放进荷包里,直接就挽住了程澈胳膊。冲程微耀武扬威:“微堂妹,十三堂兄送你什么新年礼物呀?”

这个死不要脸的!

程微气得嘴唇都白了,豁然站起来,目光落在程莹挽着程澈的手臂上。

程澈没想到程莹会有这样的举动,忙把手臂抽出来,还要注意着力道别把人家小姑娘弄痛了,落在程微眼中,只觉二哥对程莹温柔无比,再想着程莹刚刚的话,简直是拿锥子在戳她的心口!

她强忍怒火。弯唇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缠着哥哥要什么新年礼物。再者说,这礼物都是别人主动送,哪有眼巴巴伸手要的道理?”

程莹想着金灿灿的花生。对程微的暗讽毫无反应,丢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笑嘻嘻道:“和外人当然不行,和十三堂兄就可以呀。呵呵,说了这许多,原来十三堂兄没有送你礼物呀?”

“谁说没有!”程微下巴微抬。“巧天成的胭脂水米分和香露,二哥每种送了我几样呢!”

她把先前程澈送的礼物搬出来堵住程莹的嘴,随后斜睨程二公子一眼,绷着脸道:“我回飞絮居了,下棋忒没意思!”

程二公子被妹子这一眼斜得心惊肉跳,顾不得在其他人面前维持君子风度,忙追了上去。

程莹望着远走的兄妹二人,不高兴地扯了扯帕子。

有什么得意的,十三堂兄明明是她亲哥哥,要不是过继到了他们家,现在该是程微叫十三堂兄才对!

程莹同样觉得很委屈,抬脚欲追,又停下来。

罢了,就程微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她若是跟去,说不定还要强端着,她不去的话,定会和哥哥吵起来,到时候,哥哥就知道谁更懂事了,说不定下次,还会送她更好的礼物呢!

她伸手摸摸荷包里硬硬的金花生,微微一笑,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找程瑶等人聊天去了。

程澈把程微拦住,兄妹二人在长廊拐角处的一丛芭蕉树旁停下来。

这里比较偏僻,许是下人们偷懒,被霜雪冻伤的部分芭蕉叶没有及时砍去,枯黄一片,好在已进了正月,零星冒出几片新叶来,寒天雪地掩不住那股勃勃生机,就如同此时少女气红的脸,仿佛掬了一缕晚霞来,即便是生气也让人觉得美丽。

“微微,你生二哥气了?”程澈抬手想替程微拂去肩头被芭蕉叶蹭上的积雪,似是想到什么,抬到半空停下,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没了外人在场,程微总算用不着再心口不一,抬脚就往程澈脚背上踩去,不过才踩上,又怕真把二哥踩痛了,改为轻踢一下,紧抿着唇冷哼道:“我哪敢生二哥的气,要是乱发脾气,无理取闹,说不准以后二哥就不理我了,反正二哥又不是没有妹妹!”

“微微——”程澈把手落在程微肩头,还是忍不住替她把落雪拂去了,做完后忍不住想,他一定是太习惯照顾微微了,不让他干,简直浑身不自在,这毛病是不是该改改了?

“你莫说这些傻话,二哥怎么会不理你呢。”

程微白他一眼:“理我又如何,二哥骗人,说了只认我一个妹妹,结果呢,大年初一,我什么礼物都没见到,却把金花生给了程莹,到底。到底是——”

她想说到底是亲生的兄妹,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心中一片酸楚。

程莹实在太讨厌了。虽说家中日子比伯府差些,说出去没有伯府姑娘的名头,可事实上,伯府日子也不过如此,她有父母和两个哥哥疼宠。为何就非要和她争二哥呢!

其他旁支的堂姐妹们鲜少来府上,只有程莹,除去逢年过节,时不时还要来溜一遭,像逛自家菜园子似的,生怕二哥不记得是从她家过继来的!

可是偏偏,在二哥面前她又不能说得太过,满肚子损程莹的坏话只能硬憋着,谁让人家才是二哥的亲妹子呢!

就像父亲,二哥明明比三弟优秀许多。可是当年二哥拜顾先生为师,她瞧不出父亲有多高兴,反而是三弟读书略有进步,就见父亲喜笑颜开。

还有祖母,明明二哥喊她祖母最久,可现在呢,七岁才喊了第一声祖母的三弟在她心中早已排在二哥前头,对二哥时远时近的态度,让她瞧着都心寒气闷。

说白了,不过是血浓于水罢了。

小姑娘一想到那颗金灿灿的花生。就气得咬唇,无师自通学会了女人的无理取闹:“二哥,要是,要是我和程莹同时落了水。你会先把谁救起来?”

“自然是先救你。”程澈毫不犹豫地道。

这么明确的回答,反而让程微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二哥,你莫不是在哄我?”

程澈笑了:“微微,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你都没有考虑就说先救我,这。这决定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程澈觉得女孩子真是这世上最难理解的存在,他说先救她,说慢了不开心,说快了怀疑,要是说先救别人…呵呵,那就直接死定了!

他望着妹妹有些紧张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正是因为说的是心里话,才不需要考虑。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儿,二哥自然是先救你的。”

听了这话,程微嘴角立刻忍不住翘起来,又觉得高兴的这么明显不大合适,忙强忍住了,程澈认真的态度让她有些脸热,移开目光道,“那二哥就没想过,程莹该怎么办?”

“微微想听实话么?”

程微扬了扬眉:“嗯。”

“二哥也没想过之后该怎么办,只是真遇到那种情况,最确定的就是知道先救你。”程澈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微微,这样总该不生气了?”

“那二哥怎么还给她金花生?”程微心中已然很满意,得寸进尺问了一句。

“那不是掏错了么!”程澈想到那颗金花生,也有些头疼。

这一颗金花生送出去,可以想见,堂伯母和莹堂妹恐怕又要往这边勤跑一阵子了。

“这也能掏错?”程微不敢相信素来稳重的二哥会犯这种错误。

程澈万分委屈:“那时不是担心莹堂妹把三妹送的小鱼荷包抢去吗,真抢去,二哥总不能抢回来,所以急着找个物件,本想送颗银花生的,谁成想一着急就拿错了。”

心中默默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个散发着冷气的妹子,冻得他手滑了!

程微听了心情大好,抿唇道:“这倒也是,小鱼荷包可比那金花生强多了,那可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二哥真给了她,我至少…至少十天不会理你的!”

程澈张了张嘴,心道,三妹,咱敢多说几天吗?

一阵风吹来,芭蕉叶子摇晃,积雪簌簌而落,斜斜打在二人身上。

程澈往那个方向挡了挡:“微微,这拐角处风大,咱们去花厅里喝茶吧。”

“也好。”程微不再提回飞絮居的事,心情愉悦跟着程二公子走了,连没收到哥哥新年礼物的事也不计较了,心想二哥为了护住她的小鱼荷包,赶紧找东西打发程莹呢,遇到危险还会先救她,有没有礼物才不重要。

二人走到月洞门前,程微就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爹,娘,干嘛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和哥哥多说几句话呢!”

中年男子特有的低沉声音响起:“莹儿,怎么这么没有规矩,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是你堂兄,不是你哥哥!”

“可是,他本来就是嘛,不然怎么会对我格外好呢?”程莹从荷包里摸出那颗金花生,递给父母看,“爹,娘,你们看,这是哥哥给我的新年礼物呢!”

“哎呦,是金的?”一身大红袄子配紫色马面裙的妇人把那颗金花生拿起来,放到口中就咬了一下,“果然是金的!”

“娘,您这是做什么,当心咬坏了!”程莹大急,伸手去抢。

妇人一把拍开程莹的手,笑骂道:“死丫头,还和你娘抢东西,这可是金子,你一个小丫头留着做什么?娘替你收起来,将来给你当嫁妆!”

“娘,您怎么能这样!”程莹一脸郁闷,心想什么当嫁妆,说不准这金花生就便宜哪个小侄儿了。

“澈儿?”一家三口又往前行了几步,就迎面撞见了程澈兄妹,男子一脸尴尬地喊道。

程澈站定,态度颇为恭敬:“九堂伯,堂伯母,过年好,侄儿给你们拜年了。”

“过年好,过年好。”程九伯连连点头,心道到底是在伯府长大的,这个孩子是一年比一年出众了。

他目光往旁边移去,落到程微脸上,迟疑了一下问:“这是微儿吧?”

见程微一声不吭,只盯着他瞧,以为是刚刚那番话被这丫头听去了,不由有些尴尬,侧头对妇人道:“你瞧瞧,这是微儿吧?这孩子不开口,我都怕认错了。”

妇人早就在仔细打量程微,闻言点点头:“没错呢,微姐儿其实五官都没变,就是人瘦了又白净了,这才瞧着变化大些,这才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微堂妹,你怎么见人不说话呀?”程莹不满地质问。

程澈悄悄碰了碰程微。

程微仿佛才回神:“九堂伯、堂伯母,过年好,侄女给你们拜年。我就是病了一场,见谁都好像许久未见过似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无妨,无妨。”程九伯和妇人对视一眼,心道传闻果然不全是虚的,这个侄女是没有以往瞧着灵光了。

接下来夫妇二人又和程澈寒暄几句,程微皆听不入耳,她只是盯着程九伯侧脸默默地想,为何在幻象里,二哥的结局是中箭身亡,而九堂伯,只是在庄子上耕田的九堂伯,却穿起了九品蓝雀官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