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费解

程微盯着程九伯出神,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不消言说。

一直以来,她见到的全是噩梦般的场景,今日见了程九伯一家,却震惊的发现,原来,并不全是如此!

她生长在勋贵之家,怀仁伯府再落魄,阶层摆在这里,一些常识还是懂的。比如,大堂兄怀仁伯世子程明,读书并不出众,可加冠成年后,还是在衙门里谋了一个小小的差事,

可是,这并不代表程九伯也行!别说是怀仁伯府,就是外祖家,嫡系子孙尚且关照不过来,怎么都不可能萌荫到旁支那里去,更何况,程九伯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等到了她噩梦中的年纪,岂不是快五十了?

春寒料峭,风把少女裙摆轻轻卷起,隐约露出红色鹿皮小靴来,程微轻轻跺了跺脚,只觉遍体生寒。

“二哥,我冷了。”她躲在程澈身后,低声道。

事关最亲近之人的生死谜团,小姑娘凭着直觉就能笃定程九伯光明的未来定然和二哥的死有着某种联系,只是,她目前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其中联系所在。

“九堂伯,堂伯母,这里风大,咱们莫要站在这里了,不如去花厅坐坐?”程澈客气问道。

“不了——”程九伯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妇人在背后打了一下,立时没了声音。

妇人笑容满面:“好啊,澈儿,伯母也许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心里一直惦记你呢。”

程澈嘴角抽了一下,垂下眼帘不动声色:“九堂伯,堂伯母,那这边请。”

一行人向着花厅的方向走去。程微默默跟在后面,并没开口。

她一直不大喜欢程九伯一家人,程九伯还好,见面统共就那几句话,九堂伯母就不一样了,每次见到,一双眼睛犀利从她头发梢打量到脚跟。唯恐落下一丝一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了他家什么东西挂在身上呢。

总之,那种感觉令人不舒服极了。

可这一次。对九堂伯母打蛇随棍上的行为,程微一点表示没有,就这么默默跟着,以至于程澈都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观察妹妹的神情。

后来程莹实在忍不住,问道:“十三堂兄。你总瞧微堂妹干嘛呀,她脸上有花?”

程澈脚步一顿,微笑道:“三妹前几日脚上受了伤,我怕她走不了许久路。”

程莹斜睨程微一眼。酸溜溜道:“微堂妹,十三堂兄可真关心你,哪像我两个哥哥呀。我不舒坦时,他们可不像十三堂兄这样会关心人呢。”

程微刚刚在芭蕉树旁听了程澈一番话。早就不吃味了,见程莹又挑衅,干脆上前一步挽住了程澈的手,笑眯眯道:“那是当然,别人怎么能和我二哥比呢,我二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她边说边看程莹,眼神带着得意的反击。

有本事就说这是你哥哥呀,在你父母面前敢这么说,就不信现在你还敢说!

程微最厌烦程莹的就是这点,每次见面说话都似在醋缸里泡过,好像二哥是她家抢来的,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把二哥过继来呢?

要不就不做,做了就不必后悔,这个样子平白让人瞧不上眼,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以前可是听说过,程莹两个兄长为此还和父母吵过一次,就是责怪当初为何送来的是二哥,而不是他们!

不多时已走进花厅,墙角摆着的炭盆烧得旺旺的,厅内温暖如春,因是过年,特意从外面买来了仙客来摆在桌上,另有一盆水仙摆在窗台,显得喜庆又热闹。

程微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水仙花定是程瑶送来孝敬祖母的,不由牵了牵嘴角,隐去嘲讽的笑意。

“啧啧,到底是府上,火盆烧得真旺,一进来连袄子都穿不住了。”妇人先前在老夫人那里没敢多看,到了这里,就肆无忌惮打量起来,“看这仙客来开得多热闹,瞧着就喜庆。这盆水仙和老夫人那里的差不多,都是用天青色的瓷缸养着,清新怡人,听老夫人说,这是二姑娘亲手养的?”

不见有人答话,她自顾说下去:“二姑娘可真是心灵手巧,难怪人们都说是京城第一次女呢!”

说到这里打量程微神色,忙笑道:“要不说二夫人有福气呢,大姐儿进宫成了贵人娘娘,二姐儿养得兰心蕙质,微姐儿也不差,伯娘瞧着你这模样,说是京城第一美人都不为过。这可真是多大的福气,儿女才有这般造化,还有澈儿——”

“咳咳。”程九伯忽然咳嗽起来。

妇人这才住嘴,端起茶杯连灌了几口,因为话太多而有些干疼的嗓子立刻舒服多了。

程微坐在那里,目光就没离开过程九伯夫妇,在令人头疼的聒噪声中,她忍不住想,九堂伯母说了这么多废话,为什么就不问问二哥近况如何呢?

小姑娘收回目光望向程澈,看着他有些消瘦的侧脸,忽然心疼起来。

二哥出远门那么久,回来后亦不得闲,真正关心他的也就母亲和她了吧,这亲生的爹娘眼里哪有二哥这个人呀,有的只是二哥拥有的那些东西罢了。

程微越想越替二哥难受起来。

妇人注意力放到了程澈身上:“澈儿啊,你过了这个年,都二十了吧,用不了多久就该行加冠礼了。”

程澈颔首。

“到时候,可要请我和你堂伯都来呀。”

“堂伯母放心,那是自然。”

妇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打量着程澈:“澈儿真是长大了,也该说亲了。”

程澈不料妇人会当着程微和程莹的面提起这个,面上虽一片平静,耳根却悄悄红了,笑道:“侄儿暂时还没考虑这些。”

“呦,不考虑怎么行?”妇人说起这个声音都高了起来,“二十的人了,换到庄子上,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再不考虑可就晚了,到时候好姑娘都被别人挑走,你就该着急了。”

“侄儿真不急,上面兄长已经成家,下面弟弟们还小,晚上几年说亲也不打紧。”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富贵人家的子弟有的读书习武想闯出个名声来,并不想太早成亲,故而同辈的兄弟姐妹是分开论嫁娶的。

比如程澈不成亲,他下面的兄弟是不能议亲的,但对妹妹们并无影响。

妇人笑了:“你这孩子,在我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刚才陪着老夫人说话,我还听老夫人提起呢,打算等过了今年春闱,就要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了。现在不比以往,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要问问你们年轻人的意思不是,比如是喜欢端庄些的,还是活泼些的呢?两个人看对方好,将来日子才好过。”

她一连说了许多,片刻不停歇,程微真不明白,谈起二哥的亲事,她这么兴奋是做什么,难道二哥娶了嫂嫂,还和她叫母亲不成?

程微沉着脸冷眼旁观,不料妇人连她都没放过:“微姐儿,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嫂嫂啊?”

第五十八章 直言

听九堂伯母这么问,程澈目光微沉,看向程微。

程微笑道:“是二哥娶,又不是我娶,只要是二哥喜欢的,我都喜欢,若是二哥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这样的回答,让妇人不知道接什么话好,讪讪道:“微姐儿可真是懂事了。”

接下来妇人还是围着程澈的亲事自说自话,程微冷眼旁观,察觉程澈数次皱了眉头,遂悄悄冲画眉递了个眼色。

画眉比欢颜眉眼灵活,见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出去,不大会儿又折了回来。

片刻后,程澈的贴身小厮八斤走到门口:“公子,二老爷喊您过去。”

程澈站起来:“九堂伯,堂伯母,侄儿——”

程九伯忙道:“你去忙,你去忙,那我和你伯母就先走了。”

等程九伯一家三口走了,程澈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八斤,望向程微:“微微,你又调皮了?”

程微扬了扬眉,没吭声。

那到底是二哥的亲生父母,她说的难听了,或许会惹二哥不快,还是忍忍好了。

“行了,我和二哥再喝几口茶,你们先退下吧。”

程微把屋里伺候的下人都打发了,凑到程澈跟前,神情郑重:“二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程澈坐下来。

“什么情况下,一个平头百姓能当官呢?”

“这就多了,比如二哥,没考中秀才前,不就是白身么?”

程微摆摆手:“不是二哥这种。就比如——”

她把三叔搬了出来:“比如三叔这种,或者年纪比三叔还要大。而且不识字,家里又穷,那什么情况下才能当官呢?”

程微深恨自己见识浅薄,好在在小姑娘心里,二哥是无所不能的。

于是就听程二公子答道:“在做梦的情况下。”

“二哥!”

程澈摊手:“微微,我听你说了这些条件,那确实只有做梦了。”

“谁说的。咱们高祖不就是游方郎中出身吗!”程微神情郑重。“二哥,我真的很好奇,你好好想想呀。”

程澈被程微提了醒。思索片刻道:“如果看那极少数人,最可能的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发了横财,拿出一笔银子捐个没有实权的小官;一种是像高祖那样有特殊的本事,或者凑巧做了什么上位者喜欢的事。算是有功之人,贵人为了施恩。会根据功劳大小安排个差使;还有一种,就是儿女有了出息,惠及父母,比如当朝惯例。皇后娘娘的父亲是要封承恩伯的。”

程微听了程澈的细细讲解,心中渐渐明了,只是以往她对程九伯一家没有好感。自然懒的关注,现在让她分析哪种情况更可能。竟然无从下手。

程微无奈,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多留意程九伯一家的动静。

“怎么好好的,问起这种奇怪的问题?”

程微想了一下,决定对二哥透露一些:“我那日就是莫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到九堂伯当官了,所以一直觉得奇怪。”

程澈失笑:“难怪你今日盯着九堂伯瞧个不停呢,我还以为怎么了。这梦确实挺稀奇的,不过九堂伯真能当官也是好事,我怎么觉得三妹有些不高兴呢?”

程微撇撇嘴:“才不是好事呢,九堂伯要是当官了,万一把二哥要回去怎么办?我记得小时候奶娘说过,当初九堂伯一家都要吃不上饭了,后来日子才渐渐好起来。没准就是这样,才把二哥过继到母亲名下,要是九堂伯真当了官,说不定后悔了呢!”

“你想多了,他们怎么会后悔呢。”程澈淡淡道。

“二哥说什么?”

程澈轻笑:“我说,你才多大的人,整日想这些做什么,别说不可能,就算九堂伯真的后悔了,过继出去的孩子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说这话时声音无波无澜,神情平静,程微却莫名听出了几分伤感自嘲。

她伸手握住程澈的手,垂眸叹道:“旁人家不会,咱们家就不一定了。”

别人家过继,那是无子,而她家,父亲已经有两个儿子虎视眈眈呢,恐怕恨不得把二哥还回去才好!

“就算是那样,对二哥来说,最亲近的妹妹依然是微微,傻丫头,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程微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惑忧虑,可面上却不敢流露,便露出个清浅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总算是把大年初一这一日熬过去,程微回到飞絮居,脱下鞋袜,发现右脚底的伤口有了恶化趋势,忙命欢颜拿来上好的药膏涂了,简单洗漱一番,这才躺到床上去。

她一躺下,忽然觉得枕头有些高,皱眉坐起来,把枕头移开,发现下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用一根红色缎带打了漂亮的蝴蝶结系着。

“这是什么?”程微瞥欢颜一眼。

欢颜茫然摇头。

她又看向画眉。

画眉笑嘻嘻道:“婢子也不知道呢,那时收拾床褥时倒是见着了,怕弄坏了姑娘的东西,就没敢动。”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程微说着,伸手把蝴蝶结拉开,打开了盒子。

“啊,好漂亮,好有趣啊!”画眉惊叹出声。

盒子里面共分了三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一个木雕的人物,个个只有成人食指大小,却五官俱全,栩栩如生,连人物表情和衣服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足见是用了工夫的。

程微伸手,指尖从木偶上一一滑过,喃喃道:“这都是《异志趣谈》上的人物呢!”

《异志趣谈》是书坊早就有的书,流传开好些年了,她翻的滚瓜烂熟,却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和此相关的木偶。

不用想便知,这定然是二哥亲手雕的,送她的新年礼物。

程微忍不住唇角飞扬,把每个小木偶仔细打量一番,这才意犹未尽地盖好盒子,妥当收好。

这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等醒来,程微只觉疲惫不堪,却不记得都梦到什么了。

她穿戴好早早去了韩氏那里,直接对韩氏道:“母亲,今日我不想和二姐一起去。”

“为什么?”韩氏太阳穴直跳,心道次女莫不是又犯病了?

“二姐知道止表哥喜欢她,不喜欢我,却鼓励我去告诉止表哥,结果我丢尽了脸。这回进宫,我怕还有什么她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儿,让我又做出丢脸的事来。”

第五十九章 成功甩脱

程微说出这话,不是没有动过脑子的。

她也想委婉含蓄,可是她和程瑶好了这么多年,甚至一开始时,是她主动拉着程瑶陪她一起进宫探望大姐姐的,现在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可能把程瑶甩在家里!

程微绞尽脑汁想理由,直到见到韩氏的那一刻,才豁然开朗。

这是她的母亲,无论母亲喜不喜欢她这个女儿,都脱不开这层关系。

她风光出众,母亲照样会觉得有面子,就像那日,只是见她漂亮了些,就难掩得意。

她要是丢了脸面,丢的何尝不是母亲的脸面呢!

既然如此,她何不直接说,最差了不过是照旧带着程瑶进宫去,如果母亲能信她的话,不,哪怕不信她,只是对程瑶有些许怀疑,天长日久,生根发芽,也比这表面的一团和气强。

至少,从此以后,她不必在母亲面前装作和程瑶姐妹情深了。

“微儿,你说什么?”韩氏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催促道,“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生活却遭遇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好似岁月的大手猛然加大了力气,让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在某些方面快速成长起来。

她知道鲁莽急躁只会让自己说话的可信度降低,于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语速缓慢,神态平静:“母亲,您还记得那日我在听雪林里昏倒的事情吧。”

“嗯。”韩氏从未见次女这样心平气和又一脸严肃对她说话,神态不自觉认真起来。

“当日在场的,除了止表哥,不是还有二姐么?后来我醒了。听说对外祖母的解释是二姐摔倒,我和他同时去扶,他无意中把我撞倒的,后来外祖母还罚了止表哥和二姐抄书,事情是这个样子吧?”

“不错。”

程微自嘲一笑:“可是,那时候我昏迷着,后来再没有人记得问我一句呀。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止表哥的质问。”

“质问?微儿。母亲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韩氏皱眉。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二姐不小心滑倒了,止表哥误以为是我推倒的。于是跑过来把我推倒了。”

程微以为,对韩氏,这个只有母亲之名,却对她几乎未有过关心的母亲。她是永远不会说出这些代表了她难堪狼狈的心里话的,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

有什么难处,比得上眼见至亲至爱之人惨死而无能为力的痛苦呢?

韩氏失笑:“微儿,你在说笑吧?止儿打小就对你好,虽然因为去年的事知道回避了。可到底你才是他亲表妹,别说是瑶儿自己滑倒,就算他亲眼见着你推倒的瑶儿。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那母亲相不相信我没有推倒二姐,是她自己滑倒呢?”

望着次女冷静通透的眸子。韩氏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程微怔了怔,这才确定韩氏居然是在点头。

韩氏不自在的移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止儿就对你二姐有什么心思。”

程微笑了:“那是母亲你们都不晓得,其实当时止表哥不是意外遇到我们,而是去而复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