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俯身低声道:“三老爷,我们姑娘想看一看那举人老爷的伤。”

“胡闹!”程三叔脸色微黑,怕被人听见,声音更低,“那举子手伤不是什么特殊病,唯有按时换药好好修养而已,她一个姑娘家看什么!”

“三老爷,我们姑娘说,医者父母心,患者在大夫眼中无男女,那么大夫在病人眼中也该无男女。她说想试一试,或许能让那人顺利参加考试也说不定。”

“这怎么可能!”

“三老爷,姑娘还说,她看一看,治不好,不过是现在的结果,若是治好了,那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怀疑,能比给人一线生机更重要?”

程三叔一怔,显然被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不由往那四季山水屏风望去,心道微儿渐渐长大,确实不能再把她当小女娃看了。

他既允了她跟着学医,此刻她有这等善心,又何必做那迂腐之徒!

见程三叔点头,欢颜嘴角露出笑意,快步走到一头雾水的举子身边,低声道:“请孝廉随小的来。”

那举子也不是个傻子,刚才的女声听得真真切切,以为穿了男装他就认不出来了吗,当下迟疑困惑望向程三叔。

程三叔笑道:“我们医馆,还有一位擅长此科的大夫,孝廉可随她去看看。”

对于此时的举子来说,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愿放弃,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当下对程三叔一鞠躬:“多谢大夫!”

随后迟疑对欢颜道:“那就请小…小哥带路吧。”

欢颜道一声“请”,转身往后走,举子赶忙跟上。

因要给这举子治疗手伤,程微已不在屏风后。

欢颜带着人绕过山水屏风,走过通廊,进了一侧房间。

举子撞见室内头戴帽帷的青衫女子,不由大惊,连连告罪道:“误闯姑娘闺房,在下鲁莽了,对不住,对不住!”说完转身就走。

程微暗暗咬牙。

什么闺房,有这样简陋的闺房?这人不是手伤,是眼疾吧!

“请留步,孝廉不是要治手伤吗?”

举子听程微这么问,那声音清越柔婉,脱不去少女的青涩,像见了鬼般,脱口道:“姑娘请自重,你想提前榜下捉婿,在下是誓死不从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初试身手

榜下捉婿是什么鬼?

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被举子一句话气个倒仰。

她来医馆时,都是随时和阿慧交流的,是以阿慧也能感应到外面动静。

此时,就传来阿慧狂笑声:“哈哈哈,榜下捉婿,让你乱发善心!我都说了,你莫要为了这简简单单的伤病和不起眼的人损失自身精血,你偏不听,这下好啦,被人家嫌弃了吧?哈哈哈哈,程微,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榜下捉婿啊?不行,我要去笑一笑。”

程微…

她现在反悔了行不行!

若不是想着二哥明日也要科考,对这人起了一点莫名的怜悯,她才不多管闲事!

程微学不来程瑶那种普照万物、对谁都散发着春日光辉的劲头,见这举子一脸坚贞不屈的表情往外走,当下就翻了个白眼,任他离去。

让你坚贞不屈,让你坚贞不屈,等着你妹子嫁给杀猪大汉好了!

反而是欢颜一心听主子的话,见这举人要跑,忙过去拦着:“你跑什么呀,不要我们姑娘给你治疗手伤啦?”

“别蒙骗我了,我知道的,据说京城就盛行这个,每到了杏榜揭晓之时,就有人守在那里,专门拣那榜上有名的年轻人打昏装入麻袋,一醒来就在拜堂了!我,我是万万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

欢颜双手环抱在前,斜睨着他:“你这人有病吧,就算我们姑娘想榜下捉婿,那也捉不着你呀,你不是都下不了场了吗?”

程微嘴角狠狠一抽。

谁想榜下捉婿啊,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她有点等不及了,回头还是卖了吧。

“呃!”举子猛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包扎成猪蹄的右手,这才想了起来!

他手伤了,没法科考了。终于不用再担心会被榜下捉婿了,他要去把崔子谦的脸打烂,然后投河自尽!

大概是程微的沉默安静比急忙忙开口留人效果更好,且人终究是贪生的。举子神情数变,转身看向坐在桌边的少女,抱着一丝希望问:“姑娘真的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小姑娘声音冷冰冰。

举子脸成了青白色:“那姑娘何必戏耍我,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但我是符医。”程微咬牙。“我知道你有尊严,誓死不从,那你到底还要不要看手了?”

读书人废话都这么多吗?为何她家二哥就话少,说的话还都是她爱听的?

果然,这天下的男子,只有二哥最好了!

“看!”听说给他看手,举子说话又利落起来,往回走几步,离程微足足一丈远就停了下来,迟疑地问。“姑娘真是符医?”

程微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举人秀才这些奇怪的生物看病了!

她咬牙:“你离我这么远,就是看脚,我也够不着!”

“可是,坐近了岂不是唐突了姑娘——”举子万般委屈。

程微…

不要逼她这么快发第二次誓!

欢颜把举子拎到了程微面前:“你这人再啰嗦,你妹子说不定已经给那个四十多岁的杀猪汉生出娃娃了!”

说得漂亮!

程微瞥一眼自家丫鬟,心道暂时还是不卖了吧,看来这丫头还是有抢救余地的。

举子面如土色:“你,你不要乱说!”

他把手举到程微面前,眼一闭:“姑娘。那就劳烦你看一下吧。”

少女声音传来,因为闭着眼,举子只觉那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纯粹干净又清冷:“你最好叫我符医。”

“把他纱布解开。”程微吩咐欢颜。随后对双目紧闭的举子道:“你忍着点。”

“姑娘尽管来!”难道他会在女子面前哭天抢地喊痛吗?举子觉得被鄙视了,神情肃穆。

程微不想多看。

这人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就解一下纱布吗,难道会比刚刚三叔给他用烈酒清理伤口更痛?

读书人的世界,果然不是她这样平凡的少女可以理解的!

这些日子以来,欢颜跟着程微出入医馆。立志做最受姑娘宠爱丫鬟的小丫头早就下了决心,姑娘要学的,她也要跟着学,这样才能帮上姑娘的忙。

于是,欢颜不仅随着程微认真听程三叔讲药理,还悄悄给门口的流浪狗包扎了十数次。

别误会,最开始当然是因为那狗一条后腿受伤了,至于后来,纯粹是这丫头想练习包扎而已,最后一次,当她给那狗包扎尾巴时,那狗终于再也不堪忍受,冲救腿恩人狂吠几声,掉头跑了,从此再也没敢出现过!

这回,终于又有练手的了!

欢颜忽然看这举子顺眼了些,举着他手,利落的取下纱布,眼睛亮晶晶向程微邀功:“姑娘,好了!”

程微颔首赞许:“做的不错。”

欢颜双手捧脸傻笑起来。

果然,她找狗练手是对的!

程微打量着举子手上伤口。

伤口虽看着狰狞,用她新学会的止血生肌符就能好了,这倒不算大问题。

她伸手,指尖搭在举子腕上。

指尖微凉,指腹柔软,少女的芬芳扑鼻而来,举子吓得甩开手,疼得一声惨叫。

程微无奈看他,叹气:“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举子满面羞惭:“我,我本来能忍着不喊痛的…”

这真的是重点吗?

程微捂了一下心口,以防太愤怒,抬脚把鞋印印在这举子脸上,咬牙道:“我是说,你再胡乱动,就等着这手废掉,以后你妹子抱着四十岁杀猪汉的娃娃回娘家看你吧!”

“把手伸过来!”

被两个小姑娘言语攻击刺激的一脸呆滞的举子老老实实伸出手,再不敢乱动。

程微手重新搭在他手腕上,指尖微勾,轻轻扣了扣,道:“确实是骨裂了,这却有些麻烦。”

举子看向程微。

少女带着帽帷,轻纱垂下来,遮挡了她的面容。

他看不清少女模样,可仿佛能看到她皱眉抿唇,一脸认真。

不知为什么,举子这一次没有躲。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或许是因为他隔着重重轻纱,看懂了她给人诊病时的认真,就如他读书时的模样。

“你这外伤,我能治;这骨裂,我还治不了。”在举子茫然表情下,程微补充一句,“不过我能让你暂时不疼,参加科考。”

第一百一十五章 程家集录

骨裂之症,按着阿慧的讲解,属伤折科,程微还未涉及。

举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反驳道:“我不怕疼。”

程微眉头直跳:“那你还来医馆做什么?”

“手伤了,无法提笔写字。”

“为何无法提笔?”

“手疼。”

程微脸黑了黑,很想说一声滚。

刚刚隔着屏风,见他求三叔诊治,恨不得就要跪下来痛哭流涕,怎么到了她这里,这人就死鸭子嘴硬了?

罢了,她不跟一个傻子计较!

“你转过身去。”

许是程微语气太过淡然,带着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举子乖乖转过了身。

程微举手画符,注气入水,端着一杯淡米分色的符水喊他:“转过来吧。”

举子转过身,程微把符水递过去:“喝下去。”

举子举着水杯有些发傻。

这位姑娘,听声音很年轻,她真的是符医吗?这水颜色怪怪的,该不会他喝了,就会陷入昏迷,然后一睁眼,就在拜堂了吧?

程微觉得今日在这呆举子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冷笑:“发什么愣?哦,对了,这水味道不大好,你是不是不敢呀,要不给你加两勺蜜糖吧。”

她扬声:“欢颜,去取蜜糖罐子来。”

谁吃药要加糖啊!

举子觉得被深深侮辱了,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旁边一放,用衣袖擦了擦嘴,豪气干云:“我不怕!”

程微嘴角抽了抽。

这么豪气干云干什么呀。就是喝了一杯略带腥甜味的符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砒霜呢!

而且,而且居然用衣袖擦嘴,实在是太粗鲁了。

见惯了自家兄长的优雅,程微百般看这呆举子不顺眼起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

举子诧异:“就这样?”

“看看你的手。”程微淡淡道。

举子低头。

原本红肿破烂的手掌此刻竟然完好如初,新生的几处肌肤。明显比旁处要细嫩。

举子大惊:“姑娘。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程微皱眉:“你这举子好没道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还是读书人呢,我给你治手,你却说这是妖法!”

欢颜救治的那条野狗,至少还容忍欢颜给它包扎了十多次才不干了呢!

“我是符医。给你喝的,自然是符水。难道你从未喝过吗?”

彼时大梁。哪怕真正的符医已经不多,更多的是打着符医名头的游医郎中,可寻常百姓对符医的认同还是根深蒂固。家中有人生了病,特别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病症。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往往是求符医来看。

程微这么一问,举子就想到他十来岁时总是梦魇。母亲去求了符水喂他喝下,然后他一整日都待在茅厕里。再也没出来过的惨痛经历。

原来,真正的符医是这样的吗?一杯符水,就能让伤口瞬间恢复?

举子忍不住动了动右手。

这么一动,顿时钻心疼痛传来,他额头渗出冷汗:“先生,还疼!”

面纱背后,程微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这人,倒是实诚,见她的止血生肌符管了用,就叫起先生来了。

先生。

嗯,这要比他叫自己姑娘,可顺耳多了。

程微轻咳一声,竭力摆出“先生”的样子,嘱咐道:“别乱动。你这疼,是因为骨裂的原因,需要再饮另一种符水才能止痛。现在不给你用,是因为那符水喝了只能管半日,你现在喝下,右手感觉不出疼痛,就会不自觉乱动,反而对恢复不利。等到了傍晚,你再来医馆,用皮囊把水装了,应该能让你顶下一场来。第二场前日,再来取符水。”

见举子连连点头,程微提醒道:“你记着,那符水喝下,你虽感觉不到右手疼痛,可是骨裂还在,且因为一直写字,会加重伤情。等撑完三场,你可来济生堂,或随便一家医馆,请大夫替你右手固定绷带,至少要养上百日才行。”

亲眼所见的神奇已经让举子把程微当成了符法高明的医者,对她的话连连点头:“在下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傍晚我不在此处,会把符水交给专人看管,等你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