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听一声婴儿啼哭,紧接着一个瘦弱少年从人群挤了进来。

他似乎跑得急了,满头大汗,也顾不上安抚怀里大哭的婴儿,大声道:“爹,你干嘛啊,怎么跑这里来了!”

“山子。”程澈忽然开口。

少年一见程澈,不由喊道:“恩公!”

他这一声恩公,是感激那日街头程澈放他之恩,落入在场之人耳中,却误会了。

这山子都喊人家恩公了,看来人家说的没错,人家伯府姑娘是帮忙呢,要是坏了山子他娘尸身,山子还能这么喊?

程澈显然很满意少年这声称呼,唇角轻扬。

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头就打:“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他家救了你妹妹,你就不管你娘啦?你娘死无全尸啊,将来投不了好胎的!”

程澈伸手拦住:“兄台,既然在场之人到了,还是先听他们如何说,你上来就打,是想以身份胁迫自己儿子吗?”

一个质问堵得男子说不出话来,程澈看向少年:“山子,当时舍妹替你娘接生,只有你在场,那我问你,舍妹是如何做的?”

见山子犹豫,他温声道:“你直说就好。”

说到这里睇了男子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是的!”少年下意识否认,见众人目光灼灼望来,不自觉揽紧了怀中女婴,“当时只有我和那位女神医在场,我看到她喂我娘喝了一杯水,然后就在我娘肚子上画奇怪的圈圈,我也看不懂,然后,她就让我把我娘的裤子脱了下来——”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一下。

那时,女神医是让他转过身去的,他其实并没有亲眼看见妹妹是怎么出来的。

少年不自觉想到程澈刚才的话:你爹说,是舍妹剖开你娘肚子,把你妹妹取出来的!

不行,他要是说没看见,以爹的性子,定会赖上人家的,他不能恩将仇报!

少年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亲眼瞧着妹妹生出来的,女神医没有糟蹋我娘尸身!反倒是她看出我妹妹还活着,大发善心救了我妹妹的命!”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爹,你就不要闹了,随我回去吧——”

男子一个耳光打过来:“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

许是被逼急了。他猛然掀开遮掩妇人尸身的草席,露出妇人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口,质问道:“那你娘肚子上的伤口怎么来的?啊?”

这个举动虽然突然,还是被许多人看个一清二楚,不少人吓得惊叫一声,移开眼去。

程澈已是看清了妇人肚子上那道伤口。

果然是刀伤,切口整齐利落。

他目光一紧。快步走过去。俯下身轻轻用草席把妇人尸身遮掩好,淡淡道:“兄台,你既然懂得死者为大的道理。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妻子尸身曝于大庭广众之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高了声音:“你这样的行径,对自己的妻子何尝有半分尊重?到这时,我更确定。这伤口是你自己划出,好来讹诈我们府上了!”

“你胡说!”男子暴跳如雷。

程澈忽然一把抓住他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扬声道:“大家可看清楚他的手?”

此时天色未黑,伯府大门口灯笼早已亮起来,众人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我听闻。京城赌坊聚财庄有个规矩,赌客欠五十两银以上,三个月不能还清。以左手小指一截抵债。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兄台定是嗜赌如命之人。不知猜的可对?”

有那知根知底的邻居,吃了程二公子提供的好茶好点心,听他这么一问,自然捧场,纷纷大声道:“不错,老杨十日里九日在赌,还有一日是在躲赌债!”

有那不知情的则恍然大悟,对程澈的话不由信了几分。

程微紧紧抓着男子手腕,不让他动弹:“今日是他妻子临盆,才难产而亡,而我们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埋葬其妻时,却不见此人踪影。我想,那个时候,此人还不知在哪个赌场流连忘返吧?”

这一次,抬妇人上山的人纷纷开口:“不错,今日山子他娘难产,还是山子求我婆娘去给请的稳婆,后来见人不行了,我们帮着到处找,也没找到山子他爹!”

听几人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不由议论纷纷,特别是一些妇人,直接啐了一口:“我呸,原来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一个东西!”

局势扭转,程二公子依然面色平静:“我闻你酒气袭人,想来是离开赌场后输得精光又去喝酒浇愁,等回家后发现妻子难产而死,上山去看,苦于无力还债,才起了讹诈的心思,借着酒胆划开自己妻子的肚子!”

“我没有——”

程澈直接甩开那人的手,冷冷道:“念在你妻子已亡,儿女尚幼的份上,我们伯府就不追究你讹诈之罪了!”

程澈冲众人抱拳:“各位,我们伯府符医起家,舍妹天资出众,潜心研究符医一道,已有小成。医者父母心,这才在山上偶遇山子等人时,不顾妇人已死,替她接生孩儿。”

他伸手一指:“那孩子,就是山子怀中女婴了。”

说到这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如何,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女婴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嘹亮,可是听在众人耳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孩子可怜啊,一出生就没了娘,不,是没出生就没了娘,还摊上一个这样的混账爹!

程二公子声音清亮,却带了几分哀伤:“我妹妹医者仁心,可她到底是一位姑娘家,虽有符医的身份,却也禁不住被人这样诋毁。今日程二在此,还请诸位替舍妹作证,不至于使医人者心冷,救人者寒心!”

“程二公子放心,今日的事我们都瞧个清楚,不会让这昧良心的得逞的!”

“那程二就多谢了。”程澈弯腰,深施一礼,轻瞥男子一眼,掉头而去。

“把长凳等物搬回去,关门。”

大门已关,狼藉一地,夜色渐浓。

男子不甘离去,还在大喊:“我没有划开我媳妇的肚子,明明是你们伯府——”

话未说完,烂菜叶子臭鸡蛋纷纷扔来,砸了男子一头一脸。

有一人喝了怀仁伯府的茶水,见喝水的茶蛊精致漂亮,偷偷藏于袖中,此时激愤之下,苦于别无他物,一甩袖子把茶蛊扔了出去。

就听咣当一声,茶蛊正好砸在那人脑门上。

那人被砸的晕头转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众人一见,呼啦一声作鸟兽散。

一番大戏在夜色掩盖下总算收场,而怀仁伯府的三姑娘仁心救女婴的神奇事迹则在春日的夜里广为流传。

第一百九十七章 恶念起

程澈回到念松堂,把事情已经妥善解决的情况对孟老夫人说了,孟老夫人这才停止了对程微的训斥,放她回去。

一回到飞絮居,程微就吩咐欢颜:“快打一盆热水来,我还要洗手!”

欢颜一怔:“姑娘,先前不是沐浴过了吗?”

见程微一瞪眼,不敢再说,忙去耳房提热水。

“姑娘,水来了。”

程微转了头。

天青色青花缠枝莲纹面盆,热气袅袅,扑到程微面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程微缓缓伸出手,没入热水里。

欢颜脸色微变:“姑娘,小心烫!”

“我不嫌烫,欢颜,去拿香胰子来,要桂花味的。”

这一次欢颜不敢多问,忙把桂花味的香胰子递过来。

程微拿起香胰子,一遍一遍的搓手,不过片刻,莹白如玉的双手就已通红。

欢颜小心翼翼退到外间,低声问画眉:“姑娘到底是怎么啦?一回来就洗了两次澡,现在还要拼命净手?我瞧她手都烫红了呢,不晓得该有多疼!”

画眉一声轻叹:“你就别多问啦,今儿姑娘心情不好,都由着姑娘吧。”

欢颜困惑地点了点头。

程微双手没在水中,盯着发红的手有些出神。

当时为了救那腹中胎儿,所有的害怕恶心都抛到了一旁,现在才回过味儿来,越想越难受。

程微拿了软巾默默擦手,总觉得那股子尸身特有的味道是怎么也洗不掉的,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抓狂,扔了软巾倒在床榻上。踢掉鞋子,抱着软枕翻来覆去,躺不安稳。

这一夜,恐怕是不得安眠了。

这时,欢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姑娘,二公子来了。”

程微诧异坐起来:“二哥?”

“嗯,二公子还抱了一只猫呢。”欢颜显然有些兴奋。

程微起身。披上外衣往外走:“请二公子进来。”

她穿戴妥当走到外间。程澈已经候在那里。

他穿的还是先前的衣裳,头上的碧玉簪有些歪了,一缕青丝滑落下来。垂在鬓角,让一贯矜持温润的程二公子多了几分随性不羁。

走得近了,程微还能看到他面颊那一抹带着湿气的红晕。

她不由问道:“二哥,你出去了?”

而程澈目光则落在程微通红的手指上。眉略微蹙起,随后又不露声色的舒展开来。把怀中毛茸茸的东西递过去:“微微,你看这是什么?”

程微这才注意到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竟是一只虎斑条纹的猫。

这猫颜色寻常,体型半大不小。就是比常见的猫胖了两圈,猫脸略大,瞧着就滑稽讨喜。

程微见了。果然眼睛一亮,笑道:“这只猫好肥!”

那猫竟好似听懂了般。抗议的叫了一声,一条大尾巴不满地扫来扫去。

“微微,这种猫皮实好养,以后就给你作伴,好不好?”

程微一怔,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喃喃道:“二哥?”

难怪从念松堂出来后,二哥就匆匆离去,原来是替她买猫去了。

程微不由自主抱紧了那虎纹猫,眼圈有些泛酸。

“微微不喜欢?”程澈有些歉疚,“原本我想买那种白毛蓝眼的,据说现在许多小姑娘都喜欢——”

“不是的,我就喜欢这样的肥猫。”程微忙道。

这个时间,二哥能弄来这样一只土猫已是不易,又往哪里去寻那样名贵的猫呢。

触手可及是虎纹猫温暖的毛,还有它时不时扫在她手背上的大尾巴。

程微忽然觉得内心的恐惧就这么消散了大半,虽然短时间内今日的阴影不会完全摆脱,但至少抱着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时,漫漫长夜里,足以给她支撑的力量和温暖了。

“二哥,谢谢你。”

程澈温和笑着:“傻丫头,谢什么。”

他神情郑重起来,认真道:“今日,二哥很为你骄傲。”

程微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唇道:“其实我也不后悔的,下次遇到,我还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程微脸色微变:“二哥,那妇人的肚子,果真被人剖开了?”

程澈怕她害怕,迟疑了一下。

程微催促:“二哥,你说呀。”

程澈这才颔首:“不错。”

程微脸色更加难看,后退一步,脱口而出道:“是程瑶!”

“微微,你说什么?”

“二哥,是程瑶干的,一定是她干的!”

程澈难得摇头:“微微,你不知道,那道伤口整齐利落,一看就是有经验者所为,不管程瑶平日如何,这件事,恐怕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办到的——”

“她可以的!”程微几乎是瞬间打断了程澈的话,迎上兄长诧异的目光,一下子没了力气。

她怎么能说,那些都是她梦里看到的呢!

总是这样,有时候明知道是程瑶所为,却没有证据!

这一刻,程微觉得很憋屈,她甚至陡然生出一种念头。

有没有一种符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个祸害除掉呢?

这个念头一起,阿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程微,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学什么新符?”

而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程微手背。

“微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程微回神,摇了摇头:“二哥,你有没有发觉,从小到大,许多事情程瑶似乎都不需要学就会了。也许,也许给妇人划开肚子,她也无师自通呢?”

她知道这话很难让人认同,若是换了别人,她都不会说,可是对着程澈,还是忍不住说下去:“那日我在咱家医馆救治的那妇人忽然大出血,胎儿险些不保,当时不是也因为程瑶吗,而这一次,她又在场,所以我总觉得这事就是和她有关!”

程澈若有所思,见程微神情忧虑,拍拍她的肩:“不要想太多,二哥以后会留意着程瑶的动静。且她的亲事应该快定下来了,就算有鬼,总不会一直作乱。微微觉得她不对劲,以后就远着些。”

“嗯。”

等程澈走了,程微抱着肥猫上了床,在脑海里与阿慧对话:“好了,阿慧,你吵得我头都疼了。我现在的符箓都学不过来,没想着学什么新符!我今日乏了,要睡了,你就不要吵我了。”

阿慧不甘心地道:“真是没有上进心!”

等阿慧安静下来,程微却睁开了眼,抱着花猫默默地想:阿慧她…在有些时候,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念头了?

她忍不住回忆,随后心底渐渐升腾起寒意。

似乎每当她强烈的涌起伤人的恶念,阿慧就仿佛能感应到般,立刻冒出头来。

程微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不知道自己一直防备着阿慧是不是对的,毕竟阿慧手把手教她许多,亦算是半个师父了,可是那种戒备,却从一开始就挥之不去。

程微抱着花猫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日,开始发热。

济生堂去不成,德昭长公主那里,亦派人去告了假。

而程微在养病的同时,济生堂却来了一位女客。

这女客穿戴不俗,头戴帷帽,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亦步亦趋。

程三老爷不敢怠慢,迎上去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