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把一个胖滚滚的汤圆咬了大半,浓稠的馅料流出来,香甜满口,是豆沙馅的。

热腾腾甜蜜蜜的汤圆下肚,连带着心里的憋闷似乎都被融化了。

程微吃得眯了眼,满足笑笑。

忽然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未等通报,绣富贵花开的厚棉帘子就被挑开,一股寒风顿时涌了进来。

念松堂的大丫鬟阿福脸色苍白,一进门就喊道:“三姑娘,快,快去念松堂!”

“怎么了?”突然闯进一个人来,程微连碗都忘了放下,下意识问道。

阿福跺跺脚,声音又急又慌,隐隐带着哽咽:“三姑娘啊,您快随婢子过去吧,出大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就算再急,我不能糊涂着过去。”程微把碗随手放在一旁高几上,淡淡道。

阿福抓起程微一只手,已是泪流满面:“三姑娘,宫里传来消息,是,是太子妃殁了啊!”

咣当一声,高几上的瓷碗被碰倒,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未吃完的汤圆撒了一地。

程微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反手抓住阿福的手,几乎要发不出声了:“我,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太子妃,太子妃没了!”

阿福话音未落,程微已经冲了出去。

“姑娘,您还没穿大衣裳呢——”画眉手捧着狐裘大氅匆匆追了出去。

雪后初晴,天越发得冷,路面虽被打扫干净了,这样不顾一切的跑着,依然会打滑,程微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爬起来时因为没罩着大氅,膝盖火辣辣的疼,随后就是一阵刺骨的寒。

她却毫无所觉,一口气跑到了念松堂。

飞絮居离着念松堂距离颇远,等她到了时,已经赶来不少人,把堂屋挤得满满的。

韩氏抬了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见程微进来,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来。

孟老夫人脸色阴沉看着程微,眼里竟是浓烈的恨。

“祖母,大姐姐她——”

程微话音未落,孟老夫人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打过去:“小畜生,都是你害死了太子妃,今日我就家法处置,让你给太子妃偿命!”

韩氏冲过来,拦在程微身前:“老夫人,微儿是无辜的啊——”

“无辜?她哪里无辜了?若不是她胡乱给太子妃喝符水,太子妃怎么会生下一个痴傻的孩子,又怎么会羞愧自尽!”孟老夫人厉声喊着,声音都走了调,“韩氏,你给我滚开,不然就连你一起处置!”

廖氏与冯氏忙上前来拦:“老夫人,有话好好说——”

程微仿佛看不到周遭的人,喃喃道:“不会自尽的,大姐姐绝不会自尽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所惧

孟老夫人举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就打,尽管有韩氏护着,程微还是挨了好几下,姑娘家细皮嫩肉,明明火辣辣的疼,她却毫无所觉,就那么失魂落魄站着。

廖氏伸手一拦,手臂上就挨了一下,她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抓住孟老夫人手腕,喊道:“老夫人,宫里还等着咱们进宫一趟呢,您就算要责罚微儿,也等回来再说啊。”

宫里莫名去了的女人多了,一般人死了就悄无声息抬出去,别说让家里人进宫见上一面,就是家里人能得个死讯,已经是不错了。

太子妃自然不同。

不管生前如何,她这一死,那是要正儿八经葬入皇陵的,身为太子岳家的女眷,比如孟老夫人、廖氏和韩氏,是可以进宫告别的。

尽管廖氏劝的有道理,孟老夫人依然忿恨难消,一把推开廖氏,举着拐杖又挥了几下。

“住手!”一声冷喝传来,老怀仁伯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托着一个鸟笼子,显然是一大早出门玩乐,被伯府下人匆匆寻回来的。

向来没个正经事的老怀仁伯难得一脸严肃,大步走过来劈手就把孟老夫人手中拐杖夺了过来,沉着脸道:“死了一个孙女,你还要打死另一个不成?什么乱子都是从内里起的,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了进宫去才是正经!”

老怀仁伯罕见发威,竟把一屋子人都唬住了。

孟老夫人缓了口气,深深看老怀仁伯一眼,跺脚道:“廖氏、韩氏,随我进宫。总要见我那可怜的孙女最后一面!”

廖氏扶着孟老夫人进里屋去换衣裳,韩氏松开抱着程微的手,怔怔发呆,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三太太冯氏走过来,面带不忍地提醒:“二嫂,您该去换衣裳了,迟了。怕见不到太子妃了。”

韩氏如梦初醒。冲了出去。

程微醒过神来,提着裙摆追出去,哑着嗓子喊道:“母亲——”

韩氏一个激灵。以为是长女在喊她,猛然回头,看着一身狼狈的次女,眼泪蓦地流下来。一把抱住程微,泣道:“微儿。你大姐没啦!好好的人怎么能没了呢?你不知道你大姐小时候遭了多少罪。才五岁大就被拘着学规矩,头顶一只碗,稍一摇晃,碗就掉下来。里面的水浇她一头一脸。你祖母嫌她学不好,干脆把碗里的清水换成冰水,你大姐乖巧。连一声都不吭,生怕你祖母不高兴。要来为难我…”

这些程雅小时候的事情被韩氏含泣道来,真是能把人的心听碎了。

程微此时却木然觉不出疼痛来,死死抓着韩氏的手道:“母亲,您不是要去见大姐姐么,到时候您找机会仔细看看大姐姐,我不相信她是自尽的!”

“你说什么?”韩氏怔怔问。

程微紧了紧抓着韩氏的手:“我说,大姐姐不可能自尽啊,她怎么会因为小皇孙心智不全就自尽呢?我早就和她说过,我能治好小皇孙的痴傻症!”

一个知道自己儿子会被治愈的母亲,怎么会舍下还不满半岁大的孩子走绝路?更何况是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没有母亲护着的孩子,偏偏占着嫡长子的位置,能平安长大才是奇迹了。

“你说的是真的?”韩氏反手抓住程微的手,极大的手劲瞬间把她手腕都捏青了。

程微眼神木然流不出泪来,一味点头。

韩氏似是受不住这个打击,松开手踉跄后退数步,才道:“母亲知道了,微儿,你回屋去吧。”

一番收拾,孟老夫人三人皆换了素服,随着等在花厅的内侍匆匆入宫去了,堂屋顿时空了不少。

老怀仁伯拿了旱烟袋抽上一口,吐出一口气道:“都别在这杵着了,天塌不下来,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

说完,老怀仁伯把玉烟嘴儿随手往椅背上磕了磕,甩手出去了。

堂屋里的长辈只剩下了冯氏,她先对世子程明道:“大郎,你媳妇才有了身孕,快送她回屋吧,这里乱糟糟的别惊着孩子。”

程明点点头,走到程微身旁,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三妹,再难都会过去的,你还小呢,别为难自己。”

见程微毫无反应,程玉长叹一声,扶着媳妇张氏走了。

屋子里剩下程微、程彤和程曦三个小辈,还有隐形人一般的董姨娘。

冯氏就来劝程微:“微儿,你也回屋吧。”

程微缓缓摇头:“我在这里等。”

冯氏看一眼程彤,程彤忙道:“我和三弟也在这等!”

“你们啊——”冯氏摇摇头,也不再劝,吩咐丫鬟再添一个火盆,端点心茶水来给孩子们吃。

脚步声响起,冯氏忙迎了上去:“老爷,您回来了。”

进门的是程三老爷,一边脱下披风抖去上面的雪沫递给丫鬟,一边问道:“母亲她们呢?已经进宫去了?”

才是大年初三,酒楼店铺都没有开张,唯有看病救人的地方是关不了门的,程三老爷正是从济生堂赶过来。

冯氏放低了声音:“已经进宫去了,就是二伯和二郎还没有回来。”

程三老爷点点头,走至程微面前,见平日镇定伶俐的侄女此刻表情呆滞,眼神空洞洞吓人,不由一阵心疼,抬手揉揉程微的发,哄道:“微儿莫难受,三叔知道,以你的符术造诣是不会出问题的。小皇孙的病只是造化弄人,太子妃过世更与你一个小丫头无关。听三叔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三叔——”程微动了动嘴唇,落下两行泪来。

此时此刻,谁能明白她心中所惧。

她不只是心痛长姐的死,更是恐惧那已知的命运。

大姐姐还是死了,留下痴傻的小皇孙,和噩梦中一模一样。

难道说任她百般努力,既定的命运都无法改变吗?

“别哭,今日医馆还有许多人问起你,来医馆看病的人都盼着小神医早些过去呢。”程三老爷怜爱地拍了拍程微。

“三弟,小神医这种话,以后莫要再提!”冷冷的声音响起,程二老爷大步走了进来。

“二哥——”程三老爷和冯氏同时打了招呼。

程彤眼看着父亲走进来,却下意识后退一步,眼中一片惊恐。

当日在书房外,她见到的就是父亲这种择人欲噬的眼神!

第三百四十七章 离意

程二老爷一步一步走到程微面前,一言不发,抬脚就狠狠踹了过去。

“啊——”程彤尖叫一声,下意识冲过去拦,被董姨娘死死拦住。

程三老爷未曾料到程二老爷一上来就动手,反应过来时,那一脚已经快挨到侄女身上了。

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程二老爷,饶是如此,因为程微没有躲的意思,那一脚还是踢在了她肋骨上。

程微直接就摔在了地上。

“二哥,微儿是姑娘家啊,您怎么能动手呢!”

程二老爷狠狠瞪了程三老爷一眼:“老三,你给我让开,难道我教训女儿,还需要你管着么?”

程三老爷一动未动:“二哥教训女儿我本不该管,但如果是这么教训,那小弟只能多管闲事了!女孩子身娇肉贵,哪有动手教训的!”

程二老爷不料一贯低调少言的庶弟敢还嘴,冷冷道:“三弟,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你拦得住我一时,能拦得住我一世吗?这个小畜生——”

他指了指程微,一点怜惜之情都无,狠狠道:“就是个丧门星,有她在,我们程家是没有好事的!先是祸害了小皇孙,又克死了太子妃,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连我都要被她克死了!”

“二哥你说这话完全没有道理!”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三弟一个医馆坐诊的,难道要给我讲道理不成?你让开,今日我定要除了这孽障,算是替我程家除害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父亲是这样想?”

程澈不知在门口听了多少进去,面罩寒霜,看着程二老爷的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许是程澈气势太盛。程二老爷一时竟忘了说话。

程澈大步走至程微身旁,弯腰把她抱起。

明明是高挑的个子,少女轻盈地仿佛没有分量,程澈把怀中人紧了紧,眼神清冷环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董姨娘这才凑了上去,拿帕子替程二老爷擦额角冷汗:“老爷。您别气着自己。先喝口热茶吧——”

程二老爷一把推开董姨娘,大步走了出去。

聚在念松堂的人总算各自散了。

直到随董姨娘回到莲皎居,程彤身子还在发抖。

察觉女儿有些不对劲儿。董姨娘推推她道:“彤儿,怎么了?”

“娘,我怕——”程彤张了张口。

董姨娘揽过程彤,宽慰道:“别怕。你又不是三姑娘。我儿素来乖巧,你父亲不会这样对你的。”

程彤缓缓从董姨娘怀中抬头。神情怯怯:“娘,父亲是要打杀三姐吗?因为三姐不听话,惹了事,所以哪怕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也可以——”

“快住口!”董姨娘捂住程彤的嘴,急声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早先在念松堂我就想说你了。你父亲踹你三姐,你冲上去做什么?男人盛怒之下那么大的脚劲儿。万一那一脚落在你身上,你半条小命都要没了!你要是出什么事,让娘怎么办啊?”

董姨娘抱着程彤哭,程彤却怔怔睁着眼睛,一滴眼泪也无。

董姨娘见了有些发慌,推她一把道:“别胡思乱想了。你三姐犯得那是小错吗?放在哪一家处罚都不会轻了!彤儿,你且记着,不要如你三姐一般惹祸就好了。听到没?”

“嗯。”程彤随意应了一声,一颗心却越发冷了。

程澈抱着程微回了飞絮居,几个丫鬟都迎上来,纷纷问道:“姑娘怎么了——”

见二公子面无表情,不由就住了口。

“拿热水、软巾并药膏等物来!”程澈吩咐完,抱着程微径直走进东次间,把她小心翼翼放到罗汉床上。

小姑娘头发是散乱的,左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衣裳凌乱不堪,满是泥渍。

程澈心疼地几乎看不下去,闭了闭眼道:“是二哥来晚了。”

欢颜三人端着面盆等物匆匆进来,程澈接过温热的帕子,动作轻柔替程微擦脸。

越是把脸擦拭干净,那红肿瞧着就越发可怖,几个丫鬟眼圈不由红了。

偏偏程微躲也不躲,一声未吭。

程澈紧抿薄唇替程微涂上消肿化瘀的药膏,见她衣衫上一个轮廓分明的脚印,咬了咬牙,抬手去掀衣摆。

“二公子,让婢子来吧。”画眉忍不住道。

“出去!”程澈一声冷喝。

室内一片死寂,几个丫鬟放下东西,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程澈轻轻把程微衣摆掀起,明明是厚实的袄子,可少女肋下却一片乌青。

一贯沉稳的程二公子指尖发颤,轻轻抚过那里。

冰凉的指尖让少女娇嫩肌肤起了细细战栗,程微眼神转了转,似乎才刚发现眼前是何人。

痛苦和恐惧在最信赖的人面前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程微猛然扑入程澈怀中,死死抱着他的腰,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哑着嗓子哭道:“二哥,大姐姐没了,大姐姐没了…”

“二哥知道,二哥知道了,微微不哭。”程澈把怀中少女抱得更紧些,生怕一松手,少女就如脆弱的杨柳,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中折断了腰。

程微埋在程澈怀里,肆意哭着,含含糊糊问:“二哥,你也会死吗?求你好好活下去,要是真有那一日,至少,至少要我死在你前面——”

程澈手臂僵了僵,柔声问道:“微微,你在怕什么?”

程微身子不停颤抖:“我怕我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怎么努力也拦不住。二哥,你告诉我,人的命运是天注定的吗?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失去长姐的痛苦,坚定信念的彻底摧毁,几乎要把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压垮了。

“不是的。”程澈拍拍程微的背,“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微微如果怕一个人努力不够,那以后二哥和你一起努力好不好?你就算不相信自己,总该相信二哥吧?”

他虽不知道一贯坚强的妹妹为何骤然丧失了意志,却知道这种状态很危险,稍一不慎,就可能彻底毁了一个人。

程澈再顾不得男女之嫌,轻柔的吻落在少女额头上:“微微和二哥一起努力,好不好?”

程微情绪缓缓平复下来,轻声道:“好,只要二哥在,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