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吩咐宫女:“去叫乳母把小皇孙抱来。”

不多时容煊被抱进来。程彤从乳母手中接过,抱给程微看。

小容煊眼看要一周岁了,眉眼已经长开,与程雅很像。白白净净高鼻梁,瞧着就庄重气派。只可惜嘴角一直有口涎在淌,眼神也是直直的。

到了这个年纪,小皇孙和其他婴儿的不同,就渐渐明显了。

程彤拿了柔软的帕子替容煊擦拭嘴角。容煊无知无觉,却伸了小手握住程彤手指。

程彤眉眼便柔和下来,对程微笑道:“以前还没反应呢。现在就知道抓我手指了,可见没白疼他。知道我是他姨母呢。”

她进宫有些日子,只在刚开始三日太子留在她屋子里,把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后来再没来过。

她便知道,这是无宠了。

太子喜欢的,似乎是高挑明艳的美人儿,比如那位资历最老的孙良娣。这次去清凉山避暑,太子带去的就是孙良娣,还有去年重阳节后进宫的一位良媛。

程彤其实并不在意。

反正太子不喜欢她,她心里不也藏着别人么。

只要把瑜哥儿照料好,在这东宫里站住脚,平平静静过日子就够了。

人一旦对某人、某物上了心,不管最开始的动机如何,渐渐就会投入感情。程彤此刻对傻乎乎的瑜哥儿就有了几分真心。

真心假意,程微是能分得出来的。

她着实没想到,比她还小一些的程彤对瑜哥儿居然是真有几分疼爱的,甚至不嫌弃他的痴傻。

程微从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当即便抓了程彤的手,恳切道:“程彤,多谢你了。”

程彤抽回手,冷哼一声:“怎么,你觉得瑜哥儿与你比与我更亲近些?所以巴巴对我道谢?”

“不是,我是觉得就算在宫里的是我,对瑜哥儿的照顾恐怕还不如你周到。”

程彤白她一眼:“不会说好话,还是别说了。”

程微讪讪地笑,哄了一会儿瑜哥儿,净了手,吃宫婢端上来的茶点。

白玉盘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枣糕让她一怔,不由看向程彤。

“宫里枣糕比府上做得好。”程彤有些别扭地道。

她才不是照顾程微口味,不过是见她进宫一趟,好让她瞧瞧哪怕她如今在宫里,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确实比怀仁伯府的厨子做得好。”程微小口小口吃完枣糕,又喝了茶,一来二去小半日就过去了。

程彤拿眼角瞄她,提醒道:“好像天色也不早了。”

这人,难道还等着她管晚饭不成?

程微看看窗外,一脸惊讶:“没想到过得这么快,真的不早了呢。”

程彤端了茶,正打算送客,程微笑盈盈道:“既然这么晚了,干脆我就住下吧,正好陪你。”

呃?

程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程微。

什么时候起,她和程微感情好到可以同榻而眠了?她怎么不知道?

程微却觉得这或许是天意。

尽管她惋惜程彤的进宫,但正因为有程彤在东宫,她才可以找到借口留宿。要知道想替程雅招魂,是必须选在子夜的。

“我不习惯和别人同睡。”程彤捏了捏粉彩茶蛊。

“睡睡就习惯了嘛。”程微舔着脸道。

程彤目瞪口呆。

这么流氓的话,程微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什么叫睡睡就习惯了,她,她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见程彤一脸警惕,程微叹口气:“其实,我是想大姐姐了,想在她去的地方给她烧烧纸,上几柱香。”

程彤大惊:“宫里是不许这样的!”

“我知道呀,可是老人们都说,若想给故去的亲人送纸钱,在她坟前或者故去的地方是最好的。大姐姐埋葬在皇陵,我更是没机会去了,一想大姐姐走了我都没见到最后一面,将来更是连个拜祭的地方都无,心里就难受得很。”

听程微这么一说,程彤反而放下心来。

她就说,想和她一起睡什么的纯粹是借口嘛。

这个认知,莫名让程彤有些不快。

哼,她才不稀罕呢。

“四妹,你就帮我一次吧。”程微拉拉程彤衣袖。

犹豫一会儿,程彤勉强点头:“好吧,不过你可要小心些,不能让别人发现了。先要说明,我是不陪你去的。”

罢了,趁着太子不在,她就当一次好人吧。

第四百零五章 招魂(絶鈑貨的和氏璧)

很快就入了夜,程微悄悄起身,拨开青纱帐,穿好鞋子下了床。

她摸摸腰间缠的东西,替大姐程雅招魂的器物都在这里。

入宫携带东西不易,能把这些东西带进来,她也算绞尽脑汁了。

程微抬脚往外走,绕过紫檀山水屏风,吓了一跳:“程彤,你怎么在这里?”

程彤披着件家常外衫,显然也是才起来不久,眉心紧锁问:“三姐,你真打算一个人去给大姐姐烧纸钱?”

“是啊,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嘛。”

“深宫大院,又是子夜,你就不怕?”没有烛火照耀,只有外面皎洁的月光与一直燃着的灯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衬得程彤的脸有几分苍白。

怕么?

程微悄悄叹了口气。

就算她是世人眼里神秘的符医,可毕竟是个姑娘家,深更半夜在东宫花园里招魂,岂有不怕的。

可是,有些事哪怕再怕,亦是必须要做的。

于是程微笑盈盈道:“不怕啊,我祭拜大姐姐呢,大姐姐一定会保佑我。”

程彤冷哼一声:“死鸭子嘴硬。”

她顿了顿,道:“不然我叫贴身宫女陪你去吧。”

她与大姐程雅关系一向淡淡,又最怕黑,是断断不会去的,可一想到只有程微一个人前往,到底是不放心。

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多事呢,尽给她添乱!

“不用。”程微断然拒绝,见程彤小脸瞬间绷紧,伸出手拉住她微凉的手,“你不是也说了么。宫里最忌讳这些的。你的贴身宫女毕竟不是从小陪你长大的丫鬟,这宫里的人,到底是谁的眼线,又怎么好说呢。这个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未免引起无端的麻烦,还是我自己去吧。”

“可是——”

“没有可是啦。你看我这身高,这手劲。东宫里不是女子就是太监。难不成谁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哎哟,你快放开,捏得疼死啦!”程彤甩开程微的手。白她一眼,“谁说只有太监与女人,宫门外也是有侍卫把守的。你去烧纸便好好烧,可别不小心失了火。到时候引来侍卫查探,那乐子就大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你且放心吧,再耽误时间天都亮了。才照顾了瑜哥儿几日就变得这般婆婆妈妈。这样可不好。”程微抬手,捏捏程彤的脸颊。

程彤一把拍开,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快走吧,别吓得丢了魂回来才好!”

待程微走了。程彤悄悄返回罗汉床上,却是左一个翻身又一个翻身,跟烙饼似的睡不着。

她就说,程微是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夜深人静,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把月亮挡住了。星光稀疏,只有远远的檐下挂着的宫灯有些亮光,传到花草茂盛的园子里时,光线已经很微弱了。有的地方草木高大浓密,就几乎是漆黑一片,那枝桠花条好似是鬼魅干枯的手臂,让人瞧着心里打鼓。

程微行走其间,不敢提灯笼,就连脚步都放得极轻,心中不停为自己打气,后背却渐渐被冷汗湿透了。

借着微弱灯光磕磕绊绊,总算找到记忆里那株海棠树。

程微伸手,扶着海棠树干。

夜很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海棠树的枝叶摇摆声。

程微闭目,声音喃喃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了:“大姐姐,我来了,希望您保佑我,招魂之术能够顺利施展。”

书禁科是符医十三科里最玄妙的一科,学起来更是复杂,更多的时候,想要学成一项符术只有刻苦不够,往往更需要一瞬间的明悟。

程微学到现在,招魂术勉强学了五成,成败五五之分。

可她却等不得了。

招魂成功的几率,还受一个限制,那就是被招魂之人故去的时间长短。

随着离世时间越长,能成功招魂的几率就越小。

程微算来算去,这个时候替大姐程雅招魂,是平衡下来最好的时机了。

更何况她与被招魂者还是至亲。

招魂术还有个讲究,替至亲招魂,成功率会提高的。

缓了缓神,程微在海棠树下蹲下来,从腰间把所需物件一一取出。

三只白瓷小碗,是插线香用的,一只青玉小碗,则是用来盛符水。

盘膝而坐,程微并没有急着画招魂符,而是闭目静心,直到内心一片宁静,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手抬起,指尖一滴鲜血凌空划动,带起道道流光。

这幅场景很玄妙,很奇异,周遭的花鸟鱼虫仿佛都看痴了,天地一片安静。

终于,最后一笔收起,流光尽数没入青玉小碗中,碗中的净水早已有纯净无暇转为淡粉色。

程微端起青玉小碗,高举至额头,拜下去,随后把符水小心翼翼洒在海棠树下。

接着,取线香三柱点燃,插入白瓷小碗中,神态虔诚的少女改为跪坐,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再柱返魂香,直透幽冥府…三柱返魂香,飘渺通十殿…”

风乍起,海棠树的枝叶猛然摇晃起来,程微耳畔尽是呜咽哀鸣。

她猛然睁开了眼,眼神却是空洞洞的,落在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那身影披了大红披风,还是冬日的打扮,脚不落地,直直往前飘去。

程微不假思索,立刻追了上去。

她追着那女子到了太子书房。

女子见太子不在,就绕到书架后,随手取了一本书倚着书架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动静,紧跟着太子与华贵妃走了进来。

“母妃有话便说吧。”太子声音很冷,可以听出对华贵妃极为不满。

“琛儿,你可是在怪我?”

太子激动起来:“当初表妹进宫是这样,现在替瑜哥儿治病还是这样,母妃,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二人似乎吵得厉害,程微反而听不真切了。

她知道这是招来的魂难以完全呈现那日情景,便耐心等着。

华贵妃最后那句话终于真切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琛儿,萱儿与你是堂兄妹啊!”

程微大惊,书架背后的人同样大惊,手中书卷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四百零六章 抽丝

紧接着,场景转换,程雅拼命往回跑,太子在后面追。

前面跑的是一缕幽魂,足不沾地,鬼气森森;后面追的面目狰狞,比厉鬼还要可怖。

程微能清楚看到程雅面上的惊恐,还有太子的满脸杀机。

她几乎忘了这是残魂再现的场景,心狂跳,忍不住喊道:“大姐姐,快跑!”

可惜事与愿违,程雅在花园里拼命奔跑着,终于一个趔趄摔倒在海棠树下。

她以手撑地,抬头往后看了看。

太子已经追了上来,脚步放慢,一步一步走过来。

“殿下,我,我什么都没听到…”程雅泪流满面,忍不住往海棠树那里缩了缩。

太子蹲下来,一字一顿问:“什么都没听到?那太子妃跑什么?”

问完,一双修长的手搭在程雅脖颈上,猛然收紧。

程雅用双手死命掰着那双手,眼中满是哀求:“殿下,求您放过我吧,我,我还有瑜哥儿要照顾啊——”

提到瑜哥儿,反而让太子眼神更冷,手上力气顿时加大,程雅一番踢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微看得目眦欲裂,冲上去扒太子的手,怒吼道:“放开,你放开我大姐姐!”

太子根本看不到程微的存在,薄唇紧抿,手上青筋直冒,越收越紧。

程雅双腿一蹬,终于一动不动了,一双眼大大睁着,眼角挂着一滴泪,摇摇欲坠。

太子终于松开手,盯着声息全无的程雅片刻,冷笑:“瑜哥儿。你还在本宫面前提瑜哥儿!若不是你生出一个痴傻的孩子,又怎么会让本宫知道这种完全不想知道的事。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吧!”

说完,太子抽下程雅腰间那条淡黄色的腰带,抬头看看,把那腰带搭在海棠树斜伸的树杈上系好,抱起程雅的尸身挂了上去。

“畜生。你真是个畜生!”程微冲上去。拼命撕扯。

太子一步步远去,头也未回。

“大姐姐!”程微扑到程雅脚下,去抱她在半空中不停摇晃的双腿。

风乍停。眼前一片清明,白瓷小碗里插的三柱返魂香已经燃尽,一线香灰被风吹散,只剩下海棠树叶沙沙作响。

程微已是泪流满面。抬头看那海棠树斜伸的树杈,只是空荡荡一片。哪里有程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