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呆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掩口哭出声:“大姐姐——”

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这越发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

程微猛然止住哭声。警惕看去,借着朦胧星光依稀可以看到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

是程彤。

程彤很快就走近了,提着宫灯照了照程微。见她满脸是泪跌坐在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走上前去把她拉起来,一边拉一边鄙视道:“居然哭成这个样子,还说不怕呢?”

“你,你怎么来了?”程微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挂在海棠树上的程雅,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程彤白她一眼:“担心你吓死在这里,到时候我可说不清!”

见程微不语,她低头扫一眼,问:“都弄好了吧?把东西收拾一下赶紧走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微心头莫名一痛,一把抱住程彤,嘤嘤哭起来。

大姐的残魂刚刚离去,这里如何不阴森?

程彤身体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道:“赶紧回去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别蹭我衣裳上!”

程微和她吵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她哭过呢,可见与大姐感情极深。

哼,她才不羡慕,她与两个弟弟的感情也深呢。

“嗯,走吧。”程微缓过神来,蹲下身把东西收好,与程彤默默往回走,路上一言未发。

等回了房,重新净面躺下,程微便开始发烧。

翌日一早,察觉程微不妥的程彤脸色难看,恨恨道:“就说大半夜的别瞎折腾,现在好了,发热了!”

她欲叫宫女去请御医,被程微拦住:“我又不是宫里的人,生病留在宫里看病可说不过去。再者说,我自己就是符医,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回去喝一副药养养就好了。”

“那我派人送你回玄清观。”

“不回玄清观,我想回国公府。”

“国公府?也好。”

于是程微一顶小轿回了国公府,发烧的事不敢与段老夫人说,只韩氏一人得知。

韩氏坐在程微床边,脸色难看:“去宫里住了一晚就发烧了?我就说,那种地方是吃人的,谁进去都得不着好!以后你少进宫去!”

程微勉强笑着:“可是瑜哥儿在宫里呢。他没了亲娘护着,我当姨母的总要常进宫看看。”

想到程雅,程微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忿恨,忙闭上眼睛,眼角顿时湿了。

韩氏骇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哭了,瑜哥儿是受苦了吗?”

她脸色一沉:“莫非是程彤那小丫头刻薄瑜哥儿?”

程微睁开眼:“不是,我就是…想着瑜哥儿怪心疼的。”

韩氏神色复杂,拍了拍程微手背:“莫想太多了,好好养着吧。”

瑜哥儿是雅儿的亲生子,可她的雅儿年纪轻轻死在了皇宫里,而瑜哥儿却是皇宫的一份子。

对这个外孙,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程微拉住起身欲走的韩氏:“母亲,您坐着,陪我再说说话。”

“有什么话不能等你好了再说?”韩氏这样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程微就把那折磨了她一夜的问题抛了出来:“母亲,华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贵妃?”韩氏皱眉,“提她作甚?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母亲,以后我定然还是会常进宫的,您就给我说说吧。”

“再说也是这话,华贵妃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年在皇后面前恭恭敬敬,实则心思多得很。后来皇后失势,内情虽然不得而知,但一定与她脱不了关系。”

“那华贵妃…既然后来独得圣宠,怎么就太子一个儿子呢?”

韩氏冷笑:“她进宫数年肚子都没半点动静,能得一个儿子都不知道是烧了多少高香了!”

第四百零七章 剥茧

程微垂眸,喃喃道:“是这样啊。”

韩氏又道:“华贵妃的娘家,当今沐恩伯府两房人只有一个男丁,就是华贵妃的侄子,好像叫华良吧。由此可见,定然是他家缺德事做多了,才子嗣不丰!”

韩氏说的咬牙切齿,程微一颗心却突突跳了起来。

华贵妃说,太子与萱儿是堂兄妹,如果她没记错,沐恩伯府的大姑娘闺名就叫华萱!

堂兄妹,堂兄妹——

那岂不是说,太子其实是当今沐恩伯的儿子!

这个发现让程微极度震惊,一张脸憋得通红。

韩氏骇了一跳,抬手去摸她额头:“脸怎么更红了?我看还是叫大夫吧。”

程微忙拦住:“只是发热,多喝些水出出汗就好了。您一叫大夫,外祖母一准就知道了,到时候又该忧心。”

见韩氏还在迟疑,程微笑道:“母亲,您忘了,我是符医呢,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

韩氏这才点头应了,叮嘱几句给她关好了门。

室内只剩下自己,程微盯着房顶发呆。

太子既然是沐恩伯的儿子,那么就与皇室没有丝毫关系,如果太后、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那一瞬间,程微有种递牌子进宫,向太后说明一切的冲动,可她很快把这个诱人的念头压了下来。

无凭无据,她不能就这么跑过去说。甚至就算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都不能直接由她揭发出来。

那样太子与华贵妃固然没有好下场,作为知道皇室这惊世骇俗秘闻的她又岂能善终?若是因此连累了国公府与二哥,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程微躺在罗汉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时候,她分外想念起程澈来。

若是有二哥在,把她的发现讲给二哥听,二哥定然会有妥当办法的。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程微终于从六月盼到了七月,程澈随天子避暑回京了。

程澈回来后头一件事,自然是上国公府拜见段老夫人等人。

见到程澈的那一刻。程微再也忍不住飞奔过去。拉着他的手神情激动:“二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想你了!”

程澈颇心虚地扫众人一眼。抽出手道:“二哥给你与大表姐等人带了些东西,等会儿你们分一下。”

韩屹几个小的围上来,笑嘻嘻道谢。

只有和舒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别别扭扭不愿过去。

尽管勉强自己接受了程微想与澈表哥在一起的事实。可每次见到澈表哥,他实在无法做到以往那般自在了。

等程澈给长辈们请过安。程微寻了个机会低声道:“二哥,你跟我去蘅芜苑,我有要紧事与你商量。”

程澈随程微去了蘅芜苑,程微立刻屏退了伺候的人。压低声音道:“二哥,上个月我又进宫了。”

“太后召你?”

“不是,我去的东宫。”程微抿抿唇。“我去给大姐姐招魂!”

程澈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听着。

程微伸出双手。握住程澈的手,声音发颤:“二哥,那日午夜,我成功招来了大姐姐的残魂,再现了她临死前那一幕。她是被太子掐死挂到海棠树上去的!二哥,我亲眼看到大姐姐死不瞑目被太子挂到海棠树上,双腿不停地摇晃——”

“微微——”程澈面如寒冰,伸手把程微揽入怀里。

程微抬头,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蕴满泪水:“二哥,咱们要为大姐姐报仇!”

程澈揽着程微的手紧了紧,声音冷如冰霜:“仇是一定要报的,让二哥好好想一想。”

程微坐直身子,直视着程澈的眼睛:“二哥,我还因为大姐姐的死得知了一件事。太子不是华贵妃亲生的,应该是沐恩伯的儿子!”

“当真?”程澈推开程微,一脸震惊。

程微便把那日所见仔细讲了一遍,最后道:“不然怎么解释太子与华大姑娘是堂兄妹?大姐姐正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才被太子灭口的。”

“若是这样——”程澈深深看程微一眼,见她面色苍白,连一直鲜艳的唇都没了血色,心疼地拍拍她,“二哥先查一查再说,这事急不来。”

几日后,程澈再次来到国公府,把查到的消息讲给程微听。

“华贵妃入宫后攀上了皇后,当时除皇后外算是恩宠最多的,却数年没有身孕。皇后失宠被幽禁后不久,华贵妃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当时一直给华贵妃看诊的是一位姓季的太医,‘季’这个姓在京城这一带并不多见,我特意打听了一下,这位季太医居然是华贵妃远房表叔。”

“那位季太医呢?如今可还在太医署?”

程澈笑了笑:“巧的是,就在华贵妃生下太子后不久,那位季太医在给原户部尚书的家眷出诊回家的路上,意外落水身亡了。”

程微听得心中发冷:“这么说,太子果然是华贵妃从娘家抱来的?”

“十有*是这样了。”

程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

少女十指纤细修长,指甲并没有涂染颜色,修得短短的,粉嫩嫩泛着光泽。

她猛然抬眼望着程澈,语气坚定:“太子这样的人,决不能让他登上皇位,华贵妃更不配当太后!二哥,你说是不是?”

“是。”程澈点头。

无论是私仇,还是作为一个臣子的责任,既然知道了此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这件事,不能由我们说出来。”

程微点头:“我也是这般想,才一直等着二哥回来商量对策。”

程澈沉吟片刻,问她:“微微,皇后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皇后?”

“不错,要想翻出二十年前的旧事,揭发太子身世,这其中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平王!”

程澈不紧不慢给程微解释:“皇后被幽禁,华贵妃是最大的得益者,很难说这只是巧合,那么皇后或许会知道些什么。至于平王,倘若他身无残疾,就是对太子最大的威胁。有些事只要不着痕迹透露于他知晓,那不用我们动手,平王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揭穿太子的身世。”

程微目光灼灼,告诉程澈:“平王的腿疾,我可以试试。”

 

第四百零八章 路过

程澈对符医一道就是纯粹的外行,程微便给他解释道:“平王腿疾,属符医十三科中的伤折科;皇后疯癫,属砭针科。这两科我目前涉猎极少,不过医书上是有专门的符法治疗的。给我一段时间,不敢保证一定能成,至少可以试试。”

“大概多久可以有眉目?”程澈问。

程微沉吟一番道:“伤折科相对来说容易些,我可以专攻腿部筋骨断裂,不过平王患腿疾已久,最快也要学三个月才能有些成效。至于疯癫之病,涉及到人的脑部,最是复杂,就连师父都说治不好,我只能尽力施为,要花费多长时间难以确定。不过正因为是疯癫之病,我现在就可以着手治疗,徐徐调理皇后的病症。”

皇后的疯病与当初那位中进士后乐极生悲发疯的举人老爷不同。

那位孟老爷是痰迷心窍,欢喜疯了,这种病症就是普通大夫施以针灸、汤药缓慢调理,都有转好的可能,属于急症。

而皇后病因复杂,程微之所以在靑翎真人断定皇后心病难医之下还敢一试,凭借的却是阿惠曾教她的以精血为引制符。

随着与靑翎真人学习日久,程微渐渐发觉,靑翎真人教她的符术与阿惠所教大为不同。

简单地说,靑翎真人所教符术乃道教正宗,源远流长,不只是天下第一道观的玄清观,但凡有符法秘典的道观所教都大同小异,区别只在各有专长而已。

阿惠所教则属偏门奇巧,比如令瞎子复明、哑巴开口,这些玄清观符法秘典不曾记载的神奇符法,阿惠那里就有。

程微有信心治好平王的腿疾。正是凭借此点。加之阿惠曾说过,她的血脉与常人不同,就更添几分把握。

思及此处,程微不由苦笑。

她对阿惠百般提防,到头来却主动跳进了以自身精血为引的老路子,可见有些诱惑摆在那里,不跳不过是还不足以打动她罢了。

“若是这样。微微。你暂时还是以学习为主,我再悄悄查一下二十年前的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之后。程微就呆在玄清观中潜心学习,鲜少踏出房门。

眨眼就入了秋,玄清观银杏树叶子黄了,像是枯蝶纷纷扬扬落下来。人行走其间,就会沾在肩头。

程微拂去发梢肩上的落叶。两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

她这次下山,是给老卫国公祝寿的。

大梁京都,西贵东贱,越是往西走。越是勋贵高官聚集之处。从玄清观到卫国公府,途中就要经过怀仁伯府,紧接着便是怀仁伯府开设的济生堂。

程微对怀仁伯府充满厌恶。可是济生堂却是她走出去的开始,留下的都是美好回忆。

每当这个时候。三叔就早早坐在堂里,给街坊邻居们看诊了。

思及此处,程微就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

济生堂门口有喧哗声传来,来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停一下。”程微喊道。

马车在济生堂门前不远处停下来。

“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程微吩咐欢颜。

欢颜清脆应一声是,就下了马车,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返回来,禀告程微:“是有几人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在闹呢。”

“闹什么?”

欢颜便笑了:“说起来还与姑娘有些关系呢。那几人说先前有位举人老爷得了失心疯,就是在济生堂治好的,还给神医送来了匾额。现在他们送病人来看诊,济生堂却说治不了,他们就不依了,于是闹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程微心中一动。

这段时间,她一直想着怎么向太后开口。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传到太后耳中,定然比她跑去自荐强多了。

“我下去看看。”程微起身。

欢颜拉住她,一脸不解:“姑娘,怀仁伯府的事您还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