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淡淡一笑:“管不着。不过三叔有麻烦,我不能视而不见。”

她下了车,走向人群。

许是坚定了不把太子拉下马誓不罢休的决心,少女反而坦然从容起来。

她一身青色道袍,头梳最简单的道髻,仅以一支白玉钗固定,这么缓缓走着,竟有几分出尘之意。

人群就不自觉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程微属于心里再嘀咕面上也不露怯的人,欢颜则有一点跟着主子万事不惧的意思,主仆二人大大方方走过去,连吵嚷的人都不由住了口,惊疑不定看过来。

程微一眼就看到了程三老爷。

“三叔——”她走过去打了招呼。

济生堂认识程微的人听到这声称呼,不由大惊,愣愣看着素面朝天的少女。

以往三姑娘来医馆都是戴着帷帽的,他们听过无数遍三姑娘的声音,见过三姑娘许多神奇的本领,可真容还是第一次见到。

程三老爷一愣过后反应过来:“微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路过,见这里吵吵嚷嚷,就下来看看三叔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程三老爷闻言,就忍不住看了吵闹的人一眼,笑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医馆能力有限,有些病症无能为力罢了。微儿,你有事就走吧,这里人多杂乱。”

尽管会时常想起在医馆中认真看诊的侄女,可程三老爷清楚,侄女好不容易离开了伯府,以后自是越少与伯府牵扯越好。

程微却仿佛没有听懂程三老爷的言外之意,看向那吵闹的几人,笑问:“三叔说的就是他们吧?让他们进来吧,我瞧瞧。”

说完,抬脚走进了济生堂。

程三老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言,对几人颔首道:“几位请进来吧。”

他跟着程微转身进去,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

想着三姑娘又要出手救人,几个医馆伙计早就满脸兴奋,白那几人一眼道:“几位怎么还愣着不动,遇到三姑娘,这人的病算是有救了。”

几人面露狐疑。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我想起来了。济生堂原先一直有位小神医坐诊的,就是个年轻姑娘,刚刚进去的小道长肯定就是了。”

随着这人开口,更多人议论起先前小神医的作为来。

那几人忙扶着病人进了济生堂。

第四百零九章 再见薛融

程微在大堂坐定,对几人道:“让病人上前来,我看看。”

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长的出头道:“小…大夫,我弟弟有的时候会伤人,咱们不敢放手。”

“那你们把人扶好。”程微起身向前走了数步,离患者半丈距离,观察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返回坐下,开口问道:“请问一下,你们族里,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发病吧?比如他的祖父辈、父辈、兄弟姐妹等近亲。”

几人色变,那年纪稍长的人吭哧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有个叔叔,也是疯子,不过早就不在了。”

“这就是了。”程微点点头,“他这病症,属于遗传性的。”

“遗传?”几人异口同声,一脸茫然。

程三老爷放下茶盏,立着耳朵等着程微继续说。

程微就解释道:“也就是说,这种疯癫因素是藏于你们家族血脉里的,每一代都可能出现发病的人。而且这种病症往往不是出生就有,而是长到一定年龄后受到某种较大的刺激诱发。”

“刺激?是了,我二叔就是因为几年前带着堂弟去河边摸鱼,结果堂弟扎了个猛子没再浮上来,淹死了,然后我二叔就变成这样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失声道。

程微便问他:“是不是一开始还有些理智,能认清人,渐渐就严重了?”

“是,是,正是这样!”

几人连连点头,旋即面如土色。

这位小大夫说的越准,证明医术越出众。而她医术越出众,那刚刚说族里每个人都可能发病,岂不是真的?

“小,小神医,那怎么办?”

“呃,你说患者吗?”程微沉吟。

那小青年已是扑通一声跪下。神情激动:“还有我们,我们不会变成我二叔这样吧?小神医一定要救救我们啊,俺还没娶媳妇呢!”

程微不由失笑,板起脸道:“你且起来。跪着又不能解决问题。”

那小青年还在犹豫,被年纪稍长的人拉起来:“小神医让起来,就听小神医的。”

程微淡淡一笑:“你们不必这样叫。我以前在济生堂坐诊,现在在玄清观静修,叫我玄微道长就好。”

她再次打量患者一眼。道:“因为是家族遗传性的,一旦被诱发,想要彻底治好是不成的。不过徐徐调养的话,能缓解他的症状。”

“道长,那我弟弟会被治成什么样?”

“若是顺利,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可以安安静静的不发病,甚至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不过一旦受到刺激,还是会闹的,缓过去就好了。你们若是觉得能治成这样可以,我就先给他吃一副药。以后每七日你们带他上玄清观,我会继续为他调理。大概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就不必再去了。”

年纪稍长的人神情激动起来,连连道谢:“我弟弟以后若真能变成道长说的那样,那我们在家给道长立长生牌位,****上香。”

程微颇为无奈:“这就不必了,我去给他配药。”

她转身欲走,小青年忙喊了一声:“道长,那,那我们呢?”

“你们?”程微莞尔。“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小青年快哭了:“可您说,以后随时可能会发病呀!”

程微摊手:“这位小哥,你也说了,是以后可能发病。那现在好端端的人我如何医治?且这只是一种可能,概率甚小,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程微说完进了里间,以鲜血为引制好符水端了出去。

她虽不愿滥用自身精血,可有的时候却不得不用。

比如这疯癫之症,还有通阴阳之术。因为涉及到人的灵智、神魂,那么以她自身鲜血为引,效果就会好上太多。

这种非常时期,想引来太后,她就不能再吝惜精血了。

众人瞩目之下,患者被按着饮下了符水。

约莫一刻钟过去,小青年惊叫起来:“爹,您看出来了吗,二叔好像真的好多了!”

作为朝夕相处的家人,对病人状态的细微变化都是能立刻察觉的,而这患者在饮下符水后,身上那股暴躁气息明显减退,就连一直目不转睛观察的程三老爷都看出来了。

“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小神医大恩大德,多谢您了——”

年纪稍长的人就要拜下去,程微避开道:“我还有事,你们记得每七日去玄清观找我就好,到时候报上我的道号便可。”

“是,是,我们一定记得。”

总算打发走了几人,程微向程三老爷辞别:“三叔,今日是我外祖父大寿,我要赶紧过去了,去迟了不好。”

“那你快去吧。”

程微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三叔,怎么没见到薛大哥呢?”

薛大哥就是揭发了春闱舞弊案的书呆子薛融,后来没再继续参加考试,在济生堂当了管账先生。

程三老爷苦笑道:“薛先生是个耿直的,听闻你与伯府断绝了关系,就向我请辞了。说受过你的恩惠,就算无以为报,至少可以不为欺负了你的人家做事。”

程微心中一暖,想着薛融没了功名在身,又有些呆气,不由有些担心:“三叔知道他去了何处么?”

“当时他执意要走,我有些不放心,就派了个伙计悄悄跟着,发现他在东街市集口落脚了,以卖字画兼带着替人写信为生。”

“我知道了。三叔,那我先走了。”

程三老爷一直把程微送到门口,目送她马车走远,才叹息一声,转身进去。

程微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吩咐车夫绕行东街市集口。

恰好赶上集市,人群拥挤,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格外热闹。

程微不方便下车,就吩咐欢颜下去找人:“若是见到了薛大哥,就请他来见我。”

欢颜得了命令,挤进人群,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程微趁机闭目养神。

大概两刻钟过后,欢颜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姑娘,婢子把薛先生请来了!”

程微忙掀起帘子探头往外看,不由目瞪口呆。

只见欢颜一手揪着薛融衣领,一手按着他肩头,可怜薛融一介文弱书生,墨汁泼了一身却动弹不得,可怜巴巴又满目怒火与程微视线相对。

第四百一十章 填土

程微目光凌厉瞪欢颜一眼。

看来回头她务必要和这笨丫头沟通一下“请”这个字的意思。这是请吗?当街强抢良家美少女也不过如此了!

“薛大哥,好久不见。”程微讪讪招招手。

薛融又气又急,说话都结巴了:“三,三姑娘,你快让这小丫鬟住手,男女授受不亲!”

程微忍不住扶额。

这种情形下,男女授受不亲是重点吗?难道问题不该出在请来的方式上?

“欢颜,还不松开薛先生。”

“嗳。”欢颜冲薛融露出一口白牙。

薛融忙后退数步,拽拽衣裳,见欢颜没有靠近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微探头喊他:“薛大哥,你先上车,咱们边走边说话。”

薛融一张脸腾地红了,警惕的小眼神投向程微,别别扭扭道:“孤男寡女,怎么能同乘一车呢?”

程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欢颜,请薛先生上车!”

“好嘞。”欢颜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薛融衣领直接把他提到车板上,对车夫道,“劳烦照顾一下薛先生,别让他掉下去。”

说完,小丫鬟利落上了马车,挑帘子进了车厢。

程微满意一笑,忽然觉得完全没有与欢颜沟通的必要了。

就这样吧,咳咳,挺好的。

薛融挨着车夫坐着,知道自己误会了,亦有些尴尬,扭头扫犹自晃动的车帘一眼,期期艾艾问:“三姑娘。你要带我去哪儿?”

程微隔着帘子回道:“我路过此处意外看见薛大哥,是想好好与你说说话的。奈何现在赶着去国公府,薛大哥正好与我一同去吧,有好酒好菜吃呢。”

一听好酒好菜,薛融肚子不由叫了一下。

他家无恒产,以前有举人功名,好歹能定期从朝廷领些银两维持生计。现在连功名都没了。靠着卖字画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好酒好菜呢,有烧*?有肘子吧?

薛融暗暗吞了吞口水,一脸严肃:“怎么好去国公府叨扰呢。”

程微抿唇一笑:“薛大哥莫要和我客气。今日是我外祖父寿辰,客人越多才越热闹喜庆。再者说,我的丫鬟弄脏了你的衣裳,总该给你换一件干净的呢。”

欢颜一听不干了。立刻解释道:“姑娘,薛先生身上的墨汁才不是婢子泼的!婢子过去时。正好有个男子请薛先生临摹他带来的一副人物图。谁知薛先生打开画轴看了一眼,就抄起手边的砚台想轰那人走,结果他忘了砚台里有墨,一下子全洒自己身上了。”

程微…

沉默好一会儿。她才语气复杂道:“没想到薛大哥还是个急脾气…”

“才不是呢!”薛融梗着脖子盯着藏蓝色绣丛竹车帘,语无伦次道,“那。那人不是好人!不,不。不,是那画不是好画!总之,他就该打!”

“什么画能让薛大哥看一眼就拿砚台砸人啊?”程微喃喃自语。

外面传来扑通一声响,马车骤然一停。

“怎么了?”程微问。

车夫:“那位先生掉下去了。”

程微带着一身狼狈的薛融总算艰难到了国公府。

卫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程微如今身份特殊,唯恐前来拜寿的人拦住她问东问西,遂交代欢颜暂且安顿好薛融,自己则径直回了蘅芜苑换上一身寻常裙装,这才去见段老夫人等人,然后与韩秋华等人坐在了一起。

宴席开始前按例府中晚辈先要献上寿礼,轮到国公府第三辈,包括程微在内,大多献上的是或买或亲手制的一些小玩意,最出彩的当属孙媳妇程瑶那一座双面绣屏。

程瑶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掀开蒙着绣屏的红绸时,场内便是一静。

只见那绣屏前后各绣了一首应景诗词,难得的是两首诗两种笔迹,其中一面显然是她以左手字打的底子。这样的绣品可谓是精致绝伦,千金难求。

厅内赞叹声起。

老卫国公是武将,对这些不大在意,不过听着众人称赞,当然就露出了笑模样,点头道:“不错。”

程瑶抿唇一笑,忍不住斜睨韩止一眼。

自打她昏倒那次,二人算是和好了,韩止夜夜宿在她屋里,总要好一番痴缠才睡。

可不知为何,每当她偶尔发觉韩止说着话就突然愣神时,心头便掠过一丝阴霾,竟有些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这面绣屏乃是她的心血之作,为的就是今日博得满堂彩,给韩止长长脸。这样一来,他以后对她自然会更加体贴温柔。

可这一眼看去,程瑶顿时愣了。

韩止直直盯着那座绣屏,直到寿礼被侍女搬下去,这才收回目光,与程瑶视线相触。

那目光冷冷没有温度,复杂的让程瑶莫名不安。

“世子,怎么了?”程瑶蛾眉轻蹙。

“无事。”众目睽睽之下,韩止缓和了神色,趁着程瑶不注意,忍不住看程微一眼。

程微自打那绣屏一出现,嘴角的笑意就不曾收起。

看来自从去年重阳节扬名,程瑶是很得意自己的双手字了。

得意才好,以后程瑶每炫耀一次,就等于往她为程瑶挖的坑里填一把土。她且看着,等那坑填满了,程瑶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