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人笑道:“王兄。你投了两支梅花,回头岂不是要饿肚子?”

诗会上。一枝梅代表了百两银,所以投出之时都会慎之又慎。

那人笑道:“你就不要取笑我这穷书生了,能支持这样的好诗,还能支持边关将士,就是饿肚子也值了。”

另一人笑道:“王兄是穷书生,那我是什么?”

他说着冲侍女招手:“把这两支梅投给第六、第十五首诗。”

能参加诗会的人,就算是没有功名的学子,出身却非富即贵,二人不过玩笑一番罢了。

二人都吩咐侍女去投梅,见另一位朋友始终一言不发,就推推他道:“陶兄,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看到这样的好诗,已经痴了?”

被称作“陶兄”的男子眉目清朗,一身书卷气,正是卫国公夫人陶氏的娘家侄子,陶跃然。

陶跃然神情古怪,张了张嘴:“我——”

“我什么我,别发呆了,没看人家都开始行动了。快看,卫国公世子居然给那两首诗各投了十支梅!”

陶跃然抬眼看去,果然见到一位侍女捧着大束梅花交给站在第六、第十五座屏风处的婢女,负责记录的人朗声道:“卫国公世子给第六、第十五首诗各投梅十支——”

陶跃然忍不住看韩止一眼,就见他嘴角含笑,神情欢愉,显然是很满意那两首诗。

陶跃然心中一动。

莫非,那两首诗是那位表嫂作的?

表嫂的身份,京中大多数府上心知肚明,他是陶氏的侄儿,当然亦知晓其中内情。

表嫂她…以前有着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呢。

陶跃然神情变幻莫测,紧紧抿唇。

“陶兄,陶兄,你怎么了?”

陶跃然回神,摇摇头:“没事。”

“那你还不投梅?是投第六首还是第十五首?我知道了,你定然也在犹豫不决吧?”

“我再看看吧。”陶跃然苦笑。

如果,如果他没有在荟城看到那本书…

这两首诗分明就是那本书上的啊!

陶跃然一时有些茫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也不过就是两刻钟的工夫,数十首诗高下立见,大多数屏风前的婢女托盘中梅花寥寥,而站在第六座屏风与第十五座屏风旁的侍女托盘早已放不下了,改提了花篮。

清点完毕,出现了罕见一幕,第六首诗与第十五首诗得到的梅花数量居然一样,各是四百零八支。

“这——”

有人就提议道:“既然难分轩轾,干脆评出两位魁首来。”

众人纷纷附和:“对,对,这两首诗都是当得魁首之位的,何必非要分出高下来,快些让我们看看是哪家才女才是正经。”

“去把红绸揭开看看吧。”在场之人中身份最高的南安王淡淡道。

于是侍女上前,素手拂过,揭开红绸。

两座屏风左下角处的落款令全场一静:卫国公府孟氏题。

众人屏住呼吸,犹不敢相信般揉了揉眼,随后纷纷看向卫国公世子韩止。

两首令人惊艳的诗句,居然都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所作?

这是何等惊人的才华,只可惜隔着屏风帷帐,不能一睹那位奇女子的风采!

感受到四周投来的艳羡目光,韩止竭力摆出淡然的模样,心却早已飞到了隔帐另一端。

他就知道,这两首诗定然是瑶表妹所作。放眼京城女子,除了瑶表妹,还有谁能作出这样的诗句呢?

魁首一出,卫国公世子瞬间成为众人瞩目焦点,赞扬恭维源源不绝,杯盏交错间气氛已至*,可这其中却有两三人眉头紧锁,目光一直落在那白绸屏风上,显得格格不入。

“评出来了么?”女客们翘首以待。

男客这边气氛热烈,动静早已传到了隔帐另一端。

前往男客那里等候结果的女先生笑容满面:“魁首已经评出,两首诗同得魁首,却出自一人之手。”

“竟有这种事?”众女讶然。

那两座屏风已被掉转过来,两首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第四百二十三章 揭穿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众人目光首先被两首诗牢牢吸引,喃喃吟诵一遍,回味许久,才终于惊醒,去看落款是何人。

“卫国公府孟氏题。”众人猛然看向端坐不语的程瑶,有那沉迷诗词的女子已是目光狂热起来。

“我还道以前那位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是夸大其词,却原来是我狭隘了。”章首辅幼女喃喃道。

旁边好友跟着道:“可不是么,她待字闺中时,因为和咱们圈子不同,又是庶女,我都没怎么留意过此人。要知道她如此才华横溢,那时候怎么也要混成手帕交啊。哎,遗憾,真是遗憾!”

京中贵女分为数个圈子,皇亲国戚之女是一拨,勋贵之女是一拨,清流世家之女又是一拨,另还有将门之女的圈子。

各式各样的宴请应酬,这些圈子虽有交集,但大多数时候泾渭分明,小姑娘们私下往来,几乎不会跳出自己的小圈子。

闺阁少女们被两首诗震撼的懊恼不已,恨不早与作诗之人相交,夫人们则围着卫国公夫人陶氏连连赞叹。

“我就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陶夫人,您这个儿媳挑得好啊,等将来祖母与母亲都如此有才华,还不培养出个状元郎来。”

陶氏抿唇矜持笑着:“李夫人过奖了,诗词歌赋用来陶冶情操尚可,用到科考上就不同了。不过她今日能得到这魁首之位,为北地将士们出一份力,我心甚慰。”

“可不是这样。世子夫人不但才华惊人,心更是好的,这场诗会不就是世子夫人提议的吗?”

另一位夫人不甘落后赞道:“以往咱们也办诗会。不过是热闹一番罢了,世子夫人却能把诗会与北地将士们联系起来,解他们燃眉之急。啧啧,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可见世子夫人玲珑心肝。陶夫人,您就莫要谦虚了。”

陶氏面色红润,难掩喜色,却竭力摆出淡然模样:“哪里是谦虚,她还年轻。你们可莫要把她夸上天了。”

看着陶氏周身围满了人,徐夫人暗暗拧了瞪大眼盯着屏风看的女儿徐嘉福一下,低声道:“你这丫头,快别做出这副鬼样子来。让你平日多读些诗,你偏偏不听!这么大姑娘了整日舞枪弄棒,不学无术,如今怎么样,露怯了吧?那两首诗再好,也不至于把眼珠子黏上去,让人看了笑话!”

徐夫人越说越气。加大力气拧了徐嘉福一下。

徐嘉福吃痛,喊出声来。

她这一喊,顿时把不少目光吸引了去。

徐夫人一脸尴尬,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有小娘子噗嗤一笑,与好友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徐大姑娘,快二十的人了,尚待字闺中呢,据说擅长爬树打架,至于文采嘛——”

徐嘉福是什么人?她自幼随父兄习武,耳力比寻常女子要好的多。这些话听个清清楚楚,当即就腾地站了起来。

徐夫人骇了一跳,忙去拉女儿:“嘉福,你这是干什么?”

老天。她闺女又要犯浑了,偏偏因为自幼习武力气比她大,一旦犯浑起来,她拉都拉不住啊!

徐嘉福没有理会徐夫人的阻拦,环视众人一眼,上前迈出一步。冷笑道:“文采?我徐嘉福是没有什么文采,所以今日诗会不敢下场出丑。可我再不学无术,也万万不屑于作出抄袭的事来!”

“抄袭?”众人一愣,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徐夫人大急,使劲去拽徐嘉福:“嘉福,你胡言乱语什么,快坐下!”

徐嘉福低头抿唇:“母亲,您等我把话说完,不然大家才真以为我胡言乱语了。”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伸手一指:“这两首诗真是好,好的我这不懂诗词的人读着都齿颊留香,被评为魁首实至名归。可是——”

徐嘉福说着一侧头,瞥了面色冷凝的程瑶一眼,冷笑道:“可这卫国公府孟氏嘛,才女的名头我是不认的!”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纷纷议论起来。

“这位徐大姑娘莫不是癔症了吧?”

“谁知道呢,也许是被她娘训了,气不过找卫国公世子夫人麻烦?你不知道,刚刚我娘还瞪了我好几眼呢,嫌我不争气,被人家两首诗比成了地上的泥。”

这其中,只有一位面貌清秀的姑娘是陌生面孔,不常出现在京城各类聚会中,乃是才进京叙职的岭西总督之女,姓池,闺名依莲,见了这场面,露出玩味笑容来。

程瑶站了起来:“徐大姑娘,不知道你对我有何误会,咱们过后好好聊一聊,话说开就好了。要是我以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程瑶这话,无异于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只是她忘了徐嘉福这姑娘和寻常姑娘是不同的,面对无数猜疑鄙视的眼神,完全不为所动,清清喉咙大声道:“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是大家都误会了你才对!”

“徐大姑娘这话是何意?”程瑶脸色难看起来。

徐嘉福干脆越众而出,走到屏风旁边,伸手一指道:“大家瞧清楚,这两首诗好是好,却不是卫国公世子夫人作的!”

“什么!”全场哗然。

徐嘉福扫面色苍白的程瑶一眼,朗声道:“我两个月前去荟城亲戚家小住,无意中得到一本书,记的是作者偶然从古书上发现的一些绝妙诗句,总共不下百首,这其中就有这两首诗。敢问世子夫人,这诗若是你作的,为何会出现在一本杂书上?”

“杂书?什么杂书?”程瑶一脸无奈,像是看不懂事的稚子,“徐大姑娘,我以前在闺中时也曾作过一些诗,流传出去被一些人听了去也未可知——”

徐嘉福冷笑打断她的话:“既然如此,你即兴所作的两首诗怎么会出现在屏风上?这真是好笑了,早已在市面上售卖的书上出现的诗句,就是你以前所作流传出去的?那你怎么不说天下好诗都是你一人所作呢?各位且等着,我这就让人回府去取那本书。”

这时,一个娇柔声音响起:“书不用去拿了,我正好身上带着。”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大丑

那声音娇娇柔柔,却如平地一道惊雷乍响,顿时把所有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说话的少女清秀宜人,正是岭西总督之女池依莲。

许多人不识得这位初到京城的少女,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谁家姑娘啊?”

“没见过,瞧着眼生。”

有眼力好的少女就对一旁的人道:“你看她那身衣裳,瞧着不起眼,其实是十样锦的,我母亲压箱底的好料子里就有这么一匹,说是等我出阁时裁了做衣裳穿,平时碰也不许碰呢。”

旁边少女忙道:“你瞧见她髻间那颗珠子没有,那是‘上清珠’呢,是西姜贡品。”

不过一个打量间,在场众女对少女的身份心中就有了个数。

非富即贵,还是在她们这些人中的非富即贵。

“小女姓池,是岭西总督之女,才随着父亲到京城来,没想到京城的诗会如此有趣。”

池依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用来包裹的绸布光滑柔软,可见对其中之物的珍视,众人目光不由落在那里,就见她揭开绸布,露出一本书来。

那书边角处已经起皱,可见是被反复看过的。

池依莲扬起唇角对徐嘉福露出一抹微笑:“徐大姑娘,你来瞧瞧,这是不是你说的那本书?”

徐嘉福大步走过去,扫一眼书名,连连点头:“不错,正是这本《拾珍遗录》!”

池依莲把书递给徐嘉福。

徐嘉福一愣。

池依莲柔柔笑道:“徐大姑娘不拿给主持诗会的夫人瞧瞧?”

“对!”徐嘉福回过神来,忙接过书,给了池依莲一个赞许的眼神,转身走到陶氏面前,双手把书奉上。顽皮笑道:“陶夫人,您快看看这书,看完了可要向我娘解释清楚啊,我才没有胡言乱语。”

陶氏面色苍白把书接过。手微抖翻开了第一页,上面写着:余每思代王朝焚书坑儒,致诸多孤本奇书断绝,不由痛心疾首,跺足长叹。余数年前偶宿孤山寺。得残破古籍一本,竟有旷古奇诗百余首,如获珍宝之余,反复推敲填补所缺,终成此书,以待后人…

陶氏迅速翻阅,一首首千古奇诗从眼前晃过,素来痴迷于此的人却丝毫读不进心里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咏梅篇。

咏梅篇第一首,开头便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等读到最后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陶氏一张脸血色尽褪,猛然看向早已呆若木鸡的程瑶。

旁边的夫人们见陶氏脸色异常,早已围过来把她手中书读了,再看向刚刚大出风头的世子夫人,神情就格外古怪起来。

以古人诗词充作自己所作,这是最令人不齿的事,也因此,反而让这些夫人们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给我过来!”陶氏厉声道。

程瑶如坠寒冰。脚仿佛踩在棉花上,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陶氏面前,开口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陶氏劈手把那本书砸过去。喝道:“那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她声音高亢,眼前是无数张似笑非笑的面庞,耳旁的窃窃私语仿若化作蚊蝇在眼前乱飞,心中陡然泛起恶心来。

“陶夫人。陶夫人您怎么啦?”一旁的人手疾眼快扶住陶氏,见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显然是闭过气去了,不由惊呼。

陶氏这一昏,场中不由乱作一团。

韩氏原本还被这突然爆发的抄袭事件震得回不过神来,场面一乱,猛然惊醒,大步走到陶氏面前把她扛了起来,吩咐一旁的侍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又指挥两个婢女道:“快把国公夫人扶进屋里去歇着。”

两个婢女忙从韩氏手中接过陶氏,把人扶进屋里去了。

韩氏这才定定神,环视众人一眼。

自知肚子里墨水有限,这种场合她向来敬而远之,可眼下主持诗会的陶氏昏了,身为卫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就不得不主持局面了。

这个陶氏,关键时刻一晕了事,真够不要脸的!

韩氏腹诽完,清清喉咙道:“各位夫人实在对不住了,大家喝杯热茶压压惊吧。”

章夫人便淡淡道:“压惊就不必了,只是这诗会魁首,如今该怎么说?”

能见到程瑶出丑倒霉,韩氏险些忍不住叫好,当即就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去和隔帐另一端讲清楚,魁首另选他人。”

见韩氏没有为了卫国公府的名声包庇程瑶,众女心中这才畅快了些。

拿前人诗句来赢这魁首之位,实在太恶心人了。

隔帐另一端其实早就隐隐听到女客这边混乱起来,众人吃酒之余竖起耳朵听,待女先生一过来,便都停下了筷子。

女先生冲南安王一福:“王爷,您这边评出来的魁首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