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昏迷那两日,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了先祖程娇。她对我说,当身中血咒之人自愿终止换血术,施法之人愿以心头热血与其毒血相融,血咒就会解除了。所以她喊我快快醒来,别让夫君与儿子再胡闹下去了。”

程澈温柔地笑:“那我该好好感谢她呢。”

“是呀,我听了她的话,果然就听到阿枣在哭,于是便睁开了眼。”

程澈轻轻揽过程微,又把阿枣抱在怀里,笑道:“看来还是儿子的哭声管用。”

阿枣一见程微过来,忙把程澈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扑到程微怀里,小手乱摸一通,准确抱住了自己的口粮。

“臭小子,你给我放手!”程澈黑着脸喝道。

程微看着父子二人,微笑起来。

她终于从那场噩梦中醒来,与她爱的人们一起,有了全然不同的人生。

当然,同样改变一生的还有许许多多人,那便是另外的故事了。

番外一 最好的表妹

又是一年春,京郊草长莺飞,一派繁茂春景。

二里村的富户陈家将要迎来一桩喜事,陈家的大少爷要成亲了。

要说这陈家在二里村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与其他村镇的富户相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这家的话题近几年来却从未断过。

先是儿媳妇瞧不上自个儿的爷们,和离后带着女儿回了娘家长住,后来留在陈家的大儿子因与人口角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儿媳妇又带着女儿回来了。

这一去一回,本就成了村里人热议的话题,好在陈家厚道,依然认了这个儿媳妇。谁知没过多久,这位儿媳程氏的娘家又出大事了。

用村里老人的话说,程氏这是作的啊,把自个儿的福气全都作光了。

青瓦灰墙的大院里,程芳英正高声教训陈灵芸:“死丫头,我让你去铺子把金镯子炸了重新打成时兴的样式,到时候好给你新嫂子当见面礼,你怎么原样给我带回来了?”

陈灵芸死死咬着唇:“娘,这镯子是彤表妹给我的,我才不要给新嫂嫂!”

程芳英柳眉倒竖,呸了一声:“什么彤表妹,快别提那丧门星,没有那短命的废太子,你外祖家哪会落败!”

“这又不是彤表妹的错。”陈灵芸嘀咕道。

程芳英抬手就打过去。

院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娘,您别打妹妹了。”

开口的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姿挺拔,浓眉大眼,只可惜一只眼睛似有些睁不开,破坏了周正的相貌,正是程芳英之子,陈瑞泽。

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娘,我还攒了不少钱,去买一只金镯子尽够了,妹妹的镯子就给她留个念想吧。”

面对儿子,程芳英瞬间收敛了脾气,冷哼道:“就你宠着你妹子,我不是心疼钱,是瞧着她戴着那镯子晦气!”

陈瑞泽声音淡下来:“娘,妹妹说的不错,废太子还有外祖家的事,与彤表妹何干呢?她才是苦命人。”

程芳英眼一酸:“你们兄妹就惦记着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丧门星,怎么不想想你外祖一家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等儿成了亲,娘就把外祖一家接过来,在村子上赁了房子住下吧,到时候再把田地分给外祖家一些,想来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程芳英别过眼叹气:“这话我不是没说过,可你外祖母他们在京城呆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乡下地方。明日我就派人进京,给你外祖母他们捎些银钱过去,也好让他们有盘缠来参加你的婚礼。”

提及自己的亲事,程瑞泽表情更淡:“您安排就好。”

他一个独眼人,不知黄了多少亲事,生生拖到现在才要娶隔壁村张屠户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一个小丫鬟跑进来:“太太,外面来了一辆马车,可华丽呢。赶车的小哥说他们是从京城来的,找您——”

小丫鬟话还未说完,程芳英已经旋风般跑了出去,站在大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她狐疑打量着那辆马车。

在她眼里,马车当然没有小丫鬟口中那么华丽,放在京城只是不寒酸罢了,莫非是娘家来了人?

不应该啊,瑞泽的亲事,她还没有派人去送信呢。

赶车的小哥见出来一位中年妇人,便转头对着帘子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从马车里跳下一个伶俐的小丫鬟。

小丫鬟转身伸手,扶着一位年轻妇人款款下了马车。

程芳英上前几步,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年轻妇人面容,顿时瞪大了眼,惊诧道:“你,你不是——”

这从马车下来的年轻妇人分明就是程微的贴身丫鬟画眉!

画眉冲程芳英一笑:“程太太,不知还记得我么?”

程芳英心头一震,忙迎过去:“原来是画眉姑娘,快进屋再说!”

这可是太子妃的贴身丫鬟,来到她这里,定然非同寻常。

画眉却站着不动,笑盈盈道:“程太太不该叫我姑娘了,我上个月已经嫁了人。”

跟在画眉身旁的小丫鬟插嘴道:“我们太太嫁的是国子监的先生。”

画眉警告般瞪那小丫鬟一眼,冲程芳英笑道:“程太太勿怪,小丫鬟嘴碎。”

程芳英听着,心头五味陈杂。

想她那位三侄女程微,如这小丫鬟一般年纪时是何等粗鄙丑笨,谁知数年后就一飞冲天成了太子妃,她身边的人跟着鸡犬升天。

再看她的子女,儿子拖到现在才将就着成亲,女儿至今低不成高不就,竟不如人家一个丫鬟嫁得好了。

国子监,那是何等清贵的地方!

程芳英越想越不是滋味,可所有的不甘只能压在心里,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真是恭喜了,先进屋喝杯茶再说。”

“不了。”画眉笑着拒绝,从衣袖中摸出一物塞进程芳英手中,低声道,“这是太子妃让我交给瑞泽公子的。”

“这是——”程芳英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手心的白瓷小瓶有些疑惑。

“太子妃说,让瑞泽公子用这瓷瓶里的符水洗一下眼睛。”

程芳英心头一震,死死盯着画眉。

画眉冲她一笑,转身向马车走去,待程芳英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缓缓离去,只听到车轴发出的吱吱声。

“等等——”程芳英抬脚欲追,追出去数丈又停下来。

小丫鬟在旁边问:“太太,要叫人去追吗?”

“不必了。”程芳英摇摇头,捏紧了手中瓷瓶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陈瑞泽拿着程芳英递过来的瓷瓶同样很吃惊:“您是说,这是微表妹派人来送给我的?”

“是呢,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送这个给你。”

旁边的陈灵芸已是面露喜色:“娘,您还不明白吗,这是符水呀,能治好大哥眼睛的符水!”

“真的?那丫头一直讨厌我,该不是见你大哥要成亲,故意害他吧?”

突如其来的巨大希望让程芳英反而不敢相信,只从最坏处想。

陈瑞泽已经大步往屋里走去。

“娘,人家如今是什么身份,犯得着和大哥过不去吗?”陈灵芸翻了个白眼,抬脚追了进去。

留下程芳英一人呆呆立在院子里,双眼死盯着屋门口,却一直没有勇气进去。

一刻钟后,程瑞泽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灿烂笑容。

跟在一旁的陈灵芸又哭又笑:“娘,大哥好了,大哥眼睛好了!”

程芳英扑过去,捧着儿子的脸仔细端详,不由泪流满面:“太好了,太好了,真是上天保佑!”

“娘,什么上天保佑,明明是微表姐的符水治好了大哥。”

“对,对,是该感谢她的。瑞泽,灵芸,你们说,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陈瑞泽轻轻抚摸着眼角,那只一直干涩的眼睛已经能感觉到湿润了。

“微表妹如今是太子妃,想来什么都不缺的。娘想表示一下,就送些土特产过去吧。”

那些土特产恐怕是送不进宫里去的,不过他的感激之情会永远放在心里。

陈瑞泽眼前晃过一个明媚无双的小姑娘举着他送的草编蝈蝈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由微笑起来。

有些人,总是会把别人一点一滴的好记在心里,他是这样,微表妹亦是这样。

他家表妹,是世上最好的表妹呢。

“我这就派人给你外祖家送信去!”程芳英喜气洋洋道。

番外二 百年一场空

京城东城比不上西城的繁华富贵,热闹却不减,特别是这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大清早就有小贩挑着货物沿街贩卖,那悠扬婉转的吆喝声,比之西城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东城靠北有个自发形成的市场,五日一集,平日里也有不少周边小贩挑了货物来摆摊,在市场最里头,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相貌堂堂的卖字先生来,既卖字画,又代人写信。

因他一身气质卓尔不群,字画又出众,不是赶集日时摊子边上也围着不少人,生意还算兴隆。

这一日摊主照例摆好了桌案,笔墨刚刚取出来,就有一块碎银子被人扔在桌上,骨碌碌打着滚一直滚到摊主手边。

摊主抬起头,瞧着四十出头的人了,依然俊朗不凡,对丢银子的主人露出一个笑容:“您是要买字,还是买画?”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瓦亮,用一支黄澄澄的金簪固定着,一看就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要说能有多大背景,以摊主的眼光来看,却是没有的。

若是以前,这种纨绔他看都不看一眼。

“不买字,也不买画。小爷有一幅宝贝画,是从好友那里强借来的,想让先生替我临摹一张。若是画得好,必有重赏。”年轻人指了指桌案上的碎银,“这是定金。”

摊主听了心中一喜。

指定作画可比卖字画赚钱多了,且更能发挥他的能耐。

一想到若能借此让这年轻人入了眼,以后经常有这种生意光顾,摊主就心情高兴起来,笑问道:“这个没问题,不知您的画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年轻人示意下人把画递给摊主,口中道,“这画不方便让人看,偏偏又需要一位字画出众的人来临摹。我寻摸了几日,才找到先生这里来。”

这话听得人心里熨帖,摊主含笑把递过来的那幅画小心翼翼展开,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那画上竟是两男一女,俱是一丝不挂,正摆出不堪入目的动作,连那私密处都纤毫毕现。

画卷像是烫手山芋般被扔到了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年轻人顿时眯起眼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摊主涨红了脸,颇为恼怒:“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这画我临摹不了。”

想他也是堂堂进士出身,入过翰林院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沦落到画春宫图的地步,且是这种污秽不堪的画面!

年轻人显然没想到会被一个摆摊的字画先生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小爷再问你一句,画是不画?”

摊主摇摇头:“这个我真画不了。”

年轻人大怒,啐了一口道:“我呸,一个摆摊卖字画的,小爷喊你一声先生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画是吧?来金来银,你们给我上,砸了他这破烂摊子。”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下人立刻上前,一人推翻了摊子,一人抬脚就踩。

“不能踩,不能踩,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东城,小爷就是王法,你一个穷摆摊的跟小爷讲什么王法?”

年轻人用力推了摊主一下,摊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两个下人把摊位砸得稀巴烂,年轻人居高临下冷哼一声:“真是给脸不要脸。来金来银,以后你们每日来这里溜达一圈,看见他摆摊一次就砸一次!”

“大少爷放心,小的记着了。”

一主二仆不顾周围人的低声议论扬长而去,只剩下那位样貌不凡的摊主跌坐在一片狼藉里。

与这摊主做了一段邻居的小贩把他扶起来,叹道:“先生怎么惹上东城三霸里的赵二霸了,以后这里您可呆不下去喽。”

摊主站起来,茫然看看被砸得不成样子的吃饭家伙,推开小贩,踉跄着往外走去。

“你,你摊子被人砸了?因为不给人画画?”躺在窄小床上的老太太歪斜着嘴破口大骂,任由口水流下来却浑然不知,“你这个废物,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还要什么清高?现在好了,刚刚的稳定收入又断了,你是要我连药都吃不起吗?我知道,我不能动了,成废人了,你们都盼着我闭眼呢!”

老太太说话含糊不清,可作为朝夕相处的儿子,却听得明明白白。

“母亲,您别这么想,儿子实在画不出来——”

“我呸,程老二,你就是个养不起爹娘的窝囊废,亏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兄弟三人里最疼你!”

原来这位摊主,就是程微的父亲程修文。

听了孟老夫人的话,程修文痛苦地闭了闭眼。

这几年来的生活无异于一场噩梦。

先是被夺爵赶出了怀仁伯府,紧接着赖以为生的济生堂被对面的德济堂挤兑得关了门,再然后就是有数的几个铺面先后出了问题,只能转卖弥补亏空。

下人们走得走卖得卖,连三弟都在母亲能说话后的一次痛骂中一怒分了家,从此只是按月送些银钱过来。

可那点银子对一大家子人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去书院和富贵人家当教书先生,总是没安稳几日就被人得知了底细,与废太子有牵连的人谁敢用,自是毫不犹豫被扫地出门。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大哥家的程玉去绣楼送绣品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瘸腿师爷看上了眼,要讨回去当妾,那丰厚的纳妾钱竟让母亲动了心,想要松口。向来老实的大嫂第一次与母亲吵起来,转日就带着女儿不知去处,大哥说是出去找,却再也没回来过。没出几日,大侄儿程明带着妻儿亦不见了。

他苦熬数月,一直没有大哥一家的消息,终于熬不住带着父母妻儿搬到东城来讨生活,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

程修文是个孝顺的,可此刻耳畔全是孟老夫人含糊不清的骂声,心头陡然升起几分厌烦。

“母亲别急,您的病最是急不得,儿子会想办法的。”程修文说完转身出去,把孟老夫人一连串的骂声抛在身后。

“老爷回来了。”董姨娘把绣了一半的枕巾放在一旁,迎了上去。

程修文心中窝火,一把推开董姨娘:“一边去!”

董姨娘被推得跌坐回去,手正巧按在了绣花针上,惨叫的同时鲜血顿时流出来,洒落在未完工的枕巾上。

她不顾钻心疼,惊呼道:“老爷,这是明日要交的货,现在染了血可如何是好呀!”

说到后来,董姨娘忍不住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