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望着程微,温柔地笑:“国师说,他的师父认识一个人,叫程娇。”

第五百三十六章 赴死

程娇?

程微思维有些混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程娇便是阿慧。

阿慧是百余年前的人物,而她的师尊青翎真人亦有百岁出头了,说阿慧与青翎真人的师父是同一时代术士中的佼佼者进而相识,亦在情理之中。

她挣扎着靠近程澈。

程澈吃力抬了抬手:“微微,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的。”

他开始娓娓道来:“当初国师推断我与南安王没有患病,而是中了血脉相传的一种恶毒咒法,就对此展开了研究。他阅遍玄清观秘典,并无所获,于是打开了上一任国师遗留下来的秘记。”

他说着深深看程微一眼:“上一任国师秘记,按着惯例,是等这一任国师大限将至时才能打开的。”

“那我师父,违了规矩?”程微喃喃道。

程澈默认,继续说起来:“国师没有详细对我说起秘记中的内容,只是告诉我,上一任国师在当时的太子被治好后发现了一件蹊跷事。太子虽已痊愈,却身中血咒,将会祸及子孙。上一任国师经多方探查,推测下咒之人很可能就是当时名扬天下的符医程扬之女,程娇。于是上一任国师做了一件事——”

程微默默听着,忍不住问:“什么事?”

程澈定定看着她:“上一任国师以自身寿数为代价,推演大梁百年,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容氏百年后有江山旁落之危,一线生机便落在程氏嫡女身上,这便是那道圣旨与程氏封爵的由来。”

“一线生机?”程微轻轻念着,心中渐渐明了。

原来她便是那一线生机所在。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遇到阿慧的她。

若她还是一个懵懂任性的无知少女,那么继承皇位的就是华贵妃之子,也就意味着容氏江山的断绝。

程微张了张嘴,心中疼痛难抑:“那中断换血术之法呢,是二哥从师父那里得知的吗?”

程澈抬手擦拭了一下嘴角,眼底是深深的不舍与怜惜:“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个傻姑娘一定会做这种傻事的。只有这个,二哥不能依着你啦——”

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嘴角鲜血不受控制流出来,而后眼、鼻、耳等处开始有血冒出。

那一刻,程微只觉整个灵魂都碎掉了,痛不欲生。

“二哥——”她紧紧抱着他,手忙脚乱替他擦拭流血的七窍,绝望到极点后是迟钝的麻木,“你不要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此时的程澈已经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摸索着覆上那张因被泪水冲刷而冰凉的面庞。

那精致的轮廓与柔细的触感,是他所熟悉,亦是他所深爱的。

“微微,等我走后,你可以去找八斤,他会把六出花斋的所有账目交给你。你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对阿枣不利,我…我都安排好了…”

他这一生,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唯一违背心性安排的事,就是这一桩。

平王也好,五皇子、六皇子也罢,谁若想伤害他的妻儿,那就只能提前来陪他了。

他不怕有罪,他愿意背着这份罪安心闭上眼睛。

“二哥,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活着!”程微连哭都哭不出来,满手血泪,是二哥的,亦是从她心里流出来的。

“傻丫头,叫我清谦吧,我…”

后面的话程澈没有说完,他静静靠在程微怀里,终于没了声息。

“清谦,清谦?”程微摇了摇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了无生机。

“太子妃——”隐约听到动静的画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外来的声音让程微再次回到现实。

门外瞬间没了声响。

程微拿起帕子替程澈擦拭脸上的血迹,眼泪好似流干了,在那冰凉的唇上印上一吻,猛然把染血的帕子掷到地上。

“阿慧,阿慧,你出来!”她厉声喊。

镯子里传来阿慧低低的声音:“我一直在。”

“这样你满意了?”程微边哭边笑,拔下发间的簪子照着心口狠狠刺下去,“你想要,都给你好了,随便你去报仇,随便你去折腾,只要你替我照顾好我的阿枣——”

“快住手!”阿慧看不到,却能清晰感受到程微强烈的死志。

可镯子里的一缕幽魂到底阻挡不了什么,那尖利的簪子深深刺入肌肤之时,程微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倒在了旁边人的身上,二人的血渐渐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分彼此。

她勉强睁眼,笑了笑。

这下好了,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哪怕是死亡。

二哥那么聪明厉害,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阿枣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脚底没有红痣的阿枣,是个很有福气的小胖子呢。

程微闭上眼,脑海中走马观花闪过许多人。

有她恨的,有她爱的。

她甚至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妇人。

那个妇人一直在道谢,感谢她与二哥在那年春闱的踩踏事件中救了她的儿子。

妇人说,以后每年去道观烧香祈福时,她会祈求二位恩人白头偕老,一生康健…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程微忍不住想,也不知那位妇人是忘了去道观烧香祈福呢,还是道观香火不灵呢?

一定不是玄清观吧?

程微紧了紧握住程澈的那只手,无力垂了下去。

那只一直脱不下的镯子忽然亮起又暗淡下去,无声脱落,沿着床沿滚落到青玉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在外面的欢颜与画眉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浓郁的血腥味让二人花容失色。

她们快步绕过屏风冲向床榻,欢颜一脚踩在镯子上,那镯子经由这么一踩,滚到了角落里。

画眉一把掀起了帏帐。

****的两人,斑驳的血迹,帐顶不停晃动的香囊,入目的场景让两个已经定下亲事的大丫鬟无法自制,放声尖叫起来。

才一出声欢颜就意识到不对,反手捂住画眉的嘴,边哭边道:“不能喊,总要给姑娘和二公子穿好衣服再说!”

她们的主子,无论生死,至少要留一份体面。

二人潜力发挥到极限,在那些听到动静冲进来的宫人进来之前,迅速替主子们穿好中衣。

太子与太子妃同时遇刺的消息飞速传到太后与皇上那里,当值太医们在雪后的冬夜由东宫侍卫扛着飞奔而至。

第五百三十七章 新生

太子七窍流血,太子妃金簪刺心,种种诡异令太医们不敢深思,硬着头皮全力施救。

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同时彻夜难眠的还有太后与昌庆帝。

“母后,您回去歇着吧,朕在这里等着。”

太后一瞬间仿佛老了十来岁,迟缓摇了摇头:“不,哀家也在这里等着。”

门吱呀而开,在这寂静而又凝重的气氛里,显得格外刺耳。

昌庆帝从椅子上跳起来:“太子怎么样?”

为首的太医几乎是哽咽着回答:“陛下,太子殿下有气息了。”

昌庆帝跌坐回椅子,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那就好,那就好。”

缓了片刻,他又问:“太子妃呢?”

“太子妃——”太医犹豫一下,才道,“金簪刺入太子妃的心口,好在刺偏了半寸,能不能醒来,就要看天意了。”

“好了,进去照顾太子与太子妃吧。”昌庆帝摆摆手,疲惫地闭上了眼。

“陛下,上朝一事——”朱洪喜在一旁小心提醒道。

昌庆帝睁开眼:“就说朕身体微恙,今日不早朝了。太子的事不得传出去半个字,谁若管不住自己的嘴,朕诛他九族!”

朱洪喜心中一凛:“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天渐渐亮了,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投进去时,程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熟悉的家居摆设,只有帏帐换了颜色,一群人围上来:“殿下,您终于醒了!”

瞬间的茫然被掩去,程澈猛然坐了起来:“太子妃呢?”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硬着头皮道:“太子妃照顾您太累了,去歇着了。”

程澈定定盯着回话的人,那人不由移开了目光。

“说,太子妃到底怎么了?”他说着就翻身下床,忽然发现身体比往日还要轻盈,就好像跟随多年的顽疾一下子痊愈了。

而这种发现,更令他心头不安。

“殿下,您不能下床走动啊,要好生养着——”

程澈一把推开碍事的人,只着雪白中衣大步往外走。

房门猛然被推开,含蓄的冬阳照进来,明明是舒适的,他却只感到刺骨的冷。

“璟儿,你怎么出来了?”听到动静的昌庆帝从花厅走出来。

“父皇,儿臣想去看看太子妃。您能不能告诉儿,她在何处?”

昌庆帝就站在不远处,把程澈面上表情看个清清楚楚,他头一次发觉,原来那个无所不能的优秀儿子,眼中也是会流露出寻常人的脆弱与无助的。

这样的眼神,让他只能把满腹疑问尽数压下去,吩咐一侧的内侍道:“带太子过去。”

安置程微的房间其实就在隔壁,程澈推门而入,里面众太医纷纷侧目,见是太子,一个个颇为诧异。

程澈立在那里,一时竟不敢上前:“太子妃——”

只吐出三个字,就好似心头压了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众太医见此,更不敢言语。

程澈闭了闭眼,一步步上前,终于来到程微床前。

床榻上的人雪衣乌发,双目紧闭,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

“太子妃怎么了?”程澈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那张惨白的脸。

“说,太子妃到底怎么了!”

一贯温润如玉的太子猛然厉喝,骇得众太医腿一软,一人大着胆子道:“回禀殿下,太子妃…被金簪刺入了心口——”

程澈身子一晃,抓住床栏深吸一口气:“还有没有救?”

“要…要看三日内太子妃能否醒来…”

程澈背过身去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肩膀,不让众人看到他的脆弱与痛楚。

众太医见此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妃能否醒来全看天意,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两日后。

太后急得嘴角生了一串水泡:“太子还是那样吗?”

昌庆帝一脸无奈:“还是不吃不喝,就守着太子妃寸步不离。”

“痴儿,真是个痴儿,难道太子妃有事,他也要丢下这一切跟着去吗?”

昌庆帝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同样恼怒儿子的不管不顾,可一想到险些再次失去这个儿子,那些责怪的情绪就都烟消云散了。

“去,把阿枣抱过去,交给太子。”太后吩咐道。

听到门响,程澈没有回头,目光一直不离程微左右。

脚步声渐近,一双小小的手拍着他的后背。

他回头,就见阿枣被乳娘抱在怀里,正冲他咧着嘴笑。

太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直接从乳娘怀中接过阿枣,塞进程澈怀里:“抱着吧,这是你儿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想想他吧。”

程澈抱紧了阿枣,垂眸看着笑得无忧无虑的儿子,眼角渐渐湿了:“孙儿知道了。”

他抓起一侧高几上摆放的糕点,大口大口塞进嘴中,随后拿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太后见此虽心疼,却没有拦着。

愿意吃东西,就是好的。

阿枣见父亲如此吃东西,拍着巴掌咯咯笑起来。

那笑声刺得程澈心生生地疼,把小家伙抱到程微面前。

阿枣笑容一收,打量程微片刻,忽地嘴一瘪,大哭起来:“娘,娘——”

小家伙张开双手就要往程微身上扑,哭得委屈极了,显然是不懂母亲怎么不理他了。

那哭声让在场之人俱是心头一酸,欢颜与画眉更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

一个月后。

脸上恢复些许血色的程微倚着床头屏风,含笑望着在一起玩闹的父子俩,心头无限感恩。

她与二哥都能活下去,共享寿数,虽然只有寻常人一半,亦是上天垂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