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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上次见到她是一年前。在外婆的灵堂里,那女人浓妆艳抹,无比痛心地对儿子说:“你这死伢讨债鬼以后要怎个办咯。”远比没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更伤心。子文很想杀了她,因为外婆在看,他没动手。从灵堂跑出来,遇到了丁文熙。

彼时文熙家刚搬过来,正在附近熟悉地形,走到这家门外,看到横楣竖框上的黑白绢纱,懵懵懂懂,不禁多瞅了两眼。这一瞅却瞅出岔子。盛怒下的庞子文,一腔邪火无从发泄,撞上这不知深浅的丫头,当下大吼:“看什么看?死人了很好看吗?”

丁文熙吓得不轻,没敢还口。跑得老远,偷偷回头看那凶神恶煞的男生,他没走开,就站在门口,用力踢那里的一棵小树。

树叶簌簌乱掉,落了满地,被一阵风吹到文熙脚下。

隔几天上学,新转到的学校,文熙发现恶煞与自己同班,叫苦一连迭。所幸庞子文并没认出她,后来因为两家离得近,总是一路放学,渐渐熟识。文熙听同学说过他的身世,并不怪罪,反倒很心疼。再后来就是父母的关系变得恶劣,文熙经常被塞了钱自己出去吃早餐,在一家早点铺子前,屡次见到庞子文。俊秀中带着独特忧郁范儿的庞子文,就连现在的丁文熙,也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何况当年那个真正的16岁怀春少女?

文熙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放了学,她不再按时回家,而是跟着庞子文去唱歌。安静的死水河畔,废弃的铁轨边,还有人来人往的中心广场,庞子文一把吉它不离身,哪儿都可以弹唱。他表演欲望超强,越多人听,唱得越好。某天认识了业余的小乐队,随去邻区几个城市招摇,竟能赚点小钱。

多年之后,丁文熙想起这个男生,只剩一道背着把吉它在铁轨上低头行走的剪影。突然间立体了起来,并且还带着暖暖的笑容,与记忆里酷酷的调调儿有明显出入,短时间实在适应不了。

庞子文不知这些,小别之后的见面,文熙异常少言,他自然有些失意,叹道:“丁丁啊,你这个女朋友,当得有点儿冷漠呢。”

丁文熙噎了一下,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与他交往了吗?

庞子文抬手顺抚她的背,“这么激动干嘛?我又不敢怪你。不过你居然肯给我紧张,看得我啊——小得意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几分,宛如耳语,“终于又看到你了。”

他一笑,眉毛舒展开来,眼睛的弧度更加生动,文熙有一瞬的恍惚。

庞子文用肩头撞撞她,“喂喂,说话啊,别只顾着在那里不好意思,怪寂寞的。”

文熙思索地问:“庞子文,你手机号码多少?”邮件上的那串号码,尽管记不太清楚,但不排除有潜意识记忆,再次见到,或许大脑皮层会有反应。

庞子文却彻底愣了,“你说什么?”

文熙看着周遭老旧的建筑,心渐凉。

家里难得的清静,父母各自外出应酬去了。丁文熙一进门,就看见贴在电视屏幕上的纸条:如果妈妈没回来,你自己买晚饭吃。纸条上压着一张钞票。

文熙很久没见到蓝色的一百块了,拿起钱冲着光线看了看,胡乱塞进口袋里,回到自己房间。写字台上可爱的小摆设,满架子图书,没有电脑,百无聊赖。台历上硕大的花体字年份标识:1994。

这是电脑还没有广泛进入普通人家的年代。

当然,手机也没有,数字机都没有普及,何况发文字邮件?

所以庞子文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

可他为什么说“终于”?这个词一整天在文熙脑中翻飞,她甚至怀疑,是庞子文将自己唤回到这个时代的。他希望她回到这里,改变些什么吗?

这样说来,只要等到手机出现,让庞子文发一通邮件来,然后她一个回复,或许就回去了。

丁文熙觉得,以自己的经历而言,这也不算异想天开。

于是开心地下楼买菜煮饭,本想叫上庞子文一起吃,结果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他家具体在哪条巷。独自享用了一餐可口饭菜,吃饱喝足,电视里正好播一部曾经很喜欢的片子,躺在沙发削水果,文熙满足轻喟,就当放了个长假吧。

耳边依稀响起某天庞子文在操场上唱的歌:

“吃完的饭有些兴奋,在家转转或者上街逛逛。天堂实在太高太远,眼泪眼屎,意守丹田。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31岁,生活糟糕得让人想逃走,现在真的逃出来了,不料是以这么糟糕的方式,看来人类真的是不可低估上帝创造苦难的能力。

一合起眼,两个时空的情景便交错浮动,文熙决定,就算是场梦,也认真做完。像歌儿里唱的,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也许这一切明天即将结束。

只是今天仍难以打发。

文熙一向睡眠都不好,最近更是要辗转许久才得睡着。这晚竟然梦到自己拿着那部酒红色手机,屏幕上还是那句话:你是否愿意改变你的人生…

文熙迫切地回复:我愿意。

没等发送,忽被一团嘈杂吵分了心。一声不让一声的争吵,如魔音穿脑,文熙满头大汗醒了过来。门外客厅的争吵远比梦里真实,也更让人心烦躁。文熙猛地拉开门吼了一句:“你们不能过就散吧。”

下一秒,房间内归于午夜的安宁。

文熙后知后觉言行不妥,看着惊讶的父母,也无从弥补,甩上房门隔离自己,以求粉饰太平。

第二天起床,一出房间,惊见饭香袅袅,丁母端着热腾腾稀饭从厨房出来。

文熙一直觉得妈妈那只画画的手,煮起饭来完全没有灵气,然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清粥小菜,不爱吃的蛋黄已被剜掉,剩一对切开的蛋白,摆在盘子里透亮诱人。

如果没有丁母一旁不停的唠叨解释,这餐几乎可算是完美了。

庞子文等在文熙上学的路上,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吃完早点啦?”

文熙习惯性地不安,低头摸了摸肚子,“吃得很鼓吗?”

庞子文噗哧笑出,“阿姨不和叔叔吵架了吗,有心情给你做早餐吃?”

文熙郁闷,“昨天夜里还在吵。”把自己的惊人之举讲给他听,本以为这孩子会取笑她。

他却只是拧揪了一双好眉,抬手抚抚她的后脑,“如果特别烦,就跟我说说吧。”

文熙不习惯倾吐心事,何况是对一个小孩,叹口气转移话题,“早上很久没喝过粥了。”

偶尔有早餐,也就是咖啡一杯外加高卡路里甜点,这么香润的白粥确是弥足珍贵。

庞子文却以为她在说父母的事,柔声哄劝,“会好的。”

对家庭的压力,他有着超龄的淡定,这一点让文熙微微侧目。

“别这么看着我。”庞子文伸出手,在来往行人中,肆无忌惮地拉起她,“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文熙倒不怕被人看到牵手这种小事,可是——“去哪?还要上课啊…喂,庞子文!”

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文熙满头雾水地被他拉上一辆公交车,他一直卖关子不肯说去处。到站下车,又走了十多分钟,眼前出现大片高杆荒草,掩映一座斑驳的废弃厂房。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废墟。半面墙体瘫塌,直接看得见墙内的空旷,大堆碎砖和残破的水泥涵管散散搁放。一只野猫从涵洞内钻出,看见人类,身体倏地弹起,尾巴竖立,惊恐地盯视文熙一阵,掉头跑开。

文熙打了个冷颤,低赞一句:“好一个先奸后杀的优质场地。”

“嗯?”庞子文没听清。

文熙当然不能给他这么好的建议,追问:“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唱歌。”他玄秘一笑,两只细长狐眼说不出的诡异。丢下文熙,兀自踩着草间小径,从容走进了那座废墟。

文熙跟进去,看他撑手跳上一截涵管,拿出了吉它,调音,愉快哼歌,自在如自家客厅。文熙问:“你常来这儿?”

庞子文点头,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这儿音效很好的。”他扫了下弦,四壁回音震耳。看到文熙捂着耳朵的可爱模样,玩心大起,接连刷了几个拍子。

文熙耳朵麻了,放下手,无聊地看着他,“我上课去了,拜拜。”

吉它声再响,低柔连绵的曲调中,庞子文站在水泥管上,沉沉念道:“这位朋友,请最后看一眼你面前的人,因为下一秒——他将幻变为魔。”

他用了唱腔,跟平常说话的音色迥然。声线立体饱满,如同鼓点压人心跳。

阳光从残缺的瓦片隙缝中射下,打在他身上,像舞台明亮的追光,照着他额际脸颊的汗珠,华珠美钻炫目。

九十年代的摇滚,在丁文熙的理解,是一群戴着蓓蕾帽的率性家伙,蹦蹦跳跳大吼一二三四五六七。歌词无比简单,演唱则不实为最激情的一派。庞子文的表演无可厚非,文熙傻傻地为之心潮澎湃。

原来一个人一把吉它,就能挑起整个演奏气氛。

音符落定,孤独的掌声,在四周回响下,气势骤增。

还沉浸在演奏快感中的少年,双手从吉它上挪开,拢在嘴边,大喊:“丁文熙,我爱你——”

文熙还在傻笑,“偶像,这句话要留给粉丝来喊啊。”

庞子文一笑,气力散失,抱着吉它瘫坐下来,向她招招手。

文熙攀着庞子文的手,跳上半人多高的水泥管,在他身边坐下。

庞子文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修长五指把玩一只小小拨片,疲累地喘息。

没有纸巾,文熙徒手拭去他的汗珠,诚挚地说,“庞子文,你将来肯定能成功。”

诚然文熙所知晓的将来,并没有赫赫有名的庞子文,但是她相信,这般才华和对音乐的热爱,会让他在某一即定领域出人头地。

手被捉住。庞子文指尖的硬茧,摩挲她细嫩的皮肤,刮痒般舒服。

“丁丁,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文熙吓一跳,“不可以。”

他抬起头,眼瞳轻晃迷情,食指在她眉心轻轻一戳,“这里,就一下。”声音充满诱惑,“吻别。”

在文熙咀嚼最后那二字的含义时,庞子文已牢牢捧住她的脸,唇在指定的位置落下。

规规矩矩的一吻。

的确只一下,可久久都没有离开,就连说话,也贴着她,“丁丁,我要走了。”

文熙脑中有小铃乱鸣,向后撤离寸许看着他。直觉告诉她,他这回不是在附近城市跑场。

果然,庞子文说:“我要去北京。”

1-2、私奔

北京那座城市,有着独特的生存法则,不遵守便会受伤,会一蹶不振。十七岁的庞子文毕竟还太年轻,只知唱歌,只知理想。这也是他仅有的东西,很可贵,文熙不想见他失去它们。可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心事重重上楼来,看见父母都已回来,各据沙发一角,冷着脸互不言语。头皮又开始搐痛,打过招呼准备回房。

“站住,文熙。”先开口的是丁父。

文熙停在客厅中央。

丁父问:“你去哪里了?”

“同学家。”

“你同学家的电话我都打遍了。”

“他家没装电话…”

“庞子文对不对?”

文熙讶然,意外地看着父亲。

父亲表情严肃得有些凶狠。

母亲的脸色也不好看,“刚才你们班任来电话,说你们两个今天都没去上课。是这样吗,文熙?”

文熙答道:“我今天去了同学家,庞子文有没有上课,我不知道。”

丁父站起来,“你去了哪个同学家?带我去看看。”

丁母阻止道:“这时候人家肯定早就睡了,你去干什么?”

丁父怒道:“你说干什么?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帮她吗?”

丁母不甘示弱,“这是我女儿,难道我还能害她?”

“我告诉你,你这么袒护就是在害她。姓庞的有一个好东西吗?你纵容文熙跟她家孩子来往?”

“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再说文熙说了,没跟那个庞子文在一起。”

“她明明就是在撒谎!”丁父气结,一甩手,向门口走去,“我去庞家找那孩子对质。”

文熙对着父亲的背影问:“您能别去给我丢人吗?”

丁父怔住,转过身来,“给你丢人?!”一巴掌落在文熙脸上,“你再说一遍?”

丁母尖叫,“你干什么!”拉过女儿护在身后,见丈夫再无动手之意,才小心抚着文熙的脸颊,哄道,“文熙,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说话?再怎么说,爸爸是怕你吃亏。你知不知道,庞子文的家庭背景很混乱的。”

文熙脸上火辣,脑子却出奇冷静,“别人的家的事我不管,你们想去找谁就去吧,也不关我事。”看一眼父亲,拨开母亲的手,走回自己房间。

客厅里争吵继续,音量从低到高,不外乎相互指责。一个说你疏于管教,一个说你教不得法。

“你连女儿都教不好,还去教什么学生?”

“凭什么怨我!你教得好你来教,整天板一副脸孔给谁看?”

“不爱看可以滚。”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你以为我想待这儿?我欠了这个家的?”

“我知道你有准备,要走没人拦,别打女儿主意。”

“我有准备?你说得真不心虚…”

父母盛怒下口不择言,那些话仿佛穿透了薄薄木板,一下一下,狠戳在文熙身上。

原来,那么多年之后,他们同一屋檐下,路人般相处,都是因为她。若不是重来这一回,她可能永远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

悲哀的存在感。

窗玻璃被小石子砸响,响了几次,文熙终于察觉。窗口正对的楼下有光快速闪烁,定睛一看,庞子文摇晃着手电筒,挥挥手,示意她靠后,再做一个投掷的动作。

文熙闪开,一只皮质拨片包被抛进来,里面塞了张纸条,写有简单一行字:

丁丁,再见。